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遇見

寧清和我一般高,比一米七幾的肖珂足足高了一個頭,睡衣穿在肖珂身上,袖子和褲腿長出一截來,顯得有些滑稽。我蹲下,替肖珂挽起褲腿。

肖珂往回縮了一下腳,不好意思地說:“謝謝老師。”

我拍拍手站起來:“沒什麽,去睡覺吧。”

他轉身,用手捂住耳朵:“好。”

我不明所以地看他快步走進卧室,“咔噠”一聲關上門,客廳剎那安靜,我略為無措地站在原地。自寧清走後,我怕極了獨處,卻又沉迷于此,自虐似的一遍遍想象寧清的模樣。寧清的性格開朗爽快,我常拿他卧底時留的非主流發型嘲笑他,每每說起,他總忍不住捂我的嘴巴,大聲嚷嚷道:“哎哎差不多得了。”

牆壁的挂鐘時針慢慢悠悠指向八點,我随便穿一件外套下樓買早餐,給肖珂的煎餅果子加兩個雞蛋還有一杯小米粥,我自己買了豆漿和三個吉祥馍。早晨的空氣格外清新,我深吸一口氣,穿過小區後門,躲避一兩個晨練的老年人和跑步的年輕人,踏進單元門。

掏出鑰匙打開門,肖珂還沒醒,我把煎餅果子和小米粥放在餐桌上,等晾涼了放進冰箱。剛好我今天上午沒有排課,可以等肖珂醒了帶他去派出所做筆錄。

打開電視一直看到十點,卧室門打開,肖珂揉揉眼睛,眼神迷茫地看向我:“鄒老師,幾點了?”

“十點十分。”我說。

他撓撓頭,走進衛生間。

我擡高聲音說:“櫃子裏有新牙刷,自己拆。”

“好。”他應道。

洗漱完,他走出來問我:“老師,你上午沒課嗎?”

“沒有,下午三點的課。”我說,“早飯在冰箱裏,你拿出來熱一下,豆漿和煎餅果子。”

“好的,謝謝老師。”他拐進廚房,不一會兒,響起微波爐的嗡嗡聲。

他吃完飯,我用支付寶轉給他三千塊:“你拿着,不夠再問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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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個欠條。”他說,伸手從茶幾底下摸出一根筆和一張白紙,規規整整地寫下兩個字“借條”。

他掏出手機查找半天借條模板,選中一個,照搬着抄寫下來,在借款人那一欄寫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證號。借款額度三千,還款期限三個月,我說:“半年吧,三個月能還上嗎?”

“能。”他說,“我會畫畫。”

“畫畫?”我不懂畫畫能賺多少錢,見他篤定的樣子,也不好說什麽。

“我可以找個畫畫的兼職。”他說,“放心吧。”

“你下午有課嗎?”我問他。

“有,不想去。”他說,伸手将紙條塞到我手中,“給您。”

“哦好。”我把借條放進錢包夾層。

作為老師,我本應該催促他去上課,但念在昨晚發生的事,他心态尚不穩定,我怕他進入課堂被多嘴的學生指指點點,于是說:“我們先去派出所做筆錄,然後回學校,你看怎麽樣?”

“好。”他笑着彎彎眼睛,“都聽老師的。”

我站起身,穿上外套和鞋子,肖珂跟在我身後一起出門。

一邊走着,我一邊盤算,三個月後,正好是暑假,我問:“你暑假回家嗎?”

“不回。”他說。

“借暑假找個實習。”我說,“賣冰淇淋什麽的,我小時候的夢想是開冰淇淋車。”

他扭頭,眼睛亮亮地看向我,期待我繼續講下去的模樣,像只幼小的金毛狗。

我說:“可惜現實打敗了夢想,我一路讀到博士,轉行開冰淇淋車一定會上頭條新聞。”

我們倆聊了一路,到達派出所門口,我囑咐道:“別擔心,好好跟警察叔叔說。”

他點頭:“嗯。”

我和肖珂一同走進派出所,接待我們的是昨晚在樓頂守了一夜的中年男警察:“我姓鐘,鐘世言。”

“鐘警官。”我說,“您好,我姓鄒,鄒瀾生。”

我和肖珂分別做筆錄,時間不長,約二十分鐘就結束了,鐘警官留下了我和肖珂的手機號,送我們離開派出所。

“老師,現在回學校嗎?”肖珂問。

我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十二點了,吃個午飯再回學校。”

路邊随便找一家餐館,我點的雪菜肉絲面,肖珂點的蝦仁馄饨。

吃飯的功夫,他起了一個話頭:“老師,我昨晚,不止是因為我爸。”

“嗯?”我擡頭,“還有什麽?”

“我大一的時候,喜歡一個男生,他知道後告訴我們班的其他男生。”他說,“就在前兩天。”

我看向他:“別的男生怎麽說?”

“他們什麽都沒說,這事是一個女同學告訴我的。”他說,“我覺得他們看我,是在嘲笑我。”

“你今年多大歲數?”我問。

“十九。”他說。

“在意別人的眼光很正常,看走眼也很正常。”我說,“你才十九歲,太多事情沒有經歷過。不要因為其他人的看法,左右了你自己的決定,臉皮厚一點。”

“嗯,我聽老師的。”他說。

我們吃完飯,走路回到學校,我送他到宿舍樓下,細致地叮囑他:“不要逃課,好好寫作業,不準挂科。”

“嗯。”他拿出手機,“老師,我可以加你微信嗎?”

“行。”我打開二維碼界面,“遇到事兒和我講講,我沒比你大多少。”

他用力點頭,手指點擊屏幕通過好友申請,他轉身走進宿舍樓,刷卡進門。我朝他揮手,走向辦公樓。

剛踏進辦公室,和我坐對桌的康老師推推眼鏡:“小鄒,怎麽才來啊?”

“有點事。”我說,“你論文寫完了?”

“寫不動,頭疼。”他單手揉太陽穴,“我兒子拆了我的流體模型,想揍他。”

“不能揍,親生的。”我說,“你真得改改你随手放模型的習慣,上次是你家狗,這次是你兒子,下次呢?”

“靈感來了擋不住啊。”他後仰身子,靠在椅背,生無可戀地看天花板,“再延期齊院長得念叨死我。”

“老康論文又延期啦?”畢老師從厚厚的論文山中擡起頭,幸災樂禍地笑,“厲害厲害。”

眼見康岩峰忍不住要揍畢緒桦,我開口軟化氣氛:“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康岩峰拿起課本:“不跟你一般見識,上課去。”

我低頭看表,差十分三點鐘,站起身:“我也有課,先走了。”

“你哪個班的課?”康岩峰問。

“大課,經管院的。”我說,“二號樓,你呢?”

“我五號樓。”他說,“不是一道兒。”

我倆走到辦公樓門口分別,一左一右朝不同的教學樓走去。

寬敞的階梯教室,能容納八個班級一同上課,我踏進教室,第一排桌子上擺滿了占座的書本。經管院人多,競争壓力大,我踏上講臺的前一刻已經有學生認真地翻開書本預習了。

“大家好。”我話音剛落,上課鈴準時響起,“今天我們學習第四章 。”

我簡單講了一下理論,将例題抄寫在黑板上:“首先,我們需要……”

一節課一個半小時,上四十分鐘休息十分鐘再上四十分鐘。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出去上了一趟廁所,回來時掃視一遍講臺下的座位,沒什麽異常。我自嘲最近神經敏感,總覺得有人跟蹤我。

拿起書本,我清清嗓子:“好了,我們繼續。”

“不定積分的定義是……”我寫下式子,“微分運算與求不定積分的運算是互逆的。”

教室上空飄蕩着沙沙的寫字聲,我說:“我抽兩個學生上來做題。”

一如既往的沒有人舉手,我拿起花名冊:“沒人自告奮勇的話,我就随機點學號了。”

“老師。”一只手臂高高舉起,我應聲擡頭,靠近後門角落的男生,戴一頂鴨舌帽,看不清他的臉。

我說:“好,上來吧。”我低頭,“207432,上來。”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拿起兩根粉筆遞出去,207432是一名女生,至于另一個男生……我動作微頓,他摘下帽子,露出和寧清一模一樣的眉眼,左眼下有一顆褐色的小痣,伸手接過粉筆,指尖碰觸我的指腹。

我愣愣地看着他,忘記言語。

他面對黑板,草草寫下幾行字,皺起眉頭,思索半晌,看向我:“老師,我不會。”

聲音低軟,把我從寧清的幻象中強行拖出來,我開口,頗有些慌不擇路的意思:“不會就算了,下去吧。”

“那怎麽行。”他故作執拗,清亮的眼瞳中明晃晃的戲谑,“老師教我。”

我的眼神飄過他,看向窗外枝頭的胖喜鵲,問:“你叫什麽?”

“寧泓,我叫寧泓。”他說。

寧泓。

我心裏默念,避開他的臉,接過他手中的粉筆,替他補完下面的公式:“好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斂起笑意,站直身體:“謝謝老師。”

像,像極了寧清,我握緊粉筆,催促他回到座位:“去吧,我要細講這道題。”

他走下講臺,坐到後門角落的位置,我攤開手心,粉筆斷成幾截,我拍拍手,抽一根新粉筆講題。

講了二十分鐘,再看後門角落,空蕩蕩的,沒有人坐在那裏。

突然出現在教室的寧泓像一個虛無的夢境,我以為我大白天産生幻覺,将這次異象歸結于昨晚失眠的後遺症。

下課鈴聲響起,我停下講課的動作,轉身面朝學生:“作業是第四章 課後題,下節課收。”我從背包裏掏出濕巾擦手,學生陸陸續續離開教室,一道陰影覆蓋我的講臺,“老師。”

“寧泓。”我偏頭看他,“你是寧清的誰?”

“我是他弟弟。”他說,“你想他嗎?”

我語塞,我想他,但我不想告訴別人,這是我的私事。

他問的話咄咄逼人:“看見我,你想他嗎?”

“你什麽意思?”我問,我厭煩他的态度,自來熟一般,毫無邏輯。

“我是說,”他的語氣微弱,低下頭,“我也想他。”

我被他說得有些心軟,寧清是他的同胞哥哥,我的好朋友,我暗戀的人,我們倆的思念,理應不分高下,我說:“你吃飯了嗎?”

“沒有。”他說,“我來見你,想知道你和我哥口中描述得像不像。”

“哦?他怎麽說我的?”我背上帆布包,走出教室。

“他說……你是個聰明的大學教授,打破了他對教授的刻板印象。”寧泓說。

“你替他潤色了?”我揶揄,“是不是說我又固執又幼稚,是個幼兒園畢業的博士生。”

他咽了一下唾沫:“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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