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逢
明知現在已經換了一副身體,單明修應該沒那麽快發現。
但看到他對準自己的劍,殷離舟還是覺得有寒意自心中寸寸升起。
心中似有什麽湧出,又被他生生壓了回去。
他很想走上前去問問單明修,“是不是還要再殺他一次?”
卻只能生生忍住,強作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喉頭滾了幾滾,硬擠出了一句,“師尊,你……”
單明修定定地望着他,眸中微起波瀾,握劍的手微不可查地顫了一下,下一秒,卻突然執劍向他直直刺去。
殷離舟不知是哪露出了破綻,愣了一瞬,随即轉身向左側的崖邊跑去。
即使今天跳崖,他也不願再經歷一次單明修的一劍穿心。
然而剛邁開步子,單明修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前,緊緊扣住了他的手腕。
垂在腕上的鈴铛因他的動作叮當作響。
像索命的咒符。
殷離舟心中發寒,再不願看他一眼,閉上了眼睛。
淩厲的劍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接着是沉重的肉/體落地的聲音。
并沒有預想中的疼痛。
殷離舟睜開眼,擡頭看去,單明修正站在他的身側。修長的手指握着一塊白布,将劍上的血一點點擦拭幹淨。
而剛剛那頭雪狼妖正躺在地上,喉嚨處被破開了一個血洞,暗紅色的鮮血汩汩流出,染了一地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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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殷離舟下意識向後退去,還未動作,手腕又一次被人握住。
殷離舟強忍着想要一把掙開的沖動,做出一副委屈害怕的模樣,手指使勁掐着大腿,硬逼出了幾滴眼淚來。
“師尊,你怎麽才來?吓死我了。”殷離舟拽着他的袖子先發制人道。
從開口到紅眼不過幾息之間,殷離舟完成得可謂一氣呵成,他自己都在心裏暗暗佩服自己。然而單明修卻沒有言聲,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看似平靜,卻有什麽在其中湧動。
殷離舟臉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那小孩兒不是說單明修很寵他嗎?這個時候難道不是應該趕緊安慰,這是什麽反應?
兩人僵持一般對視着,這本來就是他徒弟的皮囊,殷離舟不信他這麽快就能發現。
幹脆坦坦蕩蕩地回望着他,任他打量。
雖然時間過去了百年,但除了一頭白發,單明修的容貌并沒有什麽大變。
只是唇色蒼白,帶着顯而易見的病氣。身體看起來也單薄了許多,身上蠶絲白的掌門服顯得空空蕩,整個人如天山之雪,仿佛下一秒就會消融無跡。
殷離舟的心中湧起一絲好奇,究竟什麽事兒能讓單明修這樣的人耗盡心力。
神游間,單明修終于移開了目光。
殷離舟本以為他會詢問自己為什麽在這兒?正在腦海中瘋狂尋找說辭,卻見單明修的目光轉向了他的手腕。
帶着薄繭的拇指輕輕擦過他的腕骨,帶起輕微的癢,清冷地聲音在他頭頂響起,“什麽時候受的傷?”
殷離舟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發現是自己白日扯鈴铛時留下的痕跡。
殷離舟心中有些不安,單明修雖為人冷淡,心思卻是細膩,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被他發現些什麽,因此含糊道:“不小心。”
單明修似乎信了他的說辭,沒有再追問,平靜地望着他,只是手中卻越來越用力。
“随我回去。”
殷離舟聞言,心中閃過一絲怪異,單明修沒問他為何會在這兒?是察覺到了什麽?還是原主以前也這樣跑過?
無論哪種情況,現在都已經不是逃跑最好的時機,殷離舟只好先認命。做出一副乖順的模樣點點頭,打算下次再尋機會跑出去。
回去的路上,單明修終于松開了他的手腕。
殷離舟求之不得,立刻與他拉開一步遠的距離,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後。
然而無論他走得是快是慢,單明修始終和他保持着一步的距離。
不知為何,殷離舟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剛剛兩人對視時,他看到的單明修額上的細汗和微亂的發鬓。
明明百年之前,端方如玉,最重禮儀的清挽公子連殺人時都不會讓血濺上衣擺。
百年後的清挽仙尊卻會為一個傻子失了分寸。
真是可悲可笑又可嘆。
殷離舟想着,面無表情地擡起腳,每一步都重重踩上前面人的影子。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回到了單明修所住的傾梨院。
看到單明修擡手推門,殷離舟這才想起牆上還被他寫着偌大的窮鬼二字。
想阻止已經來不及,殷離舟只好硬着頭皮跟了進去。
那兩個大字實在太過顯眼,引得單明修腳步一頓,然後目光落在了殷離舟身上。
殷離舟露出一個毫不心虛的笑,随口胡扯道:“練字。”
單明修望着他,微怔了片刻,垂眸淡淡應道:“嗯。”
殷離舟走了大半夜,此時早已累得不行,懶得去猜他的心思,連鞋也沒脫便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對着單明修道:“師尊,我困了。”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氣,仿佛絲毫沒有意識到,這裏是單明修的房間。
燈火燃燒,溫柔地照亮半個房間。
而單明修站在明與暗的交界處,眼中似有什麽交織,晦暗難辨。
殷離舟懶得去猜,直接閉上了眼。
然後就聽單明修回了一聲低低的,“好。”
接着走到桌前,為他吹滅了油燈。
黑暗中,殷離舟微微睜開了眼。
只見單明修緩緩轉過身去,指尖輕抵着桌沿。
“好好休息……”
後面他似乎還說了什麽,但殷離舟并沒有聽清。
當然,他也不在意,轉身合上眼,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殷離舟伸了個懶腰坐起身來,身上的被子順勢落了下去,
殷離舟愣了一下,他昨晚睡覺時并沒有蓋被子。
接着脖子微沉,有什麽滑到了他的面前。
殷離舟低頭望去,脖子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塊深紅色的玉,明豔如正在燃燒的火焰,入手時帶着溫潤的暖意。
這應該就是昨天那小孩兒說的火玉。
殷離舟輕嗤一聲,将玉随意扯下,扔到了床上。
接着轉身下床,卻發現腳上的鞋不知什麽時候也已被褪去,整整齊齊地擺在床前。這一絲不茍的模樣,一看便知是誰的手筆。
殷離舟坐在床邊,怔了片刻,低下了頭,目光落在系着紅繩的左腕上,他擡起手,聞到了清淡的藥香。
殷離舟的手凝了一瞬,然後緩緩垂下,落在床邊。肩膀也塌下了一點。
他差點忘了,單明修确實是慣會照顧人的。
從八歲到十八歲,都是單明修一手将他帶大。
只是時間過去得太久,他已經有些想不起來了。
但就算想起來又怎樣呢?
單明修的關心,縱容早就換了對象,還能不能想起他都是個問題。
想到這兒,殷離舟嘴角的笑變得譏諷了幾分。
笑單明修,也在笑自己。
他重新伸了個懶腰,振作精神,然後利落地站起。
正準備出去,卻見大門被人推開。接着,昨天那個少年端着一碗面大步走了進來。
“啧,掌門真是料事如神。”
殷離舟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少年卻沒解釋,只是将面放在桌上,然後警告他,“先別吃,我去給你端水,洗漱完再吃。”
“嗯。”殷離舟懶懶地應了一聲。
餘光瞥到了什麽,他凝神望了一眼,然後向書桌走去。
行至桌前,拿起桌上新添的那只毛筆,握在手中把玩。
思緒微散。
他字寫得不好,即使當年單明修親自握着他的手一筆一畫教他,也沒把他那狗爬一樣的字改得工整一點。
殷離舟對此早就放棄,但單明修卻堅持。不僅日日教習,還将各種名貴的藏筆給他練習。
拜單明修所賜,雖然字依舊寫得不好,但對于毛筆,他也能辨認出幾分好壞來。
眼前的毛筆通體雪白,以整塊白玉雕成,毛身細軟熨帖,一看便知非等閑之物。
但他昨日在牆上寫字時,并未看見。
殷離舟一邊把玩着毛筆,一邊似不經意般問道:“掌門呢?”
他的話音一落,便見少年乜了他一眼,“你跟着我瞎叫什麽呢?叫師尊。”
“嗯。”殷離舟敷衍地應了一聲。
少年看他的眼神更加不滿,但還是不情不願地回道:掌門在靜室呢,你小心點,別瞎玩,那可是畢安閣送給掌門白玉螭龍紋湖筆,全天下就這一支,你別給摔壞了。”
“畢安閣”,殷離挑了挑眉。
看着少年母雞護崽的模樣,殷離舟輕笑一聲,突然将毛筆向空中扔去。
然後成功看到少年仿佛被掐住脖子一樣,瞪大了眼睛,瞬間沒了聲音。
看他驚恐得仿佛末世一般的模樣,殷離舟毫不懷疑,如果這支毛筆碎了,他能沖過來和自己同歸于盡。
就在毛筆快落地時,殷離舟伸手穩穩接住,随手放到桌上,“好,不玩了。”
少年忙小跑過去,将筆小心翼翼地收好,又将他罵了一頓,這才出門端水去。
正好殷離舟也餓了,他來到餐桌前,探身向桌上的飯看去。
是一碗素面。
細長的面條整整齊齊地卧在碗裏,上面蓋着一層清湯,湯中躺着一個半熟的荷包蛋,上面飄着細碎的蔥花和辣椒面。
只是看着,便讓人食指大動。
殷離舟一眼便認出,這是單明修做的飯。
袅袅的霧氣氤氲開來,連帶着回憶也沾染了幾分濕意,在眼前融化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