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無雙掰着指頭向紀昜歷數自己發現的種種疑點。
例如她長姐總是她面前提趙國公府的二公子,這一次去宣平侯府之前她也專門提了趙見知,還又送了她一本《雅成詩集》。
為了佐證自己說的都是真的,無雙專門翻下榻去把那本詩集找了出來。
不光這一本,其實郿無暇前前後後送了她三本《雅成詩集》,內容都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就是新出的會比前一版多幾首趙見知的新詩詞。
無雙将它們都翻出來,給紀昜看,證明長姐确實不懷好意。
事實上紀昜也順着無雙的思路在想,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丫頭身上有什麽值得別人圖謀的?
家産?
家産用不着屢次去提一個外男,還多次送外男的詩集。
紀昜翻了翻那幾本書,嗤之以鼻,覺得都是些無病呻吟的玩意兒。那就不用猜了,圖謀肯定落在他的身上,這丫頭身上也就只有他能值得讓人圖謀。
不得不說,紀昜很自信,也很狂妄。
他也這麽說了,無雙詫異他的厚臉皮,難道這人就不懂什麽叫做謙虛?什麽叫她身上也就只有他值得讓人圖謀?
無雙心裏很怄,卻又不敢發作,其實他說得也沒錯,郿無暇确實是在打他的主意。
“原來長姐竟是這樣的人!”她做出震驚、傷心、不敢置信的樣子。
紀昜的手指本來一直在她臉上無意識地游移,無雙只忙着告黑狀,一時也顧不上這些,此時紀昜手指停下,捏住她的臉頰,眼神略微有些嫌棄:“告狀就告狀,做得什麽怪樣子?”
怪樣子?
無雙到底是個女孩子,臉皮也薄,第一次告人黑狀,卻被人這麽說,一時間既羞憤又覺得很丢臉,小臉漲得通紅,裏子面子都沒了,如果這時床上有縫,她肯定會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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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種情緒,讓她一時惡向膽邊生,揮開他的手。
“我哪有怪樣子!”
人也氣了,轉過身對着床裏面,懶得再理他。
這是氣了?紀昜搓了搓指尖。
還從沒有人敢在他面前生氣,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先關注他生氣沒生氣,給他們十個膽也不敢自己生氣。
他伸手扯了扯她披在身後的長發,扯好幾下,都沒回頭。
真氣了?
他一邊想着,另一只手還在翻那幾本詩集,本是無意識的,心思也沒在上頭,突然發現這幾本詩集新舊不一。最新的那一冊仿佛就沒動過,還有一冊新舊适中,只有一冊最為顯眼,因為這一冊很舊,似乎被人翻看過很多次,書皮都磨白了,書頁有些微微發卷。
他的手頓住了。
……
背着身的無雙想,只要他跟她說一句話,她就借個臺階下來。
可這人光扯她頭發,就是不說話,現在連頭發都不扯了。
她特意又等了幾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見他正翻着那幾本詩集,不同于之前那種随意翻翻,現在明顯是在看,比方才要認真的多。
他竟在看詩集?
此時無雙還沒有意識到嚴重性,直到紀昜揚了揚手裏的書,“你很喜歡這詩集?”
什麽叫很喜歡?
無雙還沒弄懂意思,順着他的眼神又去看向另外兩本,再看看他手裏的那本,終于發現出異常。
這本書似乎格外的舊。
她腦海裏突然浮現一段段回憶,曾經在夜深人靜時,在孤苦無依時,在自卑自憐時,她總會去翻趙見知的詩集,即是喜歡,也是希望借由喜歡的東西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這是郿無暇送她的最早的那本《雅成詩集》,被她日日翻夜夜翻,翻成了這個破樣。
還算無雙不笨,此時她已經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就照她所說,這一切都是長姐的陰謀,那為何她會去翻看一本‘自己并不喜歡’的詩集?
最重要的是眼前這個人,是紀昜。他們有婚約在,兩人現在又睡在一張床上,她這行徑是不是叫告別人黑狀,沒想到自己暴露的問題更大?
無雙的汗毛已經豎起來了。
“也不是很喜歡,就是沒事翻翻,我平時也沒有別的書打發時間,就經常拿出來看看。”她努力裝得若無其事。
“喜歡看書?”
她連連點頭。
“沒有別的打發時間?”
她點頭如搗蒜。
“就是沒事翻翻?”
無雙承認自己受不住了,她特別受不了紀昜的陰陽怪氣。其實紀昜也不是陰陽怪氣,只是他這個問話模式,讓她聯想到一些很不好的記憶,在那些記憶裏,這人也是這麽說話,然後她就會很慘。
她決定老實招了,免得哪日他從別人那裏知道了什麽,肯定是新賬舊賬一起算,‘數罪并罰’。
“別人送書給我,我就看看了,看了後,覺得這人還挺有才的,寫的詩詞還行,再說我那時也是年幼不懂事,雖說有個婚約在,但那時沒人當真,我也沒想到應該要避諱。”
“就只是這樣?”
她連連點頭:“後來你讓人給家裏傳了信,我就把這些東西都收起來了,也免得讓人誤會,你看那本是她最近才送我的,我翻都沒有翻,通通壓箱底了。”
“壓箱底?”
珍貴的東西才會壓箱底,當然不想看見的東西也會壓箱底,但很顯然紀昜是覺得珍貴的東西才會壓箱底。
“你不要多想,我是真不想再看見這些東西,才會壓箱底的,”無雙解釋着,也很委屈,“總不能把它扔了,聽說這詩集買起來很貴,再說我若是扔了,丫鬟肯定知道,丫鬟知道了,長姐肯定也知道了。”
紀昜沒再說話,表情也讓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可越是這樣,無雙越是怕,因為前世就因為一個趙見知,紀昜不知跟她鬧了多少回。
那時候她根本不懂,他卻總喜歡莫名其妙抓着趙見知相關的事不丢,動不動就發脾氣,後來才知道,他好像是在吃醋。
這人太霸道了,她明明是個有夫之婦,一日不和離,一日就跟趙見知有牽扯,他吃得哪門子醋?
可他根本不講理,就是要吃醋,一吃醋就發病,一發病自己就要遭殃。沒辦法,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她得絞盡腦汁去哄他,把他哄高興了,自己才有好日子過。
無雙偷眼去看他,就見他嘴角噙着一抹弧度,劍眉卻壓得很低,臉冷得像冰,眼底有晦澀的光芒在翻卷。
她只覺得汗毛一炸,忙依偎了過去,就偎在他胸前,擺出最無辜弱小無害的姿态。
這是她曾經碰見他發病時,自己琢磨出來的最無害最沒有攻擊性,最能讓他放下防備、猜忌,最不會有抵觸的姿勢。
“你生氣了?”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袖子,偎着他,看着他,“你別生氣,我害怕。”
靜了一息還是兩息,他的手指撫了過來,這次是順着她的下颚,一直摸到她的耳垂。
她又偎着向他靠近了一些,偎進他懷裏。
她也伸手去撫觸他,撫觸他的脖頸,先是在上面緩緩摩挲着,等他熟悉了這種撫觸,才移到他頸後,稍稍用力去按着他緊繃的後頸,一點點讓他放松下來。
紀昜也不知為何,本來充斥心間的煩躁、嗜血的沖動,突然一下子被撫平了。
他垂目去看——
她在他的懷裏。
似乎也感覺出他的放松,她又往他懷裏縮了縮,并拿着他的手環上自己的腰。現在紀昜一手撫觸着無雙的耳垂,一手環着她纖細的腰肢,相當于無雙整個人都在他懷裏。
他似乎也十分喜歡這個姿勢,神态越來越緩和。
無雙偎在他胸前,輕聲道:“曾經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他們的親生女,後來才知道自己是寄人籬下,知道真相後,我開始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惹了她們生氣,再後來老夫人找來了秦師傅,秦師傅管教我管得很嚴,動辄打罵受罰,其實我隐隐覺得是不對的,為何只有我學這些東西,別人都不用學?
“我剛跟你說我沒有其他書都是真的,我只有《女誡》、《內訓》、《女論語》、《女範捷錄》這些書,我讨厭它們,卻又不得不去學,所以好不容易有人送我一本別的書,我就常常拿出來看,看看裏面的山,看看裏面的水,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
曾經無雙也想過,自己到底愛慕趙見知什麽?以至于寧願聽信郿無暇的唆使,設計對方,也要嫁給他。
可能出于性格緣故,有時發生一件事,無雙會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将責任都歸咎于他人。事實上也确實如此,如果她能不為所動,即使郿無暇再怎麽唆使,也拿她沒辦法。
所以她到底愛慕趙見知什麽?
她琢磨了很久,才琢磨出她一起初對趙見知的各種想象、想望,其實都源于這本《雅成詩集》。
她被困在這座名為長陽侯府,實則由衆多人聯手打造的牢籠裏太久太久,她太奢望外面的世界,太渴望能離開這裏,太想擺脫眼前的一切。
這本《雅成詩集》是她唯一能看到外面的窗戶,寫出這些詩詞的人,他眼裏的世界是那麽豐富多彩,因此她移情了,同時也把自己的想望和渴望,都寄托在了詩集主人趙見知身上。
但那其實不是愛慕,她只希望有個人能救自己出去。
《雅成詩集》是引,魏王的壞名聲是引,郿無暇的唆使也是引,這些引牽着她走出去,她以為自己能逃出去,才發現其實一切都是假象。
……
無雙的聲音越來越小,停了下來。
她沒想自己只是想說個合适理由,最後竟惹得自己想了這麽多。她有些尴尬,頭都沒擡,還那麽埋在,打了個小哈欠道:“殿下是不是困了?要不我們睡吧?”
然後她就睡了。
紀昜沒有說話,将手伸出帳外,大袖一揮,高櫃上的燈臺自己就熄了。
無雙睡着了。
黑暗中,紀昜卻一絲睡意都無,他手指在她耳垂和臉頰上游移摩挲着,摩挲到她眼角時,他感覺到一絲濕潤。
他用手指摸了摸,又拭了拭。
次日無雙醒來,紀昜已經走了。
他帶走了那三本詩集,只給她留了三個空盒子。
無雙有點頭疼,要拿就都拿走,偏偏留幾個空盒,她還要找地方藏,不然蒹葭翻起來發現了,她該怎麽解釋?
最後她将那三個空盒放回原位,至于被發現了,等發現了再說吧。
用罷早飯,照例是去長青堂請安,照例也是讓她們在門外站了會兒,就讓她們回去了。
臨走時,郿嫦笑吟吟地對無雙說了做新衣裳的事,還說等會布料送來了,讓她先挑。不過衣裳明天就要穿,現在做明顯是來不及了。
快中午時,郿嫦和郿娥帶着布料來了,
三匹布料,一人一匹,都是那種很鮮嫩,很适合少女的顏色。除此之外,還有兩身衣裳。
郿嫦讓無雙先挑,無雙有點頭疼。
她向來不會選布料,每次讓她選顏色,她只會選最暗的那個色,而通常讓她選的布料裏,都會有一兩匹暗色,就像提前為她準備好了一般。
可今日這三匹布料,一匹鵝黃,一匹嫣紅,一匹藕荷,都不是暗色,怎麽選?
郿嫦拿起那匹嫣紅的塞給她,不耐道:“行了,你也甭選了,你這成天可憐兮兮的,連件稍微亮眼的衣裳都沒有,就拿這匹吧。”
說完,她也不管無雙反應,又挑眉示意郿娥。
郿娥掩嘴一笑,伸手拿了那匹藕荷,剩下的鵝黃就屬于郿嫦了。
郿嫦也沒管這些,将布料塞給丫鬟,又去拿那兩身衣裳,對無雙道:“既然這次我們姐妹一起出去,沒道理我們穿得花紅柳綠,你倒像個出了家的姑子。這兩身衣裳,一身是我的,一身是五妹妹的,都是沒上過身,你看你喜歡哪件?”
無雙看了一眼,道:“衣裳就不要了,我有。”
郿嫦翻了個白眼,“你的那些衣裳能是穿去給人賀壽的?小心人家嫌你晦氣!還是你嫌棄這衣裳是我和五妹妹的,穿不得你?”
“我沒……”
“你沒那你就挑一身試試,要不兩身都給你吧,你換着穿。我比你大,是你二姐,我可不會像大姐那樣,每次出門把自己打扮得像天仙下凡一樣,把你打扮得灰突突的,也不知她是不是怕自己衣裳不夠鮮亮,故意拿你來襯托。”
郿嫦這話說得分外不客氣,似乎一點都不怕郿無暇知道她這麽說她。
不過何姨娘和曹氏不合是明面上的,兩人鬥了十幾年,一個有名分,一個有寵,誰都拿誰沒辦法。
其實如果較真一點,何姨娘還是要輸曹氏一頭,這一頭就輸在名分上,再來就是後來的趙姨娘,分了何姨娘不少寵愛。
可何姨娘有個争氣的兒子,三少爺郿雄是郿宗次子,也是最肖似他的兒子,不光是長相,此子喜文好學,學業很好,郿宗對他寄予厚望。不像曹氏生的大少爺郿英,從長相到能力都很平庸,平庸到平庸的郿宗都覺得平庸,自然寵愛次子較多。
再加上還有郿嫦,郿嫦雖說話刻薄,性格潑辣,但在父親眼裏她是個嘴甜活潑的女兒,又随了何姨娘長相,明豔動人,十分得郿宗寵愛。
所以何姨娘即使現在沒以前受寵了,郿宗隔三差五還會去她那兒去一趟,曹氏也不敢明晃晃對付她。
所以郿嫦這麽說話慣了。再加上這屋裏,除了三個姑娘,便只有三人的貼身丫鬟,郿娥的丫鬟不會多嘴,郿嫦的丫鬟自然護着自家姑娘,獨一個蒹葭,但郿嫦一邊說,一邊瞅着蒹葭冷笑。
蒹葭被吓得臉色連連變化,想來應該是不敢多嘴,不過她就算多嘴,郿嫦也不會怕她。
見此,無雙的目光閃了閃,郿嫦這是想做什麽?
不及她細想,郿嫦不由分說一把拉起她往裏間走,“走,拿進去試試,看衣裳合不合身。”
無雙只能跟她進去了,郿娥也笑着跟了進去。
……
試過後,才發現還是郿娥的衣裳合适無雙。
她和郿娥個頭相仿,相反郿嫦比她高出大半頭,她的衣裳無雙穿了大。
這是一件秋香色繡百蝶穿花的對襟夏褂。
秋香色其實并不太适合年輕的女兒家,想要穿得好,必然要氣質壓得住,不然就會顯得老氣。可它顏色莊重典雅,因此有很多女孩眼饞,等做成了衣裳發現自己穿不了,只能壓在箱底,寄望等年紀再大一些穿。
郿娥當初做這件衣裳就是如此,這衣裳陳姨娘在上面花了很多心思,上面的刺繡都是陳姨娘一點點繡出來的,沒想到做成後郿娥穿着并不合适。
她是個圓臉,嬌憨可愛,穿着就像小孩穿了大人的衣裳。
之前郿嫦和郿娥商量要送無雙一件衣裳,郿娥就想起了這件衣裳來,她覺得這件衣服肯定合适無雙,事實證明她想對了。
無雙氣質偏柔媚,秋香色偏莊重典雅,兩廂一結合,雜糅得正正好。既體現了無雙嬌柔的氣質,又不會讓她的媚流于外表,讓人覺得不端莊。
郿嫦正在對無雙的劉海挑刺。
“這麽熱的天,你弄這一頭劉海,就不嫌熱?哪個女孩會弄這麽個發式?你貼身丫鬟是不是不會梳頭?貼身大丫鬟連頭都不會梳,要她做什麽,擱在那兒當擺設?”
一旁的蒹葭瑟瑟發抖,連話都不敢說一句。
“翡翠,你過來,給三姑娘換個發式。”
翡翠是郿嫦的貼身丫鬟,看得出她手很巧,幾乎沒怎麽把無雙弄疼,就将她挽得很緊的發髻拆了開,不像平時蒹葭給她梳頭,總會弄疼她。
把頭發打散,梳順了,再是梳髻。
就是簡簡單單的随雲髻,長發側擰盤卷至頭頂,因為是少女,所以沒有梳的很正,而是有些歪斜,看起來很俏皮。
劉海則被分開做了偏分,無雙的劉海做偏分有些短了,但翡翠的手很巧,用後面的頭發包住了劉海,而後梳至兩側,沒有梳得很緊,而是兩鬓還留了一些碎發,随意垂落下來,更添嬌柔氣質。
郿嫦有些眼紅,道:“我就說,明明小時候你長得不醜,偏偏越大越醜!”
無雙看着鏡子的自己,有些訝然,有些詫異,但更多的是感嘆。
這感嘆主要是因為郿嫦。
“二姐。”
“行了行了,知道你是我們幾個裏長得最好的,偏生喜歡藏着,好看不知道露出來,偏偏喜歡扮醜,也不知道是什麽病!”郿嫦不耐道。
“你明天就這麽穿,發式就照着這麽梳!”說着,她看向蒹葭,冷笑道:“翡翠剛才給你家姑娘梳頭的時候,你看清楚了沒?”
蒹葭被吓了一跳:“看清了,沒看清……”
“到底看清還是沒看清?”郿嫦也懶得跟她啰嗦,“明兒就照原樣給你家姑娘梳一個,若是梳不出來,你明兒也別當什麽大丫鬟了,連個小丫頭都不如,還有臉占着位置。”
蒹葭求助地去看無雙,無雙也就當做沒看見。
沒辦法,蒹葭只能應是。
郿嫦見蒹葭被自己降服了,很是得意,對無雙道:“行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明兒我和五妹妹再來找你。”
出了無雙的住處,郿娥略顯有些複雜道:“二姐,你那麽擠兌蒹葭,就不怕惹怒了大姐?”
“我還怕惹她?我惹不惹她,她都在對付我,也沒差別了。”郿嫦停下腳步,頗有深意地看了郿娥一眼,“再說了,可不光你們會做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