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不好
短短一個多月的往事講完,像是還能看到一天的邪風暴雨,盡管窗外是 1931 年深秋平靜的天空。淡灰底色,織着南京路上細密的電線和各色的廣告牌。
“我看到你的履歷,才知道你父親已經過世了,”程佩青對鐘欣愉說,低沉了聲音,“……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啊”
欣愉回答:“已經十多年了,我那個時候八歲。”
也許是太過震動,程佩青怔在那裏,半晌無話。他知道鐘慶年年紀與他相仿,算到現在也不過四十五歲的樣子,本以為是最近這兩年的事。
欣愉也是一樣無言,但耳邊反反複複的卻是父親對趙淮原說的那一句,不是你的錯。她幾乎可以聽到他未曾說出口的下一句,是我的錯。父親也許認為,葉少鈞的逃脫,樓小瓊挨的那一刀,以及那個在車上出生的嬰兒,都是因為他。于是才有了後來的決定,他收養了那個嬰兒,那個本該去死的孩子。在父親過世之後,也許只有她知道那個孩子是誰了。
寫字間裏靜默許久,程佩青才又道:“……那幾年,他過得怎麽樣”
腦中仍是混亂的一片,欣愉木然地平鋪直敘,把所有的事都說了。父親被貶去做巡捕,做了很多年,後來放不下那件案子,向華探長低了頭,又回去做偵探。以及最後的結局,父親死了,華探長也死了。
程佩青愈加震動,摘下眼鏡,拿在手裏,反複擦拭着。
她這才想起來還有一件事,補上一問:“他那個時候知道您在寧波路申商儲行,往那裏寄過一封信,您收到過沒有”
不出意外地,程佩青回過神來,重新戴上眼鏡,搖了搖頭說:“沒有,我這些年一直幾個地方跑……”
欣愉默然,真的就像她曾經想的那樣,那封信根本沒有寄到收件人的手裏,丢了,不見了,結束了。而且就算寄到了又怎麽樣呢這是華界和租界當局都不能解決的問題,一個民間的銀行家就更不可能了。葉少鈞也許從一開始就搞懂了其中的利害,所以才一直在租界犯案。
“我那個時候就應該去看看他的,只是……”程佩青又道,但那句話卻斷在此處,再開口已經換了話題,他看着欣愉說,“我向虞經理問過你的情況,你放心,以後我會替你父親照顧你,資助你讀書……”
“謝謝,但是不用了,”欣愉婉拒,“我已經成年,學的就是銀行一科,而且滬江本來就有勤工儉學的傳統,能在此地做練習生,對我的學業沒有妨礙,還有助益……”她知道自己說的只是浮在表面上的那些詞句,掩蓋着,掩蓋着。
程佩青卻當了真,看着她說:“你真的很好很好,讓我想起你父親。”
她不能再聽下去,站起來說:“程先生,我還要……櫃面上事情很多,我,對不起……”
話講得零零碎碎,她轉身退出去。程佩青有些意外,起身跟到門口。等在外面的虞經理也正用一種詫異的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她努力克制情緒,又跟他們告辭,道謝,也不知謝的是什麽,才終于回到櫃面上。
接下去的那一整天,她默默做着手上的事情,不曾吃中飯,也不曾看見程先生出來,但一定已經走了。
挨到結束營業,她沒有等沈有琪,也沒留下來幫手整理,關帳鎖了鈔箱之後,獨自一個人出了銀行。
她在路上走着,無所謂到哪裏去。曾經計劃得密不透風的生活像是都破碎了,幾點鐘到何處,去做什麽,全都已經毫無意義。她只是在路上走着,腦中盡是關于父親的記憶。又或者說,并非都是記憶。她像是可以看到他的一生。
一個北方少年,小時候讀過私塾,寫得一手好字。後來逃難到上海,家裏只剩下他一個人。憑着一副好身體,他被工部局警務處招了做巡捕。在戈登路訓練站裏受訓,賽跑、負重、槍法,都是他拿第一。他身材高大不比錫克巡捕差,長相也體面。從訓練站出來,他白天在馬路上巡邏,夜裏去外國人開的義塾讀書。他做的筆錄和報告都極其規整,捕房裏的西人上司和通譯都喜歡他。他們總把華捕看作原始人,懶惰油滑,而他是裏面比較容易被教化的那一種。換句話說,他在捕房前途無量。
再後來,他遇到了那個照相館裏的女孩子。每次巡邏經過,總是看見她在店裏忙,替客人梳頭,畫眉毛,或者手裏拿個撥浪鼓,逗小孩子笑。她有一副特別溫柔的眉眼。照相的孩子不曾笑起來,他倒先笑了,是許多年都不曾有過的純粹的笑容。隔着櫥窗玻璃,他朝她看,她也朝他看,兩個人就這樣認得了。他每天早上到她住的地方去等她,陪着她走去照相館上班,等到夜裏放工,再陪着她走回去。起初,兩人一前一後,連句話都不好意思講。慢慢地,才并肩而行,無話不談。
于是,他們結了婚,努力攢着錢,造起一個小小的窩。兩只箱子,一副桌椅,一張床,鋪上朝陽格子床單。城市裏不值一提的一小塊地方,卻是他們兩個人的一切,過去,現在,未來,都裝在那裏面了。
于是,她懷了孩子。靜谧的夜裏,他伏在她身上聽隆起的腹中發出的聲音,猜這是男孩還是女孩,商量叫什麽名字好呢
就這樣,直到那一天,她躺到産床上。醫生說來得晚了些,孩子出來了,彈了很久的腳底心才哭起來,聲音細得像小貓。但她的血止不住,不停地滴落到産床下面一只洋鐵皮桶裏。暗紅色的液體浮浮沉沉,她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個慘白的軀殼。他悲痛欲絕,只覺這就是阿鼻地獄。
那幾年在巡捕房做下來,他自以為已見過許多悲歡離合。苦主來認屍,蓋布揭開,人厥過去,等到再醒來,只會發出動物一般的嘶嚎。可他偏偏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怕吓到孩子。
那個只有他兩只手掌那麽大的孩子,頭發濕漉漉地黏在一起,臉上嫩紅色的皮,好像氣喘大了都會破似的,卻又握緊了一對細小的拳頭,拼盡全身力氣地在哭,整副小小的軀體和着哭聲顫抖。
護士從産房裏抱出來給他看,說是早産,只有四磅重,想要養活就得放一種育嬰暖箱,美國貨,用一根管子沖熱水進去,日夜有人看護……
“小姐……”有人叫她,打斷了她的想象。
欣愉回頭,抹去淚水,才發現是之前在電車上看見過的那個外國男人。
這一次,她已經可以确定,他是巡捕房的偵探。父親也穿過像這樣大一號的西裝,因為裏面還要背槍套。
這一次,他直接朝她走來,對她說:“小姐……”
她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往前走。
“鐘小姐,我知道你聽得懂……”他用英文對她說,聲音并不高。
“我不認識你。”她匆匆回答,想要甩開他。
但他跟上來,走在她旁邊,說:“我也知道你是什麽人,你都做過些什麽。滬大商科,女子銀行,沒有你,他們不可能做出那些東西。”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否認。
“我想要的不是你,所以才會在這裏跟你講話,”他無視她的回答,繼續說下去。
她懂他的意思,否則她現在應該已經坐在巡捕房的審訊室裏了。
她終于停下腳步,這時候才認出自己正在走的這條路,是去往血巷的方向。
恍惚間,耳邊又是程佩青在對她說:你真的很好很好,讓我想起你父親。
不是的,她在心裏回答,我不好,一點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