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掉了魂

傅一白昨晚是在醫院急救室外的等待區渡過的。

那兒座位有限，她不好意思和人搶，靠着牆站了大半夜。到了後半夜實在困得不行了，幹脆坐在地上抱着膝蓋睡了會兒。搶救室的保安大叔見她年紀小又可憐巴巴的，主動把自己的桌椅借她坐着小憩，可她心裏還記挂着外婆，也睡不踏實。

回到家後，她又忙裏忙外收拾了老半天。如今吃飽了肚子也洗過了早，外婆又完好無損的就待在她身旁，身心舒暢，往床上一坐很快便犯起了迷糊。

關了燈道過晚安，傅一白閉上眼，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兩天情緒波動過大一時難以平複，又睡不着了。

“雨聲好大。”她閉着眼喃喃。

她的外婆動了動，似乎是往陽臺的方向看了一眼。

傅一白依舊閉着眼：“你這次怎麽不跟我說我媽五歲下雨的時候生病的故事啦？”

她的外婆有些唠叨，尤其是在上了年紀後，總愛反反複複地提過去發生的事兒。這些年每到夏天臺風季，她慣例要講一講傅一白的媽媽幼年時在暴雨夜生病的故事。

“……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外婆說。

這故事傅一白重複聽過無數次，早就聽膩了，倒背如流，方才也不過是随口開個玩笑。可當她聽到外婆的回答，心裏卻忽然湧出了許多遺憾和不甘願，甚至有些難過起來。

“那換我來講給你聽吧。”她轉了個身，面朝向外婆。

外婆點了點頭：“你說。”

故事的內容很簡單，沒什麽新意。傅一白的媽媽從小身體不好，有一次在暴雨夜發了燒，深夜胡話不斷。當時還是年輕小夫妻的外公和外婆心焦不已，問鄰居借了輛自行車去醫院。外公在前頭騎車，外婆在後面穿着雨披抱着孩子，等到了醫院，外公渾身濕透，連眼鏡都掉了。第二天，傅一白的媽媽病好了大半，外公卻又發起了燒。

“我生下來才剛滿五斤，特別小一只，一直到現在都瘦得和幹柴似的。我小時候你可擔心了，怕我和我和你們一樣身體不好，愛生病”傅一白說着笑了起來，“沒想到我那麽強壯！”

過去，外婆在講述這個故事時，結尾總是要誇一下傅一白的，贊美她身體健康，精神有活力，令人安心。外婆不記得了，傅一白便自誇一下。

外婆聽着也笑了：“你哪裏強壯，而且也……也不像幹柴。”

“我中學的時候被叫了三年柴爿，”傅一白說，“還好現在班級裏沒有老同學，可以擺脫這個名字了。”

那年紀的女生大多剛開始發育，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莫名羞恥，可個別男孩卻熱衷以此為梗給女同學起綽號。傅一白不只瘦，發育也晚，一馬平川的，就成了柴爿。

“你要強壯，該多吃點。”外婆說。

“我吃得夠多啦，”傅一白說着拉起了自己的睡衣T恤露出肚皮，拍了兩下，“你看，都吃得鼓起來了！”

外婆好像被吓了一跳，動了動，沒出聲。

傅一白咯咯笑。

“小心着涼。”外婆說。

“嗯，”傅一白用毛巾毯蓋住了肚子，“臺風天也有好處，還挺涼快的。”

“別鬧騰了，睡吧。”外婆說。

“晚安啦。”傅一白閉着眼小聲說道。

雨在後半夜稍稍停了會兒，到了第二天早上，又下得轟轟烈烈。

傅一白才剛起床沒多久，門鈴響了。

來的是住在樓下的阿姨，問她要不要帶些蔬菜。

“我下班回來正好路過嘛，買多買少沒什麽區別，”她說，“省得你冒雨專門跑一趟。”

傅一白趕忙謝過。與阿姨道別後才剛轉過身，發現外婆正從卧室往外探頭探腦。

“是張阿姨，”傅一白主動解釋，“說晚上幫我們帶菜回來。”

外婆遲疑了會兒，問道：“要錢嗎？”

這可真是糊塗得厲害了。傅一白哭笑不得：“肯定得給啊……不過，就怕她不要。”

“這個阿姨人那麽好啊。”外婆感慨。

傅一白心想，外婆怎麽也管人家叫阿姨呢。這一場病鬧得，她簡直像變了個人，安靜了許多，腦袋也更不好使了。這些話，傅一白不敢說出口。

外婆回到床邊坐下，想了會兒，開口道：“妹妹呀……”

“嗯？”

“我今天身體好像好了許多，能不能出去走走？”外婆問。

傅一白扭頭看向陽臺：“那麽大的雨，你要出去走走？”

外婆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呃……”

“在家裏走走吧，”傅一白建議，“累了還能随時休息。”

外婆舔了舔嘴唇：“我……我好像有東西落在醫院裏了……”

“什麽東西？”傅一白問。

外婆猶豫起來，語焉不詳：“很重要的東西。”

傅一白走到她跟前，狐疑地問：“到底是什麽呢？”

外婆低聲嘀咕了一句，傅一白沒太聽清。

“你說什麽？”她皺着眉問，“你的……你的靈什麽？靈魂？”

外婆尴尬：“不是，總之是重要的東西。”

傅一白無奈：“你這樣，我幫你打電話過去問，人家也不知道究竟你掉了什麽呀。”

她猜想，十有八九根本沒這麽個東西，只是外婆又在說胡話了。

“哦對，電話，”外婆聞言像是被她提醒了，“家裏的電話在哪兒來着？”

“那邊，”傅一白伸手指了指，接着見外婆起身，又補充道，“但是壞了。”

“壞了？”

“嗯，壞了，”傅一白說，“沒聲音了。反正我最近一直在家，幾乎用不着，就沒急着換。”

外婆一臉心事重重地坐了回去。

片刻後，她又問：“妹妹，你手機能不能借我看看？”

傅一白手機裏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可看着外婆現在這副語無倫次神志不清的模樣，萬萬不敢交給她随意擺弄。

琢磨了會兒，傅一白快步走到壞掉的電話機旁，利落地拔掉了電話線，又把電話整個捧到了外婆跟前。

“好像又修好了，”她哄孩子般對外婆說道，“你試試，就用這個打吧。”

外婆看着遠處被她留下的那根光禿禿的電話線頭，欲言又止。

傅一白橫向挪動，試圖擋住她的視線。

就這麽僵持了幾秒，外婆伸出手，接過了電話機。

傅一白猜想，她大概是想打電話去醫院，找那個所謂“重要的東西”，于是胡謅道：“既然是醫院，你就打120吧！”

外婆神色凝重地看了會兒手裏線都沒接的破電話，也不知是在思考些什麽。

傅一白怕又節外生枝，幹脆伸出手：“我來幫你打吧！”

她說完拿起了聽筒，又快速依次按下了120三個數字，之後裝模作樣等了會兒。

外婆皺着眉擡着頭看她。

“喂，是二院對吧，前天來過你們這兒的趙秀芳有沒有東西落在你們那兒啊？要找找呀？哦，好的，你們先找着，我晚點再打過來哦！”

自說自話完畢，她咔嚓一下挂斷了電話，對外婆露出笑容：“好啦，我晚點再去問問。”

以她過去的經驗，只需要幾個小時，外婆就會徹底忘記這一茬。

外婆看了看電話機，又看了看她，然後沖她咧了下嘴：“真是謝謝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