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以身飼魔?◎
沉羅江上,天色依舊陰沉。
應淵收回目光,按下心頭一剎那間的異樣。
劍氣化成的金色長龍無聲地将千千萬萬的魔物絞成齑粉,又将那“江神”困住,由天兵天将們捆束起來押去審問。
怒吼的江水逐漸平息下來,應淵收了太微劍,然後迅速飛身落在祭祀臺上,将已經疼得神智有些昏迷的青宸從赤墨的懷裏接過來。
懷裏空了,玄衣少年面色沉靜,垂着手立在一旁,目光默默地落在那被年輕神君抱在懷裏的少女身上。
真龍之體本就是最陽剛之軀,應淵身上的熱度通過衣料都滲透了出來,烘在少女被雨水和冷汗浸透的身上。
那熟悉的溫暖與氣息,讓青宸從劇烈的疼痛中清醒了一瞬。
她仿佛意識到自己此刻依靠的懷抱才是應淵的,本能地循着這份溫暖與熟悉,将冰涼潮濕的小臉貼在他溫暖又堅實的胸膛上,喃喃地喚了一句:“哥哥?”
“是我。”應淵回應了一聲,問她:“小乖,怎麽了?”
青宸将腦袋埋在他的懷裏,嗚咽了一聲:“疼。”
應淵一手将她輕輕攬住,一手擡起,撥開她潮濕的額發,掌心搭在她的額際,溫聲問道:“哪裏疼?”
“全身都疼,心口最疼。”
青宸細白的手指揪着他的外袍,整個人還在不斷地發抖。
有什麽陌生可怖的力量從心口洶湧而出,在血液裏四處肆虐。仿佛澎湃的江潮,蠻橫沖撞。她脆弱的經脈像是将要破潰的堤壩,泛起撕裂一樣的劇痛。
應淵低頭看向依靠在自己懷裏的少女,她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秀眉緊蹙,小臉雪白,像被水浸潤的白玉,平日裏紅嫩的唇此刻也失去了血色,在微微顫抖着。
Advertisement
這情景不由地讓應淵想起上次在人間客棧,青宸被那紅衣魔族少年擄走後,回來時也是這樣叫着疼。
終究是被傷到了哪裏嗎?
亦或者那魔族少年在她體內種了什麽蠱毒之類?
應淵眉心微皺,先塞了一粒丹藥到青宸嘴裏給她服下,然後一把将她打橫抱起,轉瞬間就躍上了雲端。
風從身側快速掠過,年輕高大的神君懷裏抱着少女,禦風疾行。寬大的袍袖和衣擺,與少女綠色的裙紗和淺金色的披帛纏在一處,像是親密擁抱的姿态。
青宸被他抱在懷裏,有些惬意的安心,也有些莫名的低落和憂傷。
“哥哥。”
“嗯。”
“我會死嗎?”她還是覺得很痛,是那種無力無措的痛,劇烈而深重,還有一種被攫住心神的恐慌感,令她心裏忐忑不安。
應淵表情一滞,垂眸看向懷裏的少女。
她嬌嫩的面龐上,依舊被一層層不斷冒出的冷汗浸漬着,蒼白又晶瑩。失去血色的唇上,有幾個被咬出血痕的齒印。
漆黑的眼珠,泛着水光,定定地望着他。從來都澄淨明媚的眼底,此刻帶着細微的恐懼。
“不會。”應淵嗓音有些低沉,卻是比以往更加地柔和萬分。“神族不會輕易隕落。何況你還小,漫長神生才剛剛開始。”
說罷,他又輕聲道:“哥哥也不會讓你隕落。”
青宸将臉輕輕貼在他的胸前,那寬闊的胸膛随着他的呼吸緩緩而有力的起伏,伴随着鼓動的心跳和透體而出的熱意,仿佛有着無窮的力量與勃勃生機。她頓了一下,又問道:“哥哥救了芙霜帝姬嗎?”
這個問話與前面的對話毫無關聯,跳躍太大。應淵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沒問她是如何知曉的,只如實回道:“不算是救。只是斬殺了幾個高階魔族,而恰好那些魔族正抓了路過游玩的芙霜帝姬……”
青宸默默地松了口氣,連難耐的疼痛似乎都緩解了一絲,狀若無意地感嘆:“聽說芙霜帝姬是九重天上的‘第一美人’呢……”
應淵低頭瞥了她一眼,唇邊浮起一絲笑意。
小姑娘家就喜歡對什麽美不美的很在意,見她這會兒對其他事情感興趣而短暫忘了疼痛,應淵也樂意轉移她的注意力,于是笑道:“哥哥沒注意看,小乖要是想看看‘第一美人’,下次有機會哥哥帶你去看。”
青宸默默地想,她才不是想看什麽“第一美人”呢。
于是她幹脆直接問:“聽說天帝要将芙霜帝姬許配給哥哥?”
“嗯。”應淵淡淡道,“是旁敲側擊地提起過。”
傳言果然是真的。
青宸只覺得心頭一揪,那好不容易緩解了一些的疼痛,又再次劇烈了起來。她此刻心神脆弱,甚至仗着他的好脾氣,又放縱自己,繼續刨根問底,顫聲問道:“那哥哥答應了嗎?”
“沒有。”
應淵的話讓青宸心頭一喜,接着便又聽他道:“我與天帝言明,此生并無娶妻之意,天帝也就作罷了。”
青宸不知自己該是喜是憂,只将腦袋埋在他胸前,低聲喃喃:“這樣啊……”
她本想假借着神智迷糊,趁着他有問必答再多問幾個問題的,此刻卻只能繼續将一切都壓在心底。
懷裏的少女突然神色恹恹,軟軟地靠在他的身前,連面色都黯然了許多。
應淵以為她病症又加重了,眉頭微皺,禦行的速度更加快了些。
不定谷。
這是應淵第二次帶青宸來姬無風這裏。
上一回青宸還是以一條小青蛇的模樣纏在應淵的手腕上,這一次則直接被應淵抱在懷中。
相識千百年,這種場面姬無風還是第一次瞧見。
要知道,應淵與姑娘家相處距離在一尺之隔的機會都極罕有,更別提抱着姑娘家了。
只是,姬無風見應淵面色凝重,原本想調笑幾句的心思瞬間都收斂了。
讓應淵将青宸放在竹榻上,姬無風用法力隔空仔細地給青宸查探了一番,神情也逐漸肅穆了起來,徹底歇了調侃的心思。
應淵不知認識姬無風多久了,這人常年一副雲淡風輕,氣定神閑的模樣,不羁而恣意,倒是極少見他這般正經肅然的表情。
他直覺青宸這次的病症連姬無風也無法可解,果然便聽到姬無風開口感嘆:“這次難辦了啊。”
應淵皺眉,“如何難辦?”
姬無風瞥了一眼竹榻上已然睡過去的少女。
她已經安靜下來,不再喊疼了。原本皺成一團的眉頭也舒緩開來,只是眼角還挂着淡淡的淚痕。
倒不是他用什麽法子給她緩解了,而是她過了發作期,自己疲憊不堪地昏睡了過去。
姬無風走到矮幾旁坐下,示意應淵也坐。
給彼此都倒了杯清茶,姬無風抿了口茶水,然後才緩緩開口:“她的體內……确切說,是她的靈府、也就是心髒的位置,有一樣東西,是導致她疼痛的元兇。”
應淵問:“是什麽難解的蠱或者毒之類的嗎?”
之所以問難解,是因為這世間幾乎沒有姬無風解不了的蠱或者毒。
可如今連姬無風都說難辦。
姬無風放下茶杯,搖頭:“根據我的檢查和判斷,不是蠱或者毒。”
“那是什麽?”
“是與生俱來,天生就有的。”姬無風沒有賣關子,一口氣接着說道:“她的靈府裏,有一股強大的,甚至可以說是強橫而霸道的力量源頭存在,與她的心髒、血液、經脈等息息相連……但她年紀尚輕,修為也淺,經脈細弱,根本就承受不了這股力量。”
應淵又問:“可有辦法疏導?”
姬無風嘆了口氣:“疏導不了。況且,現在不是疏導的問題,而是這位姑娘,她其實不是天族。從本質上來說,她更應該是……魔族。”
應淵瞳仁驟然一縮,“魔族?”
小乖她是魔族?
怎麽會?
魔族多性情陰狠兇殘、乖張暴戾,殺戮之氣深重。可是青宸自小到大都溫順內斂,乖巧純善,怎麽可能是魔族?
“是的,魔族。”姬無風再次肯定道。“而且她與那些後天入魔的不一樣,是天生的魔。但她身上又有神族的清氣,所以,應該是神魔結合的後代……”
其實他第一次瞧見這少女的模樣時就有些感嘆。她身上既有着神族的清豔,也有種天族女子所罕見的奇異妖冶,矛盾又驚豔。
應淵沒有說話。
他修長的手指在茶杯上緩緩摩挲着,腦海裏閃過那個紅衣魔族少年的身影。
那魔族少年的兩次出現,絕對不是巧合,而是目标明确地沖着青宸而來。他對青宸沒有惡意,甚至這次在沉羅江還幫了青宸。
之前應淵還有些疑惑,如今倒是解釋得通了。
不過,他是如何知曉青宸也是魔族,并且是怎樣及時趕到她身邊的?
應淵是因為上次青宸被紅衣魔族少年擄走,因此擔心以後又有其他意外發生,傷及她性命,所以在那次給她療愈時,趁機給她種下了護心鱗。
也是因此,他與青宸之間有了牽絆。青宸在遭遇致命威脅時,他就能迅速感應到,所以今日他才趕到了沉羅江。
可那個魔族少年呢?
他是跟青宸之間有什麽牽絆,因此能感應到?而且以他那樣及時出現的速度,他幾乎是在青宸的不遠處,莫非是一直都跟着她?
但是,魔族進不了天族之界,青宸在天界時,他是沒法跟着的。所以是青宸去了下界後,他才開始跟随?用什麽辦法及時尋找與追蹤?
應淵心頭的疑惑解了一個又起一個。
姬無風見他不說話,又問他:“你打算如何處理?”
神魔勢不兩立,這兩個人,今後如何相處?
“什麽處理?”應淵收回思緒,語氣平靜地道,“她既是神族與魔族後嗣,那也有一半是神族。”
何況,就算她是魔族,在他眼裏,她也依舊是青宸、是他的妹妹,與以往并無任何不同。
當然,這話應淵并沒有說出來。
姬無風挑了挑眉,看了應淵一眼,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想法。
這是無論如何都要護着的意思了。
也是,小姑娘長得驚人地漂亮,性情又乖巧溫順,哪個會舍得将她當邪魔給除掉?別說與她有多年情誼的應淵了,連他這只有兩面之緣的,都舍不得動手。
這邊,兩人邊喝茶邊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夜幕上璀璨星河連綿成帶,亘古不變。山谷裏微風拂過,透過門窗,吹得屋內帳幔搖曳。
一切仿佛一如從前。
竹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她沒有睜開眼睛,只有晶瑩的淚水從眼角裏緩緩流出,沿着白嫩的肌膚,烏黑的鬓發,洇入枕畔。
之前所有的僥幸,都不過是僥幸罷了。
她……
真的是魔啊。
從前不是魔,她都不敢太過妄想。如今,更加不能妄想了。
應淵帶着青宸回了不妄海。
因為姬無風對青宸的這種情況束手無策,應淵也不确定她之前那脆弱的樣子會不會再次發生,所以先将青宸帶在身邊看着。
根據姬無風的判斷,青宸靈府內的那股強橫力量不是一下子就爆發的,而是根據她的年歲生長,從她蛻皮長大後,慢慢地一步步釋放。
也幸好是如此,否則以她目前低微的修為和脆弱的經脈,早就被這股力量給沖垮了。
這個半年,大概是青宸最暢快的半年。
因為神魔大戰剛剛結束不久,應淵其他神職事情也不多,且他也有意特地陪伴青宸,所以留在不妄海的時間也比以往多多了。
有他陪伴,哪怕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也依舊令青宸感到無比快樂。
不妄島上四季分明。
夏日,青宸會在庭院裏的花樹下,躺在美人榻上,任由陽光透過樹梢,鋪灑在她的身上。腓腓在她身上跳來跳去,腳下柔軟的肉墊,沿着少女卧伏着的完美曲線,來回踩着。
鼻端聞着夏日陽光溫暖的氣息,還有花樹芬芳的香味,雪白的小神獸,踩在青色的薄紗衣裙上,輕微的癢意惹得少女咯咯直笑。
應淵從外面回來,看到這副情景,面色也柔和了許多。
他走過來,青宸察覺到了,睜開眼睛,看到他手中提着一個裝了漆黑土壤的白玉盆,連忙坐直身,笑吟吟問道:“哥哥,這是什麽?”
“裏面種了滋靈果的種子。”應淵将白玉盆放在美人榻旁的小幾上,然後喚了一聲:“腓腓。”
腓腓心領神會,立即從青宸身上跳下來,對着那白玉盆裏噴了一口仙氣。
青宸眨了眨眼睛,眼睜睜地看着那漆黑的土壤裏忽地冒出了瑩白的嫩芽,接着,那嫩芽便快速生長起來,轉瞬間就長成了一棵約莫一尺來高的、雪白晶瑩的玉樹。
那玉樹繼續吐芽開花,又迅速結果。
鮮紅的果子挂在白雪似的枝頭,果皮紅彤彤的,光亮瑩潤,一看就汁水飽滿。
青宸望着那鮮紅的果子,食指大動,擡頭眼巴巴地望着他:“可以吃的?”
應淵眉眼間帶着清淺笑意:“滋靈果對修為有益,可以吃。”
青宸立即喜滋滋地摘了一枚果子,咬了一口,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漫開,甜滋滋且滿口馨香。咽下不久,甚至感覺自己靈臺清醒,耳聰目明了許多。
這種對修為有益的果子,一般不僅難以得到,也不容易開花結果。
可它剛剛還是一粒沒冒頭的種子呢。
青宸忍不住誇了腓腓一句:“腓腓,你真厲害。”
腓腓得意地搖了搖自己雪白蓬松的尾巴,跳過來,眯起眼睛,在她懷裏蹭了蹭。
青宸一手捏着果子,一手揉了揉腓腓蓬松的毛發,眼睛都彎成了月牙。
應淵在旁邊的矮幾前坐下來,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唇邊浮着一抹柔和笑意,靜靜地望着他們。
應淵不在不妄海的時候,青宸會跟着歸晁和龐翼,帶着凝珠一起去不妄海底。
不妄海浩瀚遼闊,海底世界也非常美麗且有趣。
許多時候應淵回來找青宸時,她有時候坐在海龜背上,有時候坐在水母頂上,甚至還會變得小小的,藏在貝殼裏,被他找到時,總會彎起眼睛,笑意盈盈。
她像個真正的天真爛漫的少女,無憂無慮,忘記了曾經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忘記了自己其實是個魔族……
轉眼間冬季将近,青宸這一日沒有去海底,斜靠在庭院裏花樹下的美人榻上,一手抱着腓腓,一手撚着凝珠洗淨的葡萄,邊吃邊聽歸晁和龐翼講些趣事。
“歸大人。”青宸望着一身綠衣,頭戴綠帽的歸晁,實在是忍不住說道:“您要不要換頂帽子?”
歸晁這身裝扮已經有上千年,還是第一次被人提議換個帽子,忍不住問道:“公主殿下為何建議老奴換個帽子?”
青宸掏出最近赤媛給她用仙鶴捎來的新話本子,翻到其中一頁,嘻嘻笑着遞給歸晁。
歸晁接過去一行一行看着,眼睛漸漸睜大,最後長長的白胡子都氣得翹起來了。
怒而摔書:“胡說八道!”
龐翼剛剛在旁邊也伸長脖子看到了,見狀,樂不可支,嘻嘻哈哈道:“歸大人,不氣不氣。你連老婆都沒有,怕什麽綠帽子。”
這話說完,歸晁更氣,一邊按着他打,一邊怒道:“我沒有,你有嗎?”
龐翼一邊哎喲哎喲直叫,一邊道:“沒有沒有,都沒有。連龍君大人都沒有老婆呢……”
“你能跟龍君大人比?”歸晁氣得直吹胡子,又道:“我明日就換個紅帽子!”
青宸趴在美人榻上,看他們鬧成一團,笑得喘不過氣,腓腓也在她身上跳來跳去,歡快地叫着。
正開心的時候,她的心房忽地猛然一抽!
青宸頓時面色驟變,冷汗急劇而下,軟軟地趴在美人榻上,手指抓着榻沿,細細喘氣,“疼……”
鬧得不可開交的歸晁和龐翼,立即發現她的神情不對。兩人迅速喚來凝珠,手忙腳亂地将青宸扶進了屋內,又迅速傳訊給了應淵。
……
這次的疼痛來得更加劇烈。
應淵匆匆趕回來時,見到的是在床榻上蜷成了一團的青宸。
歸晁和龐翼守在殿外,凝珠在床邊走來走去,時不時湊上前去看看青宸的狀态,卻又不敢輕易碰她。惶恐忐忑,束手無策,只急得眼淚不斷地往下掉。
看到應淵回來時,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凝珠連忙上前對青宸道:“公主,龍君大人回來了。”
青宸疼得神智昏沉,聽到這話,瞬間清醒片刻,她緩緩地挪蹭到床邊,走過來的應淵連忙将她扶坐起來。
青宸往他懷裏撲去,哭道:“哥哥,我疼……疼。好疼啊——”
她痛得渾身痙攣,臉上都是冷汗,整個人仿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應淵顧不得避忌,将她攬入懷裏。
雖然早已經料到這種情況還會發生,可真正看到她發作時,應淵的心仍不免沉重。
他幾乎是看着她長大,憐她疼她。在她被“家人”抛棄之後,還帶回了她。
總想給她最好的,總想讓她無憂無慮,無悲無痛。
還以為這是多麽簡單的事情,如今卻發現并不容易。
青宸淚眼朦胧,仰頭看着攬住自己的應淵。
他俊美的面容微微緊繃,卻并不影響那冰絜淵清,泠泠似月的俊雅高華。他這樣完美,不管何時都令人怦然心動。
這些日子的輕松愉悅,讓她忘記疼痛,忘記所有。那些曾經被她壓下去的妄想,也開始逐漸冒頭。
直到此刻,這難以忍受的痛,又在提醒着她。
不要妄想,他是神,而她是魔啊。
青宸心裏絕望極了,這難忍的痛,以及心頭的痛,令她口不擇言:“你殺了我吧,哥哥。我是魔族,我是魔。我好痛,殺了我吧……讓我死吧。”
結束吧。
殺了她,讓這痛苦的一切結束吧。神生漫長,重新投個好胎,或許來世還能再來找他……
應淵面色一震。
本來松松地攬住她的手臂,猛地收緊。
他垂眸看着疼得冷汗直冒,渾身顫抖的少女,擡手在她背上輕輕拍撫,“小乖,別怕。就算你是魔族也沒什麽。小乖即使是魔族,也是最乖最善良的魔族。”
青宸崩潰大哭:“可是這樣太煎熬了,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應淵将她抱入懷裏,修長的手指擡起,那帶着暖意的指腹輕輕撫過她冰涼的面頰,拭去她臉上的淚跡。
他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眼底閃過痛意,嗓音卻輕柔而溫和,“小乖,別輕易說死字。生命無論長短,都彌足珍貴。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你愛和愛你的人,都要好好地活着。”
“可是我好痛啊。”青宸哭道。
應淵将她摟緊,擡手輕輕地拍撫着她,“再忍忍。這個是偶爾發作一次,忍過去就好了。”
說完又有些愧疚,頭一次嘆自己這般無奈無力。
青宸仰頭望着他眼底的愧疚與憐惜,感覺自己又有了些力氣。只是疼痛依舊難忍,她只能用力咬住自己的唇。
她咬得極狠,嬌嫩的唇被咬破,鮮紅的血跡從她唇上流了下來。
應淵心裏一驚,連忙擡手掐住她的臉骨,迫她張開嘴,“小乖,別咬傷你自己。”
青宸痛得痙攣,又被他掐住臉骨,忍不住掙紮起來,理智模糊間,她甚至直接咬在了應淵的手上。
應淵沒有抽回手,任由她咬着。直到青宸将他的手咬出了血跡。
其實,以應淵的修為,有龍鱗甲護體,正常情況下,不可能會被咬傷,反而咬他的人會崩掉一口牙。但應淵不可能讓青宸崩掉牙齒,所以收了龍鱗甲,直接讓她咬自己的皮肉。
而青宸,咬了他一口後,就察覺到了不對勁。疼到這個地步,若真咬,撕下一塊肉都有可能。可她自然也舍不得,所以哪怕再失去理智,也控制了力道,只是将他的手咬破了皮。
血絲從傷口裏滲出來,神血帶着馥郁的、神秘的香氣,芬芳而迷人。
原本痛得神志不清的青宸,神情呆滞了一瞬。
那馥郁誘人的香味,對她有着極強烈的吸引力。
她松開了牙齒,頓了一下,唇又朝他的傷口慢慢湊了過去。
應淵以為她還要咬,所以沒動,任由她咬。結果她湊過去,伸出紅嫩的舌尖,在他的傷口處,輕輕地舔了一下。
應淵整個人微微一僵。
他還來不及收回手,少女卻仿佛着魔了一樣,抓住他的手,瘋狂地舔.舐他傷口上的血跡,甚至還嫌不夠似的,猶如嬰兒進食一般,不斷地吸吮。
這情景,這感覺,十分詭異。
應淵面色不太自在,本想抽回手,卻在瞥見青宸滿足卻又意猶未盡的表情,以及漸漸松緩的眉頭時,驀地止住。
他心頭忽地閃過什麽。
接着,他擡手先将青宸拉開,然後手指在自己指尖一劃,濃郁的,泛着淺淺金光的神血流了出來。
懷裏的少女又欣喜地撲了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嬌嫩的唇覆上他指尖的傷口,含住了所有珍貴的神血。
原本蔓延在四肢百骸的疼痛,奇異地在慢慢退去。
神族之血本就珍貴,龍神之血更是蘊含了無上醇厚的神力,将青宸體內四竄的魔族血脈壓制了下去。
這誤打誤撞的一場意外,竟然平複了青宸體內翻騰的魔力。
應淵将已經精疲力盡昏睡過去的青宸放在床上,然後盯着她恬靜的睡靥,沉默地看了半晌,眼神若有所思。
青宸做了個長長的夢,夢中的場景不斷地變幻。夢境也十分真實,真實得就好像真的發生了一樣。
一會兒是她與應淵站在不妄島上,看着遠處煙波浩渺的不妄海,她仰頭望着身旁俊美的神君,忍不住問了一聲:“哥哥,你喜歡我嗎?”
年輕神君微微一愣。
他先是眉頭輕皺,垂眼看她。柔和的面容,一瞬間收斂了所有情緒,那張俊美無俦的臉頓時變得面無表情。
青宸想起這些年聽到的關于他的一切傳言,知道是自己貪心了。她壓下心底的酸澀,喃喃道:“我開玩笑的,哥哥。”
年輕神君沒有吭聲,他沉默地盯着她半晌。然後開口:“青宸,你是我的妹妹。”
“嗯,我知道了。”青宸心裏苦澀極了,淚水控制不住地洶湧而出。
是的,是妹妹,他從來都只将她當妹妹。
是她貪心了,是她逾矩了。
年輕神君嘆了口氣,擡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小乖,是哥哥對你還不夠好嗎?”
不,不是不夠好,是太好了。
而他整個人也是那樣美好。
好到讓她貪心。
……
一會兒是自己與應淵站在懸崖邊對峙。
他身後是數不清的神族天兵天将,祥光照亮了天際。而應淵擋住衆人,站在青宸的身前,說自己親自來殺她,會給她一個痛快。
青宸哭了。
應淵安慰她,說會保留她的魂魄,等她轉世,将不再是魔族。
青宸不斷搖頭,淚眼汪汪地望着他,傷心欲絕。“哥哥,可是轉世後,我可能就不再是青宸了。我……我可能也不再記得你了啊……”
應淵沒有理會她的哭求,他面色冰冷,直接擡手,一劍狠狠地捅入她的心窩……
……
“哥哥,不要——!”青宸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喘着氣,手指揪着衾被,淚流滿面。
應淵并沒有離開,而是坐在旁邊閉目養息。
聽到床上少女的驚呼聲,他迅速睜開眼睛,走過來問道:“怎麽了,小乖?”
青宸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哭道:“哥哥,我……我不想死。”
其實她并不想死,也不想投胎轉世。她想好好地活着,想永遠地陪着他,哪怕是以妹妹的身份都行。
應淵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溫聲道:“不會讓你死的。”
既然已經找到了方法,他自然在所不惜,護她周全。
青宸在不妄海度過了十八歲生辰。
因為還不确定神血壓制的效果能維持多久,所以應淵沒有送青宸回無極山。
而這一年,他又開始忙碌起來,為了防止青宸情況突發時,自己沒法及時趕到,應淵每次出門時,幹脆都将她帶上。
正好也算是帶着她四處歷練。
于是青宸跟着他,走遍八荒四海,人間山川,甚至是地獄黃泉?
人間界的春季很美,綠意盎然,桃花流水。
青宸坐在雲端,居高臨下欣賞了一番春日美景,然後又看向旁邊的應淵。
他正盤腿坐着,拿着一疊符紙,以手當筆,在上面一張符紙上寫寫畫畫。青宸扭頭望了一會兒,跟她以往學過的符篆都不太一樣,忍不住問道:“哥哥,你在畫什麽符?”
“萬象符。”應淵畫好最上面一張,然後手掌往那一疊符紙上一蓋,一道金光從他手心裏射出,沁入了所有符紙。
他拿起那疊符篆,随手一抛,所有符紙便如淺金色的小小飛鳥,從雲端飛下了他們底下的一片地界裏,四散開來。
應淵站直身,繼續道:“底下是雲澤界,這些飛鳥會收集所有雲澤界裏面,神廟裏的祈願與訴求……”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青宸已經明白過來,點點頭。
雲澤界是應淵的轄地,他曾經帶着青宸去那裏玩過。這片地界既是屬于應淵看管,那麽裏面自然有許多供奉應淵龍君的神廟。
每間神廟裏都有無數信徒們的祈福,祈願,和訴求。
飛鳥很快便銜來了所有祈願與訴求,還全部按不同種類歸納好了。
淺金色的飛鳥群,在應淵面前漸漸聚集,慢慢化成了一副長長的畫卷。
應淵一目十行迅速地看,手指在畫卷上不斷劃過。
青宸站在他旁邊好奇地看着。
應淵見她面露不解,難得地開口解釋了一番:
美滿姻緣,是月老的事,劃掉。
生兒育女,是送子觀音的事情,劃掉。
生老病死,是人間自然,神族也不能幹涉,劃掉。
……
應淵快速過完了所有事件,然後将那畫卷收起,攏入袖中,擡手指了底下一處地方,淡淡道:“去那裏。”
雲澤界,廣寧城。
廣寧城是此地的一個富庶小國——永寧國的都城。
應淵帶着青宸,隐去身形,去了廣寧城的皇城內。這裏國泰民安,民生祥和,國內的龍君神廟也香火鼎盛。
但應淵此次來,卻是因為皇城內的一件怪事。
這永寧國的皇帝與皇後,原本恩愛非凡,育有一子一女。然而近幾年,皇後卧病在床,皇帝也性情大變,不斷地從民間選妃。而這些女子被選入宮中後,家人就再也沒見過面,仿佛從世間消失了一般。
貴人極少露面,也不算什麽特別奇怪之事。因此數年以來,衆人雖偶有議論,但也不算什麽大事。
發現異常的是皇後與皇帝的兒子。這位皇子發現宮中的女子越來越少,甚至最近,連他的皇姐都多日未曾出現了。
他在找尋皇姐的過程中,無意中撞到了自己父皇“變身”的那一刻,才發現這一國皇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變成了駭人妖魔。皇子凝神屏息,躲過一劫,然後找了個機會迅速跑到神廟裏,上訴天庭。
對于幹涉人間秩序的妖魔邪祟,所有神君都必須要處理,因此應淵來了這裏。
到了那“皇帝”所在的宮殿,應淵顯出神相,那年邁的老皇帝看到應淵周身的神光,頓時大驚,迅速化成一陣黑霧,從窗戶掠了出去。
青宸跟在應淵身側,一邊去追那“老皇帝”,一邊問:“哥哥,為何不直接捆了他?”
以應淵的能力,這種妖魔,哪怕是高階的,他對付起來也輕而易舉。
“他看到我,驚慌之下,肯定會逃去對他自己來說相對安全的巢穴。”應淵緩緩解釋道,“因此我先打草驚蛇吓他一吓,跟着他,到時候将他的巢穴一起搗毀。”
青宸點頭,與應淵一起跟着那“老皇帝”,果然到了一處陰森昏暗的地宮裏。
那地宮通道兩壁挂着油燈,沿着通道便抵達了一個圓形的大殿。
大殿中間有一個數丈寬的水池,裏面紅色的水,還在汩汩冒着熱氣,那池中……
青宸眼前陡然一黑,是應淵擡手覆上了她的眼睛,“別看。”
那池中根本不是水,而是滿池鮮紅驚人的血水,上面還漂浮着森森白骨。血池周圍林立着數根刻滿符印的朱紅大柱,柱子上拴着漆黑的鐵鏈,鐵鏈連着懸在血池上方的巨大鐵籠。
那巨大的鐵籠裏,此刻還七歪八倒地坐靠着十來個奄奄一息的姑娘,每個人手腕筋脈之處都被割破,鮮紅的血水,如雨滴一樣,從籠中往血池裏滴落。
“居然敢跟來這裏,真是找死!”那“老皇帝”面目漸漸變得猙獰,身上的帝王冕服寸寸崩裂,露出龐大而醜陋的本體。
他低喝一聲,巨大的獸腳用力往下一跺,整個地宮便開始震動起來,接着一陣嘶吼從那血池底下傳來,一只長着六顆頭顱的狐首牛身的猙獰魔獸便從血池裏躍上半空。
原來這“老皇帝”用那些女子之陰血,在地宮裏養着這種畸形魔獸。
應淵一手依舊捂着青宸的眼睛,一手祭出太微劍,不過一劍便将那“老皇帝”與狐首牛身的怪物一起斬殺。
太微劍劍氣化龍,斬斷鐵鏈,将那鐵籠裹住,跟在應淵和青宸身後,帶上了地面。
彼時外面還是半夜時分。
鐵籠裏的姑娘們還存有氣息,應淵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