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十七

我牽牛回到家,小海已經把飯菜都做好,并且已經讓他爺爺先吃了。他一點也沒有記挂我無理打他之恨,見到我回來了,還是像往常一樣的叫着:“爹!”我歉疚的撫摸着他的頭:“小海,你不怪爹吧?”“沒有啦,爹。”小海說:“飯菜都涼啦,快吃飯吧!”

吃過飯,我去爹的房間看看。只聽到他有些咳嗽。我也沒太在意。這段時間,他時常有些咳,是幹咳,無痰的那種,不怎麽厲害。我進他房裏的時候,又咳了一陣,伏到床沿上去吐,卻發現稀痰中帶着淡淡的血絲。山裏人命賤,一般輕微的頭痛腦熱,咳嗽吐痰,都不太就醫。我問聲爹:“去看下醫生吧?”爹說:“這點小恙,看什麽醫生!”

吃過早飯,我仍舊牽了牛上山去學耙田。甫叔早就到了,他的家離這裏還是近一點。他還是先給我示範一陣,邊耙邊告訴我耙田的要領,然後就把牛交給我,要我自己去耙。然而我卻再怎麽記着他說的那些話,并且按着那些要領去做,卻終是不得要領,我一接過來,還沒走得幾步,牛就發現我不行,發足向前狂奔,我管不住牛,也控制不住手裏的耙,只見牛走得越快,耙上鏟的泥就越重,最終牛負重不起,又向後退,這一連連後退,牛的後腿就退到耙齒上了。那牛轭也被它退脫了,可是它脖子上的繩子卻沒能脫——這個時候,最怕牛背着耙狂奔,一旦牛發起洪來,會背着犁耙走幾十裏路的——這樣的後果是可想而見的,犁耙會摔得稀爛不說,牛腳也極有可能被鏟斷,而且路上還會傷人。甫叔見狀,趕緊跨進田裏來,及時的抓住牛繩,才沒釀成大禍。

牛腳受傷,這就不能耙了,甫叔說:“快把牛牽回去,請畜醫給它敷藥。不然,這牛腳會壞掉的。看樣子十天半月這牛是不會好了。水山,你以後再慢慢學吧,你這樣耙田太危險,我不放心你。今後我來給你耙。”我很難過,說:“我太沒用。這點工夫都學不好。”

我把牛牽回家,請來鄰村的畜醫,畜醫用消毒藥水給它洗了傷,敷上藥,就要走。臨走時吩咐說:“牛腳受傷是最難好的。因為它會不斷的動,又要承受那麽重的身體。二十天之內恐怕難得好。牛腳沒好清楚之前,是千萬不能下水的。”

畜醫走了,我想起甫叔可能還在給我耙田,我就叫小海在家做好飯菜,我上山去看甫叔在不在。

走到山上,老遠就能看到甫叔牽了他自己的牛在給我耙田。等他把田耙完了,要牽了牛回去,這一次我一定要他同我回去家裏吃午飯。甫叔拗不過,只得把牛放在山上啃草,跟了我回家吃中飯。

小海雖然還是個小孩樣子,卻已非常懂事,跟個大人差不多,我沒跟他說做什麽菜,他卻能夠盡家裏的所有做出了一碗臘肉,一碗辣椒魚,一碗荷包蛋煮粉。甫叔摸着小海的頭說:“小家夥不錯。是個好當家。”小海被誇,也沒小人得志,,只是說:“爺爺,我做得不好。”

我啓開一瓶包裝酒給甫叔篩上。甫叔說:“這種酒喝多不好,我只喝一點點。”邊吃飯的時候,我把父親的情況給甫叔說了。甫叔不接我的話。我請求甫叔:“我爹說了幾次了,要見見你。今天你來了,就給應我見他一次,如何?”甫叔沒答應,也不說不見。吃過飯要走,我再次相求,甫叔沒奈何,嘆了口氣,說:“我拿你沒辦法。去看看他的病吧……”

我們一同走進爹的房裏,父親也已吃完了飯。我說:“爹,你看誰來了?”父親聞聲,擡頭就看到甫叔,激動的要爬起,我扶他坐起來,他顫抖着聲音說:“良甫老弟,你終于來了?……老哥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家……我那時做得太狠,害了你一家人……現在我悔悟了!你……你能原諒我嗎……?”甫叔冷淡的說:“你沒有對不住我,美人跟你是她自願的。但是你對不住我家,對不住我爹。看在水山的份上,我能原諒你,但是我爹不能原諒你。要想求得他的原諒,你得親自到他的面前去說。他被你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這幾十年那麽痛苦的活着,就是為了要跟你算這筆帳……今天,我來看看你的病……”

此刻已是午後,我看到父親的臉色緋紅,是菜地裏苋菜水的紅色,十分鮮豔。又如演員卸裝後那種淡淡的一抹紅,非常好看。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麽會是這個臉色。

甫叔也沒多說什麽,看過後就出來了。我想起父親的神情古怪,就跟甫叔說了,甫叔說:“那并不古怪。你父親那得的是痨病,他臉上的緋紅色叫苋菜紅,是肺痨的典型症狀,已經很嚴重了,如果不治,明年油菜花開的時候,就會加重,到時會吐血而死。”

“會有這麽嚴重啊?”

“你不相信是嗎?”

“這種病是不是治不好的?”

甫叔沒說治得好,也沒說治不好。他只是向我說了這麽一個我們家族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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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我家祖父的父親。他一共生下八個兒子,可是只有三個長大成人。這三個兒子中,老大先天愚笨,木讷少言,沒進過學堂門,只會在家裏做農活。老八還是個小孩,不懂世事。只有老三天資聰慧,又讀了幾年書,一家人的希望全落在他身上。可惜他卻患上了吐紅之症。傾盡了所有的家産為他請醫治療,也沒見效。病日重一日,每日大缽吐血,眼見是不行了。這一日來了一位外地的窯貨客,因天晚了,沒處投宿,央求在我們家住宿一晚,曾祖母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曾祖母熱情好客,不僅留他住宿,還好酒好菜招待。吃飯期間,因見全家人愁眉不展,商議明日到何處去請郎中。那客人就動問道:“不知家裏有何難事?可否見告?”曾祖母就以真言相告。那客人說:“若說是別的病,我卻無可奈何。既是這吐紅之症,那就正是撞在我手裏要好了。你們家真心相待,我無以為報。我明日回家,三天後我拿藥來,吃完了我的藥,令公子的病必然痊愈。”全家人喜出望外。窯貨客回去後,三天後果然拿來幾副草藥。把藥煎服了,只吃完一副,吐紅就止住了。以後慢慢調治,果然就好了。半年以後,那窯貨客又來,他說現在病已好了,但未斷根。以後還會複發的,是以又特意送了斷根藥來。那斷根藥原來是一只炖爛的母雞。至于裏面用了什麽藥料,那就沒人知道了。曾祖母為了報答他的恩情,硬是備辦了一擔皮籮的人禮送他回鄉。如此一來,窯貨客領情不過,說:“你們家這麽知好歹,我實在受不起這麽重的人情。我幹脆就把這個藥方傳了你家吧。”于是就把藥方寫了,付于老三。又把怎麽識藥,怎麽斷根,一并傳了。這藥方就傳了下來。到我手裏,已經是第四代了——

甫叔說;“我的祖父,就是那生病的老三。老大是你的曾祖。”

我說:“甫叔,這麽說,我爹的病你可以治好?”

甫叔沒答話。我急了,說:“叔,若看在我爹來,你是不會治的。但是看在我和你的情分上,你也不願治嗎?”

甫叔說:“這些藥我們這裏是沒有的。必須到湖海去采,去一次,得兩三天路程。眼下先把田上工夫做清楚,把秧插下去再說。”

“這麽說,你是答應了?”我一高興起來,又忘神的抱住甫叔。甫叔也不掙脫,只是默默地用手撫着我的身子。那愛憐之意,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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