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的花園
我們一路驅車北上,在克拉瑪依停歇一晚,又連着開了四個小時,終于駛入阿勒泰的地界。
手機網絡信號時有時無,我們幹脆買了一張紙質地圖,像老派的旅行家一般,捧着地圖判斷方向和岔口。地圖遠不如導航便捷貼心,我坐在副駕駛指揮,寧泓把着方向盤,有時下錯岔口,我們不得不硬着頭皮穿過收費站再掉個頭回來,我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我……”
“沒事,不是你的問題。”寧泓說,“也就你有耐心弄清楚地圖上密密麻麻的線,要是我,早撕了它。”
我笑起來:“小寧機長,你嘴巴這麽甜,肯定招女孩子喜歡。”
“難道不招你喜歡嗎?”寧泓說,佯裝失落,“你除了罵我就是揍我,肯定不喜歡我。”
“……哎你怎麽惡人先告狀啊。”我其實挺喜歡他的,猛然意識到這個離奇的想法,我頭腦發蒙,愈發高漲的心虛愧疚沖破我費盡心思高高築起的堤壩,一股腦的傾瀉而下。
我攥緊拳頭,努力将翻騰的情緒壓下,寧清三月份離開,如今七月份,短短四個月,我居然對他的弟弟心生好感?
扪心自問,鄒瀾生,你想成為第二個鄒海陽嗎?
我轉頭看向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同樣的浩蕩空曠,一望無邊,我的心情卻沒有剛出烏魯木齊時那樣輕松舒暢了。
提到招女孩子喜歡,我想起寧清的一次見義勇為。
那是一個黃昏,我剛下班,寧清拎着一兜驢肉火燒站在辦公室門口等我:“餓了嗎?”
“有點。”我說。
寧清說:“我買了六個火燒,咱們去海河邊遛彎吧,邊走邊吃。”
“行。”我應下,他出半個月任務回來,不管吃什麽,能一起吃飯,我就很高興了。
校區離海河不遠,我們走過三個路口,沿着樓梯走到河邊。夕陽西下,河水波光粼粼,水面倒映着金紅的餘晖壯闊恢弘,我們找個木椅坐下。
寧清用紙巾墊着拿起一個火燒遞給我,說:“你不知道我在外面多想吃火燒,想得我睡不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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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多吃點。”我接過火燒,咬了一口,酥脆的餅皮、鮮嫩的驢肉碎和多汁的青椒,在我嘴巴裏混合成奇妙的味道,“我不太餓,午飯吃得晚。”
“嗯。”寧清一口一口吃着火燒,目視前方,似乎在欣賞粼粼的河水。
日頭緩緩下沉,霞光半掩,河岸兩側的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不遠處的北安橋被金黃的燈帶裝飾得華麗端方。
海河穿過天津的中心城區,河岸兩畔的西式建築曾是租界,格外有特色。我吃完兩個火燒,寧清已經在吃第四個,他吃飯速度快,像頭護食的狼。
只聽北安橋上一聲尖叫:“有人跳河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寧清擡頭看向河面,臨近北安橋一個黑色的人影直直墜入河中,他說:“你在這等我。”說罷囫囵吃完火燒,把手機鑰匙和塑料袋往我手中一塞,一個箭步跳進河裏,奮力朝橋下游去。
我看他毫不猶豫的模樣,心髒停跳一瞬,手腳冰涼,愣愣地看着寧清游到河中心,抓住那個人影朝河邊游過來。
我眼中的時間流速極慢,畫面一幀一幀滑過,直到寧清渾身濕透順利上岸,我恍惚聽到歡呼的聲音,和我心髒猛烈跳動的泵血聲。
寧清受過專業的急救訓練,他雙手疊放摁壓輕生者的胸膛做CPR,用力做了幾個來回,躺在地上的人咳了一聲,吐出誤吸入肺部的清水。圍觀人群紛紛鼓掌,我擰着眉看向寧清,他沖我露出一個毫無負擔的笑,頭發一縷一縷的貼在額角,他笑得既狼狽又英俊。
真是傻極了。
“想什麽呢?”寧泓問。
“如果有人跳河,你會救他嗎?”我問。
“不會。”寧泓說,“第一我游泳技術沒那麽好,人沒救上來我被他拖死了豈不是很虧,第二我為什麽要救一個自殺的人?”
我點頭:“哦。”
“你呢?”寧泓問,“你會不會救?”
“他沒跳,我會勸。”我說,“他跳了,我不會救。”
我佩服寧清救人的果敢和膽識,但我不認同他把自己放在一個輕飄飄的位置上,任何一個陌生人都能得到他的救助。我理解他,他是警察,職業的特殊性決定了他必須這麽做。
但我不喜歡。
或許我的臉色實在不太好,寧清讪讪地收起笑容,站起身低着頭走到我旁邊,伸出手小聲說:“前面有個垃圾桶,我去把塑料袋扔了。”
意識到我還緊攥着他慌忙丢給我裝驢肉火燒的塑料袋,我沉默地避開他的手,朝垃圾桶走去。他沒敢跟着我,站在原地縮着肩膀,像只被丢棄的鹌鹑。
丢掉塑料袋,我轉身走回寧清身邊。一個白淨瘦高的女生遞給寧清一條毛巾,誇贊道:“你真厲害。”
“謝謝,不用。”寧清擺擺手,“我朋友有紙,我用他的就行了。”
我掏出一包餐巾紙,拆開一張:“給。”
寧清拿起紙擦幹淨手和臉,小心翼翼地問:“我能不能去你家換身衣服?”
“嗯。”我簡單應了一聲,把手機遞給他,“我叫輛車。”
“我可以加你微信嗎?”女生問。
寧清瞥我一眼,說:“我那個……有女朋友了。”
“哦……抱歉。”女生臉頰微紅,收起毛巾轉身走遠。
我叫了輛出租車,納悶地問:“你哪來的女朋友?”
“編的。”寧清說,“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他迅速糊弄過這個話題,挑挑眉毛,眉梢挂着忐忑的試探,“你不生氣了?”
“誰生氣了。”我說。
寧清煞有介事地說:“吓我一跳,我以為你生氣不理我了。”
如果是寧泓,我看向坐在駕駛位開車的人,寧泓感受到我的目光,迅速扭頭讨好地說:“老師,你想誰呢?我哥?”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敏銳,我點頭:“嗯,他救過一個跳河的人。”
“他救的人太多了,你指哪個?”寧泓問,聲線平淡,聽不出喜怒。
“跳北安橋那個。”我說。
“哦,我想起來了。”寧泓說,“我哥說你氣了一星期。”
“什麽?”我直愣愣地盯着他,“我沒生氣。”
寧泓聳肩:“我哪兒知道你們怎麽相處的。”
說話間車輛拐進景區旁的停車場,我們下車拖着行李坐進區間車駛入喀納斯景區。公路兩側茂盛的針葉林濃重的墨綠色仿若刷了一層油漆,随車導游介紹道:“前方是駝頸灣,是喀納斯湖的入水口……”
我看向車窗外,針葉林戛然而止,淺淺的草甸和原始森林組成的藍色水域映入眼簾。寧泓伸着脖子靠在我肩膀,含糊地說:“真好看。”
“是啊。”我感嘆道。
區間車尋了一處觀景臺停下,車門打開,游客們紛紛下車自由活動,或拍照或散步,我和寧泓也不例外,沿着河岸慢慢的走。
森林環繞,涼氣十足,草甸的高度恰好沒過鞋底,我來回踩了踩,軟乎乎的,像踩在細密的毛毯上。
寧泓眺望遠處,說:“真是個好地方。”
“嗯,我早就想來,一直沒有機會。”我說,實際是寧清想來,我咽下真相,選擇了更加溫和的說法。
寧泓收回視線,落在我身上,伸出手迅速抓住我的手腕。
“怎麽?”我看向他。
“冷。”寧泓說,他湊過來和我擠站一起,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貼着手臂,“鄒老師,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為什麽說這個?”我問,“是因為我今天沒有揍你嗎?”
“是啊,皮癢癢。”寧泓笑嘻嘻地說。
“就當我心情好吧。”我說。
“那我姑且當做你今天喜歡我。”寧泓說,他看着湍急的河水,“景色這麽美,你也喜歡我,我今天太幸福了。”
“你咋這麽……”我噎了一下,“算了,随便吧。”
寧泓高興起來,肉眼可見的神采飛揚,他一把攬住我的肩:“你親我一下,我就是整個喀納斯最幸福的人。”
“你別過分。”我扒開他的手,右邁一步離他遠一點。
寧泓撇撇嘴,站在原地,沒有再糾纏我。
鄒瀾生的狀态不對勁,心事重重的樣子。
寧泓悄悄地打量鄒瀾生,在心中評估着,八成在想他哥。
閉着眼睛都能猜到,鄒瀾生為什麽願意來喀納斯,最重要的是,願意跟他一起來喀納斯,無非是寧清的提議。鄒瀾生像只喪偶的天鵝,借實現寧清說過的話寄托哀思。
寧泓心裏有數,僅限于有數罷了,他陪在鄒瀾生身邊,用插科打诨分散對方的注意力。鄒瀾生愈發縱容他,寧泓欣喜的以為自己窺見了走進鄒瀾生內心的小徑,他試探着向前,碰壁,再向前,再碰壁,總有一天,鄒瀾生會讓他走進自己心裏。
寧泓有的是時間和耐心陪鄒瀾生耗,他不是寧清,也不可能成為寧清。
寧清能救任何人,寧泓呢,只顧自己開心。
而現在,鄒瀾生開心,寧泓就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