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位于城東的蘇家,蘇城終于等來了蘇啓懷。
“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不打算露面了。”蘇城臉上帶着幾分怨氣。
蘇啓懷四十多歲的年紀,生得也算是相貌堂堂,就是可能近些年日子過得好了,有些大腹便便的模樣,聞言他也沒惱怒,就是笑容有些勉強。
“你在說什麽話,我這不是出了趟遠門。”
聽到出遠門,蘇城臉上帶了幾分嘲弄之意,就像他之前也沒去蘇州,就在京城,那老掌櫃為了替他遮掩,才會推說他出了遠門。蘇啓懷大概跟他是同樣情況,有事就出遠門,沒事就在京城。
之前蘇城去蘇啓懷家找過他兩次,蘇啓懷一直沒露面,直到他後來翻臉,派人去給蘇啓懷放了狠話,大意是他若想跑是跑不掉的,事情是兩人一起做下的,自然一起擔。
要說起這其中緣由,就扯得有些遠了。
蘇城本是蘇王氏當年專門挑給蘇氏的陪嫁,蘇王氏能在臨終之前挑了他出來,顯然是對他極為信賴,且他本人也有過人之處。
事實上蘇城最起初只是蘇家的家奴,因常年跟在老爺身邊辦事,展現出過人的經商天賦,蘇王氏的丈夫蘇老爺就将他提拔成了一個鋪子的三掌櫃,後來蘇老爺因意外過世,蘇城就一直跟在蘇王氏身邊。
及至蘇王氏病重過世,到蘇氏出嫁,蘇家布莊轉到京城來,蘇城一直恪守本分兢兢業業。
這意外就出在郿戰和蘇氏兩人都死了以後,蘇城幫着太姨娘辦過兩次事,能明顯看出二房是失勢了,老太太都遷居莊子,小小姐則落在郿家大房手裏。
一次機緣巧合下,蘇城偶遇從蘇州來的蘇啓懷,這蘇啓懷也是蘇姓族人,和蘇氏的祖父還沾着親,若是按照親戚關系來算,蘇啓懷算是無雙的堂叔。
蘇城認識蘇啓懷,當時蘇啓懷十分落魄,說是來京城尋尋機會,實際上是在蘇州待不下去了。不過當時蘇城并不知道,一個有心,一個無意,兩人交情越來越深,漸漸的蘇啓懷就從蘇城口中得知蘇王氏這一脈的近況。
當年蘇姓族人吃蘇家的絕戶,蘇啓懷在邊上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無奈他這一脈在族裏沒有說得上話的長輩,根本沒分到什麽東西,如今這麽好的機會擺在眼前,蘇啓懷怎舍得放過?
哪怕蘇城一開始無心,也禁不起蘇啓懷這水磨的功夫,日日在他面前說着鴻盛布莊能有如今的勢頭,可全靠蘇城,又提到當年蘇王氏以寡婦之身立門戶,若不是有他們這些老夥計跟着,哪有蘇家現在的家財。
更何況蘇城也不是沒心,畢竟小姐不在了,小小姐現在還小,太姨娘說白了是個外人,自己每年還要找她報賬,報的是哪門子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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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一開始蘇城不滿,是出于對一個外人過問鴻盛布莊的事,那後來漸漸給的銀子越來越少,漸漸甚至不露面了,已經說明了異心。
不過蘇城還不敢明晃晃,他還在試探,試探一次兩次,太姨娘都裝聾作啞,他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也因此膽子越來越大,再加上蘇啓懷一直慫恿他,兩人索性一拍即合。
不過蘇城還給自己留了後路,他之所以把蘇啓懷拉進夥,就是預計如果哪天真有人找上門了,完全可以拿蘇啓懷這堂叔的身份說事。
而蘇啓懷,本就落魄,從蘇城手指縫裏流出一星半點來,就夠他吃得腦滿肥腸。
一開始蘇城還只敢從中挪用貨銀,随着時間逐漸過去,他也漸漸忘了這布莊是有主的,甚至覺得這布莊就是自己的,直到無雙這次親自找上門。
蘇城也不傻,他就是意識到他的小小姐被郿家大房拿捏在手,太姨娘是個病重的老婆子,才敢肆無忌憚,如今竟然找上門,必然有蹊跷。
這一打聽不要緊,他的小小姐竟然被賜婚給了魏王,也就是說馬上要當王妃了。
素來民不跟官争,更何況是皇家。
收到消息的當晚蘇城一夜都沒睡,什麽可能他都想過,卻懼于魏王威名不敢嘗試,而蘇城還沒忘記一件事,他其實還是蘇家的家奴。
當年蘇王氏提出要還他的身契,只是當時他正和另一個掌櫃競争大掌櫃之位,遂拒絕了,蘇王氏也是出于這個緣由最終選了他做大掌櫃。
長久以來,蘇王氏沒将他當家仆,蘇氏更不用說,給他的權利極大,所以蘇城就忘了這件事,直到那日無雙意有所指說了那幾句話,他才想起自己的身份。
……
“廢話我也就不多說,你雖沒露面,想必情況弄得比誰都清楚明白,這些年你借着鴻盛布莊,也做了不少生意,攢下了一份家業,你現在把之前從我這拿走的銀子還回,我拿着去向小小姐報賬。”
蘇啓懷一聽說讓他還銀子,臉就黑成了鍋底色。
他其實不意外蘇城會這麽做,這老家夥別看做生意還行,其實是個膽小的,若是換做他,早就把鴻盛布莊吃空,生意全帶到自家鋪子了,可惜這老家夥太過膽小,一直留着後手。
“我現在哪有什麽銀子,你知道最近生意不景氣,我手裏的銀子都壓成了布。”
蘇城冷笑:“蘇啓懷,你也別跟我在這扯謊,拿不出銀子,就拿布出來,把你手裏最好的布全搬來,我給你充銀子。”
蘇啓懷被逼得有些惱了,皮笑肉不笑道:“蘇城你又何必這麽逼我,這些年鴻盛布莊沒少喂飽你,何必在乎我這三瓜倆棗還要往回要?”
蘇城沒好氣道:“我吃了多少我吐多少出來,你也一樣!”
見他說得斬釘絕鐵,蘇啓懷驚疑不定地看着他:“看樣子你是真打算老老實實去請罪了?”
“我不請罪,你能替我背?你知道那是誰?那是王妃!動動小指頭就足夠壓死我們!我讓你還銀子還布,你也別覺得是在逼你,我也是一樣,人要知足,我就是不知足,如今才落得如此境地。”
蘇城滿臉灰暗,憑空老了數十歲:“這一遭還不知過不過得去,古人說人有異必有大變,小小姐本性懦弱,突然翻身,必然性情大變,若拿你我殺雞儆猴,可別忘了你和我都還有一家子人。
“對了,忘了告訴你,這幾天布莊和我這宅子外面,都有陌生人徘徊,想必就是來看着我們的,你既進了我這宅子,想必也跑不掉了,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吧。”
聽完,蘇啓懷當即臉色大變:“蘇城你坑我!”
“你也沒少坑我,若不是你坑我——罷,這些閑話不說,你把從我這拿走的銀子還回來,我再湊一湊,去找小小姐請罪。”
一時間,蘇啓懷臉色變化不定,顯然心裏正在斟酌,半晌後問道:“沒有銀子,還布可行?”
“那得是好布好料子,濫竽充數的就別往外拿了。”
“指定不是濫竽充數。”
蘇啓懷已經打算好了,他前幾年做生意,因為貪心,從江南那邊買過不少上等絲綢布匹,可惜他那鋪子不是大布莊,買的起的人少,一直壓在手裏沒賣完,不如拿出來充數。
蘇城又怎會不知他打什麽主意?
因為他也打算這麽做,花掉的銀子是補不回來了,但他想把賬面湊得漂亮一些,必然要多補。他曾經受蘇氏吩咐,要替女兒收羅嫁妝,當年蘇氏藏的那批好布料被太姨娘賣掉了,如今再補一批回來,正是合适借口。
無雙并不知道蘇城這些小心思,更不知道蘇城因要湊賬面,家中鬧得是一片不可開交。
蘇城的老妻也就罷,他這老妻當年還是蘇王氏為他做的媒,婦人家膽子都小,當初他這老妻就不贊同他和蘇啓懷來往,後來雖蘇城一直瞞着,他老妻還是察覺出來了一些異常,只是她說話不管事,又順從丈夫慣了,這些年沒少私底下埋怨蘇城對不住東家,如今聽說蘇城要改邪歸正,自然支持。
可蘇城兒子兒媳不願意,對他們來說,蘇王氏的威懾他們從沒感受到過,本來鋪子是自家的,現在要還回去,那自己還是少東家、少奶奶?
反正是鬧了好幾場,最終還是沒用,因為蘇城在家裏素來說一不二。
臨到半個月期限最後一天,蘇城親自來到長陽侯府,求見無雙。
無雙在如意館見了他。
見無雙長相只有三四分随了蘇氏,更多的反而像蘇王氏,那個曾以一己之力撐起蘇家所有家業,甚至将蘇氏布莊的生意做到遍布整個江南的奇女子,蘇城不禁跪了下來,哭得老淚橫流。
無雙想自己也沒說什麽,怎麽就哭成這樣了?這是在忏悔,還是做戲?
她也沒說話,就任蘇城哭,一直哭到他自己抹了抹老臉上的淚水,道:“老奴來向小小姐請罪了。”
“你何罪之有?”
本來蘇城來之前編了一肚子話,他甚至想好要怎麽說,就說不放心太姨娘,雖這些年沒來交賬,但賬目都是清楚明白的,每年的進賬也都收在他手裏,只等着小小姐親自來,必然完璧歸趙。
這個理由是完全可以說得過去的。
畢竟蘇城是蘇家的家仆,沒道理要聽一個外姓人的,尤其還是自古以來婆媳不合中的婆婆,有些防備也屬理所當然。至于這些年為何沒來找無雙,也有理由,因為太姨娘交代過讓他們不要去長陽侯府,就算他們去了,大房為了鉗制無雙,也不會讓他們見。
可這一肚子話,都在蘇城看到這張臉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突然改了主意,選擇實話實說。
不為其他,就為自己姓的這個蘇吧。
蘇城突然遙想起當年自己只是個乞兒,一次搶食中被人打得偏題鱗傷,被彼時還不是蘇老爺的蘇少爺救起。後來他就跟在少爺身邊,給他當小厮,再大些當随從,少爺讓人教他算賬,帶着他到處跟人談生意,又給他起名叫蘇城……
自己怎麽臨老了就晚節不保了?
蘇城也想不明白以前為何被豬油蒙了心,他就那麽一點點訴說着,包括蘇啓懷的事也一字沒漏下。
無雙默默地聽着,心中也感慨萬千。
她相信蘇城說得都是實話,悔過也是真心實意,但并不代表她心裏願意原諒蘇城。
因為無雙心裏一直在計較一件事——
前世梅芳混進侯府來到她身邊,梅芳只是結巴,不是不會說話,以太姨娘性格,就算把東西都交出來,肯定還留有後手。以當時那種情況,後手必然是在梅芳身上,也在鴻盛布莊上。
可梅芳去了她身邊,卻什麽都沒提,什麽也沒說。
可能這其中有太姨娘的交代,畢竟孫女處境不好,她也不忍給她壓力,之前太姨娘臨終前就說過這話,前世想必也說過。但最大的可能卻是梅芳去找過蘇城,但蘇城見其只是一個結巴丫鬟,根本沒認,甚至将之趕了出來,才會有之後梅芳混進侯府服侍她,卻只字未提這件事。
當然,這裏頭梅芳也有很大嫌疑,但梅芳無親無故,孤身一人,離開了太姨娘就去了她的身邊,後來還因為救她而死,無雙是怎麽也不會懷疑到梅芳身上的。
只能是蘇城。
……
無雙突然想到郿無暇說的一句話:“……她們只是看中了你權勢,你若沒有現在的身份,你以為她們會理你?你吃苦受罪的時候,也沒見人來關心你,現在跑來哄你幾句,就把你哄得像傻子一樣……”
其實無雙明白這個道理,就像她曾經所想:當你好的時候,你身邊都是好人,哪怕以前覺得可惡的、猙獰的,都能換出一副笑臉來。
只是她沒有郿無暇偏激,锱铢必較,做事不留餘地罷了。
這一刻,她突然瘋狂地想念紀昜,雖昨晚才見過的,她卻瘋狂地想他。
她打算去做點什麽,想了又想,決定親手做點吃食。
這麽一想,覺得自己很忙,也顧不上感慨了,就把之後和蘇城對賬盤賬的事,交給了宮嬷嬷,她自己則去了如意館的小廚房。
見小小姐這樣,蘇城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小小姐大概是沒原諒他。又見那嬷嬷說,有什麽事等盤完賬再說,他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蘇城把這些年的賬本讓人搬了進來,加起來竟有三大箱子這麽多,連宮嬷嬷看着這麽多賬本都頭疼了,想了想,決定還是老規矩,求助魏王府。
王嬷嬷在一旁看了,私下找了宮嬷嬷說話。
“王妃也該學着管家了,這些東西正好可以給她練練手。”
宮嬷嬷臉上帶着笑:“王妃還是小孩性兒,這會兒在廚房呢,說要給殿下做點心。”
一聽這話,王嬷嬷頓時不說話了,她在如意館這陣子算是看出來,這位未來的王妃可是得魏王心意,雖平時魏王殿下從不出頭露面,事都是宮嬷嬷在做,但光憑宮嬷嬷,能找到手藝好做得又快的老師傅給王妃做家具?能有精力去采買那些瑣碎的嫁妝?還不是魏王府那邊幫了手。
真是恨不得連嫁妝都一手包辦了呢!
王嬷嬷以前雖在宮裏,但這次能被宮嬷嬷帶出來到了無雙身邊,顯然是沒有異心的。她能以年邁之軀出宮去王府當差,對于宮裏的老嬷嬷來說,這就是最好的出息,自然巴不得王妃和殿下和和美美才好。
不提這些,無雙很快就做出了一籠桂花糕,只是她許久沒做過了,手藝稀疏,做出來的味道還行,但成品看着不太好看。
她這邊還在尋思,要不要再做一籠,誰知就被下面人誤會她害羞,忙主動趁熱裝進食盒,說要給魏王府送去。
呃,她就是順口說要做給殿下吃,但這個殿下指的是晚上來的紀昜,而不是現在在魏王府的魏王。
這個誤會她解釋得清楚嗎?
見東西已經被送走,無雙只能放棄解釋,準備再做一籠,留着晚上自己和紀昜一起吃。
魏王府那,聽說東西是王妃送來的,福生自不敢輕忽,一路帶着笑将東西送到魏王面前。
魏王正跟人議事,見福生笑得詭異,便揮退了其他人,把他叫到跟前。
福生打開食盒道:“這是王妃專門叫人送來的,還是熱乎的。”那話的潛意就是,殿下,你看王妃多對您上心,專門做了糕點送來。
這是她做的?
魏王看了看碟子裏看着有些奇形怪狀的糕點,猶豫了下,撚起一塊來吃。有點太甜了,但味道還行,就是模樣不太好看。
福生見從來不吃甜口的魏王,竟然連吃了兩塊,心想:果然殿下是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