第2章 泠泠

晚間下了場雨,從淅淅淺淺到晚來驟雨急。

藏嶺出門時恰逢陣雨停,夕陽被窗棂切割成塊,成片的散落在門廊前,整齊得像是校門口早茶店的黃金糕。

夏天的燥熱被雨氣沖散,傍晚的天氣格外涼快,夕陽與斑駁的樹影交錯,滿地鏽色。

司機早已經等候在校門口了,見到藏嶺出來,帶着白手套微微欠身,恭敬地替她拉開車門。

藏嶺欠身坐進車裏,車裏的空調溫度剛剛好,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擺,身子往後靠在舒服的椅背上。

車子平緩的駛出。

她這才有時間拿出包包裏的手機,點開屏幕,上面的微信消息,都來自備注名為“姑姑”的人。

【姑姑:今天是以南的生日,記得晚上回你們在明水湖那邊的公寓。】

【姑姑:記得給以南準備生日禮物。】

.......

藏嶺擡手揉了揉額角,深深吸了一口氣。

半年前,藏顧兩家聯姻,她嫁給了顧家的二公子顧以南,本着雙方家庭利益的最大化選擇。

她之前是對這場婚姻有諸多怨言的,甚至三翻四次耍性子想要拒絕。

但是藏家合年齡的女孩就她一個,七大姑八大姨說破了嘴皮子也沒能讓這小姑娘同意了這門婚事。

最後,還是藏嶺的爺爺藏葉下了言論,讓這兩人見一面吧,興許見面了投緣呢。

事實證明,還是藏爺爺了解自己這個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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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顧以南那天,南江古鎮下了細細綿綿的一場大雪,飄飄落落。

南江的梨落石橋,三生古亭,仙姑廟,家家戶戶的青磚黛瓦上都覆了層皚皚白雪,庭院路燈散發着溫暖的橘黃色光芒,月光溫柔的灑落在雪地上。

藏嶺怕冷,是格外要溫度不要風度的那種,她裹着厚厚的軍綠色大衣,頭上戴了頂狗皮加厚護耳風帽,下面穿了條在機場臨時買來換上的綠底大紅牡丹花的棉褲。

南江突然下了場大雪,藏爺爺連忙打電話給自家寶貝孫女,讓她穿厚點回來。

藏嶺在服裝店一眼相中這條棉褲,旁邊來接她的司機顫顫巍巍的擦了一把汗,小聲問道:“小小姐,真的要這條嗎?家裏今天來了貴.......”

“貴客”兩個字都卡在舌尖了,藏嶺豪邁的揮了揮手:“不用包起來了,現在換上。”

司機拎着藏嶺的行李箱,走在後面,膽戰心驚的看着前面,單單看背影格外像村東頭來唠嗑大娘的小姑娘,他伸手抹了把冷汗,想起老爺子藏葉叮囑的話,今天家裏來貴客,想着趕緊到宅子讓小小姐回屋子裏換身衣服,千萬不能讓客人撞見。

老爺子藏葉喜靜,早在藏嶺高中的時候就搬來了南江古鎮,即便是年事已高,藏老先生依舊是桃李滿天下,來探望的學生朋友絡繹不絕。

老爺子也是第一次像今天這麽重視,千叮咛萬囑咐讓小小姐打扮打扮再來客廳。

司機小心翼翼的跟在藏嶺後面,看着前面蹦蹦跳跳在雪地裏踩來踩去的小姑娘,烏黑無害的眼眸裏倒映着漫天飛雪,她蹦起來的時候,圍着的紅色圍巾在半空中飛揚,像只振翅而飛的蝴蝶。

她是漂亮的,落落大方的,卻不喜歡在人前刻意裝扮。

司機初來時,小姑娘不過才上初中,粉嫩嫩的一小團,穿着漂亮公主裙,從老宅子的樓梯上走下來時,驚豔了藏家一衆人,藏葉更是把她接到自己身邊親自撫養。因為藏嶺的父母早早意外過世,藏老先生更是對她疼愛有加。

南城有位大設計師,姓沈,每年只接五單私人訂制的女裝。藏葉疼愛孫女,每年都要為孫女在沈大設計師那裏定制衣服。

她那個時候是極愛漂亮的,衣帽間占了整整三百平的大房間,每次挽着藏葉的手來院子裏聊天都像個精雕玉琢的冰娃娃,墜落塵世的小仙女。

後來,聽藏家的傭人說,藏家小小姐上了高中,突然性情大變,将衣帽間鎖了起來,常穿的衣服也從花花綠綠的小裙子變成灰白黑色系的寬松運動服。

沒人知道那年發生了什麽。

藏葉的宅子緊挨着翠玉湖,湖面結了冰,像掉落進雪地裏一塊巨大玉盤,映着磊磊月光皎潔。

漫山遍野的風,浩浩蕩蕩的掠過湖面吹來。

藏家的宅子還是老樣子,院落房子被籠罩在大雪下,院子裏的葡萄架、石凳、水井邊沿被雪覆上一層瑩白,在月光下像剝好的荔枝般晶瑩。

司機先一步拎着藏嶺的行李箱去二樓的衣帽間了,藏嶺慢吞吞的走在後面,迎着風眯着眼仰頭看了看紅磚院牆邊緣覆着的厚厚白雪,上面落下幾道陰影,還有簌簌白雪落下。

她将手抄進軍大衣的衣兜裏,往前走了兩步,背部被什麽東西不輕不重的砸了一下,她腳步頓住,穿着厚重的軍大衣,手腳都不方便活動,撲騰着胳膊摸了摸後背被砸到的地方,只摸到了一片冰涼。

周圍寂靜,只聽得到呼呼的風聲。

是她的錯覺?

藏嶺吸了吸被凍得通紅的鼻子,往前走了兩步,一個更大的雪球淩空而來,砸落在她的肩膀上,白花花的雪沫紛飛,有的飛濺進她的眼睛裏,刺得她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在閉眼的空檔,鋪天蓋地的雪球砸在她的身上,緊接着傳來一陣笑聲。

石榴樹邊的圍牆上不知何時爬上來幾個孩子,穿着紅色的棉襖,有的還帶着毛線帽,笑的前仰後合。

藏嶺站定在原地,挑了挑眉,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這麽調皮,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懶得理會這幫調皮的小家夥,轉身準備上樓去換衣服。

“你就是那個沒爹媽的大小姐啊?”奶聲奶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着幾分嘲諷。

藏嶺腳步一頓。

“對啊,我聽我阿娘說過,就是她。”另一個聲音響起。

藏唇角勾了勾轉過身,一步一步朝這邊走過來,準備吓唬吓唬這群調皮的小孩子。

“哈哈哈,你看她,果然過來了。”帶着毛線帽的小男孩笑着舉起手,裏面的雪球毫不留情的砸在藏嶺臉上。

一步步走過來的人身子一僵,雪渣薄薄一層覆在她的睫毛上。

沒想到她突然轉身,幾個孩子有些後怕,帶着毛線帽的小男孩最先想要往下跳,院落的圍牆很矮,下面又是厚厚雪,摔不到他。

藏嶺突然彎下腰,伸出手,她沒帶手套,端起石榴樹下的木制篩子蓋,上面落滿了雪,劈頭蓋臉的朝圍牆上孩子們潑去。

剛剛笑的最大聲的小女孩“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泠泠!這像什麽話!”這一幕恰好被出來的藏葉看到。

小姑娘裹着軍大衣将雪潑在鄰居家小孩身上,眉眼間帶着滿滿的戾氣。

藏嶺慢吞吞的轉過身,沒敢說話,她也知道自己做錯了,耷拉着腦袋,一句話不辯解。

“哎呀,老藏,別這麽說孩子。”旁邊的客人笑呵呵的打着圓場。

藏嶺偷偷擡頭看了一眼,藏老爺子嘆着氣同身邊的中年男人說了什麽,他們身邊跟着出來的還有幾個穿着職業裝的人,但這些都被淪為了背景,她的視線一下子就被站在屋檐下的男人吸引住了。

男人修長的手指帶着白手套,撐開了一把純黑色的大傘。他穿着的規整的白色西裝,胸前別着一個金色的雪花徽章,帶着一副矜貴斯文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後藍色的眸子像下了場皚皚大雪,平靜的看過來。

目光和她對視上,他微微颔首。

不知道看這場鬧劇看了多久。

他像是凜冬而來的使者,是墜落雪花間的白鳥。

他什麽都不做,只靜靜地站在那裏,就勝過萬物,再美的東西都淪為他的背景。

雪花飄落下來,落在藏嶺的睫毛上,她屏住呼吸,不敢眨眼,生怕稍有動作就把面前完美的人驚擾到。

那邊的藏葉看了眼自家孫女,走過來不知道同男人說了些什麽。

男人撐着傘,迎着漫天飛雪朝她一步一步走來。

黑色的傘面擋住她頭頂那片冷雪。

他靠近時,她鼻尖嗅到他身上的氣息——深沉靜谧的香根草帶着琥珀木的深沉,像是曠野的風轟轟烈烈吹來,迎面簌簌墜落一地淺白的玫瑰花瓣。

藏嶺極其沒出息的咽了咽口水,雖然帥哥她見過不少,但是眼前這個人真的是極品中的極品,冷中帶着漫不經心的欲。

面前的男人彎了彎唇角,目光越過她,朝她身後看來。

他的視線輕巧的落在圍上的幾個孩子身上,毫無緣由的笑了一聲,聲線慵懶中帶着一絲冷,聽得人沒來由心髒一緊。

藏嶺離得近,看清他眼底毫無溫度的笑意。男人低沉好聽的笑聲就緊貼着她的頭頂。

雪花墜落下來,院牆上的幾個孩子不知是被吓住還是怎麽了,連滾帶爬的跳下去,哪裏還有剛才的嚣張跋扈勁兒。甚至連告狀都忘記朝藏爺爺告。

藏嶺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小半步。

心裏的直覺告訴她,眼前這個人沒有他外表來的那麽正派溫和。

好看如白玫瑰,卻也帶着鋒利的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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