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泠泠
回到H大已經是周四, 不知道顧以南用了什麽辦法致使學校對陳月這件事特別重視,還單獨為藏嶺和唐詩調到了研究生女宿,兩人一間的宿舍, 附帶單獨浴室。
後來據唐詩說,是輔導員陳景瑞說的那句“這幾個小姑娘都是一個宿舍的,将來還要相處呢, 鬧得不愉快也破壞同學關系”讓顧二公子想起,這倆人還是一個宿舍的, 不行,不能再讓什麽阿貓阿狗的都能來影響藏嶺, 于是就有了學校這邊私下給她們調了宿舍這一出。
方浩作為顧以南的私人助理辦事效率極快, 幾乎在藏嶺出院回學校的下午,就把唐詩和她的行李打包好搬去了新宿舍。
藏嶺将床鋪整理好, 雙手環臂,立在窗邊從“這窗戶真開闊, 視野好”感嘆到“啧啧啧, 不愧是研究生宿舍,這瓷磚,都是印着花紋的哎。”
受不了她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坐在床邊的唐詩面無表情擡起臉來, 幽幽地道:“友情提示, 今天周四,距離藝術學院的迎新典禮倒計時:1天。你準備好了嗎?”
藏嶺:“我準備好上臺丢人了。”她還一臉認真的思考了半天問道:“你說我帶個面具去臺上丢人, 是不是別人就認不出我來了?”
唐詩:“這個問題問得好啊,咱們學院的這種大型慶典應該不會窮到請不起報幕員。”
藏嶺:“.......”
唐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不再說什麽。
話頭點到即止, 她們都心知肚明地不再觸碰那個對于藏嶺來說的“禁忌”話題。
整整八年的舞蹈, 到現在藏嶺回想起來,都忘記了自己放棄的那一刻,好像也沒有多不甘心。
将那襲飄逸的舞裙塞進了衣櫃的最下面,再也沒有碰過。
窗棂裏傾灑進夕陽的光,碎金錫箔般靜靜陳列在地板上,唐詩帶來的空氣香薰機在嗡嗡地工作中,盛夏黑莓蜜糖般的氣息揉碎到空氣裏。
随着日落黃昏,太陽沉寂之前最後的一束光照射進來,直直的照進了藏嶺漆黑的眼瞳裏,刺眼,一片金光晃晃。
在那一片金光裏,她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道路兩側是濃綠色的梧桐樹,高大,在夏天支撐起一片綠色的大傘。那條通向宿舍的路剛開始是塵土飛揚的土路,後來政府出資砌成了水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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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嶺家住在工人宿舍最南邊的小筒子樓裏,因為沒有空調,夏天燥熱難耐時,林淑華就搬兩個小板凳到樓下去,她一個,小藏嶺一個。
在高大的梧桐樹下,透過濃綠的樹葉隐約可以窺見星子碎鑽一樣撒滿夜空。
小藏嶺枕在媽媽的腿上,漸漸阖上眼睛。
耳邊是清涼的晚風,林淑華用扇子輕輕替她驅趕蚊蟲。
每次小藏嶺醒來時,總看到林淑華半眯着眼睛,但是手還無意識地給她搖着扇子。
那時,小藏嶺覺得媽媽的力氣無窮,不會累。
後來,小藏嶺上了幼稚園,林淑華給她買了好多新衣服,每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去幼稚園。小藏嶺好幾次看到媽媽穿得是幾年前的舊衣服,她曾問過:“媽媽你自己為什麽不買新衣服啊?”
林淑華只是摸着她的頭笑,說自己不喜歡現在的款式。
幼稚園開了各種興趣班,從繪畫白描到拉丁芭蕾中國舞等等。
藏嶺記得自己把報名的消息告訴林淑華時,媽媽只是笑笑,沒說話。
她不知道那時家裏的經濟已經拮據到吃每頓飯都要精打細算的地步,也沒看到媽媽的飯量變小了好多。
後來,幼稚園大班的小朋友們都報了各種各樣的興趣班,每次放學時都只有林淑華來接她,她眼巴巴地看着穿着漂亮舞裙的小姑娘在教室裏嘻嘻哈哈的等着舞蹈老師。
周五放學,興趣班停課一次,林淑華來接小藏嶺拉着她的小手去坐公交車時,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昂首挺胸穿着青綠色的舞蹈裙,經過藏嶺時,驚訝地看她一眼:“藏嶺,你為什麽不報中國舞啊?我昨天看到你在教室外看我們跳了好久。”
童言無忌,林淑華一愣,就看到牽着的女兒低下頭去,支吾半天,也說不出來什麽,看得她的心一沉。
周六,林淑華就帶着藏嶺去了舞蹈服裝專賣店,買了最好看的舞蹈裙,練功鞋。
周一去幼稚園時,老師來告訴小藏嶺讓她跟着中國舞的興趣班學習。
從幼稚園到初中,每次舞蹈課,林淑華都在教室的最後面看着藏嶺上課,但凡上課不認真或者動作不标準林淑華都毫不客氣,直接親自上去當着一衆人指導訓斥藏嶺。
為此,舞蹈班的老師和其他孩子都對藏嶺一家印象不太好。
試問,哪個老師上課願意一個家長攝像頭一樣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監視”着自己上課啊。
但是因為舞蹈班歸屬的輔導機構只負責收費,至于家長在教室後面旁聽這種,不影響交費和課堂秩序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一次藏嶺落了舞蹈鞋上來拿,聽到休息室裏的老師陰陽怪氣地議論:“那個總是坐在最後一排的家長是不是窮啊,交這麽幾千塊報個舞蹈班至于像幾萬塊藝術班那麽盯着嗎?”
“是啊,我看她的衣服都是老氣的不行的款式,哈哈哈。”
“她女兒跳得也一般,這家長也是,送到這裏來的沒幾個是認認真真學的。”
.......
站在休息室外的少女緊緊攥緊了拳頭。
在一次學校組織的舞蹈比賽中,她站在舞臺上,每個舞蹈動作都連貫标準,驚豔了一衆同學老師,拿到了第一名的好成績。
她這才意識到,舞蹈在無形中改變了她。
從走路姿勢,挺直的脊背,氣質,以及站在舞臺上就信手拈來的自信,都與同班只顧着學習彎腰駝背的女生不同。
情書潮水般的襲來,每次藏嶺來教室都能都桌膛裏掏出一大摞情書和各種小禮物。
她在這一刻突然明白過來她擁有的這些,都是因為母親的堅持。
她一次又一次站在各種比賽的舞臺上,拿下各種獎牌和證書。
白色的聚光燈打在她身上,少女一襲橙紅色的明豔舞裙,裙擺翻飛。
每次旋轉間,她只要實現一落在臺下,就能看到坐在觀衆席上的林淑華,女人烏發間夾雜着幾根銀發,歲月在她臉上留下斑駁的皺紋,卻笑得慈祥溫和。
那是藏嶺最懷念的時光。
眼瞳裏刺目的金光潮水般退去,像是熄滅的舞臺燈光,藏嶺回過神來,寝室的燈被打開,天邊最後一抹金色黯淡下去。
她垂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從母親車禍去世,父親不知所蹤那天起,她被藏葉爺爺接回了老宅子,裏面許許多多的陌生面孔,陳玉表姐帶着藏家的一衆小姑娘疏遠嘲笑她,說她是沒爸沒媽的孩子,還偷她的舞蹈裙剪碎了當風筝玩,她和爺爺說過一次,老爺子很生氣,狠狠訓斥了幾個孩子。
那卻是藏嶺噩夢的開始,她們開始變本加厲的欺負她,甚至在同一所學校裏惡意散播她的壞話。
對于成年人來說,那只是孩子們的小打小鬧,對于藏嶺來說,卻是毀天滅地的折磨。時間久了,連藏葉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沒有人護着她了。
從此她不敢穿好看的裙子,把所有的林淑華給她留下的舞蹈裙收起來放進衣櫃的最下面,帶上那副老氣橫秋的黑框眼鏡,唯唯諾諾做人。
一直到後來藏葉退休搬到南江養老,遠離了市區的老宅子,藏嶺才從那個大環境裏解脫出來,但是,她卻再也穿不起舞裙了。在大學的校園裏不敢穿好看的衣服,唯一的朋友是在高中認識的同桌唐詩。
“哎,總算是趕完了。”坐在桌子旁的唐詩伸了個懶腰,站起來,将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一關,大有一副“老娘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論文作業這種東西”的架勢。
“不是,您怎麽還在窗邊兒上站着呢?這是在上演現實版的‘我在窗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看你’?快想想晚上吃什麽,我快餓死了。”見到藏嶺還傻愣愣一副剛剛回魂的表情站着窗邊,唐詩白眼一翻,出言諷刺。
藏嶺被她這日常毒舌的插科打诨緩解了幾分悲傷,她收拾了下,準備和唐詩去食堂吃晚飯。
月朗星稀,晚風微涼。
唐詩和藏嶺肩并肩走着,寬闊的林蔭路上時不時又拎着浴筐穿着睡裙的女生說說笑笑與她們擦肩而過,空氣中彌漫着帶着沐浴露洗發水香氣的桃子味,幹淨又清新。
藏嶺恍惚間想起,小時候夏天酷熱難耐,工人宿舍常常停水停電,林淑華就買了個大塑料桶,紅色的,接了熱水和涼水兌好溫度,讓藏嶺坐在桶裏洗澡,林淑華用小木盆盛水,代替花灑從藏嶺身上沖洗着。
媽媽的手溫暖,柔和。
藏嶺記得一次媽媽給她洗澡,看到她腿上淤青的痕跡,連旋轉跳摔得兩條腿上都是輕輕淺淺的傷痕,哭了,淚水滴到藏嶺的手臂上時,她以為下雨,一擡眼,看到母親泛紅的眼眶和身後偌大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