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營救

和呂隊長聊完,我們回酒店休整一天,明天上午到公安局跟他們彙合,一起去學院接肖珂。

說是休整,不過是我和周江詠坐在酒店門口的樹下苦悶地抽煙。

我許久沒有抽煙,自從我看完寧清的信,仿佛丢棄了大部分的情緒,我感受不到感情波動,便想不起來抽煙。如今觸摸到一絲絲無力,又讓我拾起香煙,借以尼古丁作為宣洩的渠道。

“你知道嗎,鄒老師。”周江詠說,“很多警察到我這個年齡,都退居二線了。”

“那你為什麽留下來?”我問。

“因為我想得到一些……”周江詠吐出一口煙霧,“做一些有價值的事,影響幾個人,這會讓我感到有意義。”

“你想要……”我試圖理解他的話,“參與感?”

“對,發生一件不好的事情,我能插手進去,改變它的進程。”周江詠說,“我不想做一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即使是很小的事情。”周江詠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小到幫小孩子找他的狗。”他晃了晃毛絨絨的狗尾巴草,“或者下雨天給一窩貓咪撐把傘。”

周江詠的話讓我想起寧清,我許久沒有想起寧清了,他們是相似的人,有着相同的特質,幫助別人,收獲認同,進而感到快樂。我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說:“你像我的一個朋友。”

“是嗎?”周江詠笑起來,眼角堆了四五層皺紋,“跟我說說?”

“他是個緝毒警,去年的這個時候因公殉職……”我開始聊起寧清的過往,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意識到,我快要爬出寧清的深坑。我将寧清稱作“我的朋友”,我閑談似的講述寧清的故事,心中沒有撕裂般的難過,只有氤氲彌漫的遺憾。

“……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我彈了一下煙灰,“我敬佩他,也感謝他。”再深的傷,只要不致命,随着時間的流逝都會慢慢愈合,最終留下一道暗色的疤痕,提醒我寧清來過。我講出他的故事,證明我不再固執地将他的影子壓在心底,我願意讓更多人知道他,我和他們一同緬懷故去的英雄。

“我有時候也會想,萬一哪天我出了意外,有沒有人記得我,講述我的故事。”周江詠把煙嘴摁在樹坑裸露的土地上。

“有的。”我說,“我會記得。”

周江詠笑着說:“怎麽越聊越不吉利,說點別的。”

我們坐在樹下你一句我一句聊到日頭西斜,周江詠伸個懶腰:“走,吃飯去。”

初春的晚風微涼,我說:“有點冷,我想吃牛肉面。”

“前面有家蘭州拉面。”周江詠指向馬路對面,“走。”

第二天,我們九點在酒店門口集合,打個車去市公安局。

呂隊和昨天招待我們的胖警察站在門口,夏纖纖小聲問:“學弟還活着吧?”

呂隊瞥她一眼,沒有回答,他看向周江詠說:“上車吧。”

我們坐進一輛七座的別克商務車,胖警察開車,呂隊坐副駕駛,汽車平穩地行駛。呂隊轉過來跟我們說:“一會兒你們坐在車裏,別下去,我們帶你的學生出來。”

“不要搖下車窗,這都是單面玻璃,他們看不到你們。”胖警察接了一句。

我們四人互相對視,默默點頭。

車停在距離學院大門不遠處的拐角,呂隊和胖警察下車,“咔噠”一聲,車門鎖死。

我有些緊張,周江詠目光緊追着呂隊的背影。

賀雪說:“咱們像做賊。”

“可不是嘛。”周江詠說。

我們屏息而待,等了約半個小時,遠遠看見呂隊和胖警察帶着一個走路一瘸一拐的人朝我們過來。

“那是……”夏纖纖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像被掐住了脖子。

呂隊走到近前,摁一下車鑰匙,車門解鎖。我迫不及待推開車門看向他們身後瘦弱的人影,是肖珂,瘦得一把骨頭精神萎靡的肖珂。

他低頭抿唇,怯怯地縮着肩膀,小心翼翼地看我,黑黝黝的眼珠滲入一絲碎光:“……鄒老師?”

“嗯。”我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找到你了。”

他倏忽眼眶通紅,一頭撞進我懷裏,聲音沙啞,噙着哭腔:“老師。”

我将他拉上車,順手關門,像哄孩子一樣輕拍他的脊背。

他蜷進我懷中,抱着我的肩膀,壓抑的啜泣,像只委屈的兔子,大耳朵耷拉在背上,臉埋進我的脖頸。

“人找到了。”呂隊對周江詠說,“你回天津好交差。”

“是的,多謝。”周江詠說。

我抱着哭累的肖珂,安靜地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行道樹。我有些害怕,我怕他情感宣洩後理智回歸,問我關于清心修身學院的事情。

我答不出來,我只帶出來他一個。而且不是正大光明地走進學院,是偷偷摸摸地等在街角的車裏,像一夥賊。仿佛學院是正義的一方,我們才是竊取金幣的小偷。

車停在酒店門口,肖珂吸吸鼻子,擡起頭,呆呆地看向窗外。

我拉開車門,肖珂下車,他牽着我的衣角,我走一步他走一步,格外依賴我。

“咱們去吃中午飯。”我說,“你想吃什麽?”

肖珂想了一會兒,小聲說:“餃子。”

“好,我們吃餃子。”我應下。

周江詠說:“那你們吃餃子,我吃鍋貼。”

賀雪和夏纖纖說:“我們和警察叔叔一起吃鍋貼。”

我意識到,他們想讓我和肖珂好好談談,這是一件頗為棘手的事,但最好的人選只剩下我。我救了肖珂兩次,他極度的信任我。

我領着他走進巷子最裏面的一家餃子館,他要了一盤三鮮水餃,我要了一盤豬肉茴香的餃子。我們坐在桌旁,擺開兩個碟子,倒上醋和辣椒。

肖珂不說話,一直看着窗外的飛鳥。

“小肖。”我說,“你想談談這幾天的生活嗎?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談。”

“談,我想說。”肖珂的視線回到我身上,他拾起筷子,夾起一個水餃放進碗碟,餃子打個滾,蘸着滿滿的醋和辣椒油,他夾起餃子填進嘴裏。

他認真地咀嚼餃子,沒有表情,眼瞳也不像以前那樣靈動,平白的,我感到他懷念的情緒。

“我寒假回家跟我爸說,我是同性戀,我喜歡男人。”肖珂開口,語調平淡,仿若講述別人的故事,“我爸瘋了似的打我,他把我趕出家門,又在樓道裏打我。”他發出一聲譏笑,“他不接受他兒子是個變态,改不了的那種。”

“別人給我爸一張名片,說我鄰居就是在這個學院治好的。”肖珂說,“他花了十二萬把我送進來,妄圖治好我的‘病’。”

“你沒有病。”我忍不住說。

肖珂看着我,眼中的光芒趨于柔和:“我知道,老師,我一直沒有動搖過。”

“學院裏治病的方式簡單粗暴,一遍遍喊口號洗腦,寫檢讨書,不服從就要被打,被電擊,關小黑屋。”肖珂輕描淡寫地說着殘酷的刑罰,“我被關過兩次,一次因為我的檢讨書寫得不夠誠懇,第二次因為我偷了一部手機想往外打電話。”

我低頭吃餃子,心中翻滾着愧疚,如果我早一點發現肖珂失蹤,也許就能避免他遭受這些苦難。

肖珂說:“我們一個宿舍住六個人,除了我,都嘗試過自殺。”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見到你。”肖珂說,“鄒老師,謝謝你來救我。”

“我其實沒有……”出什麽力氣。我心裏想,真正幫忙的人是周江詠,我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肖珂打斷了我的解釋,他看着我,問:“老師,那個學院會被關停嗎?”

我呼吸微滞,大腦一片空白,面對他渴求的目光,我艱難地開口:“短時期內,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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