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獵戶座
“平安到達,我已經在想你了。”
信息從河東機場發送,飛進穆勒的收件箱裏。
收到信息的時候,穆勒剛從晚香奶奶的病房出來。她的身體狀态每況愈下,半小時的探視時間根本等不到她醒來。
入夜,晚香奶奶蘇醒,歇斯底裏地瘋號,她現在已經全然忘記穆勒和穆哈哈,意識順着記憶往上爬,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穆勒帶領二三護士趕到,麻利地箍住她的手腳,将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牢牢固定在床上。穆勒是護士長,必須給後輩做好表率,緊咬牙關推入一針鎮定劑。
等待藥物生效的時間最為漫長,穆勒不忍心看她,将注意力放在監視屏上,祈禱那支躁動的線條能快一點變得平緩。
“23秒。”穆勒轉頭跟旁邊的實習護士說,小女孩應聲記錄下來。
“兩小時後我們再來觀察。”穆勒囑咐值班的幾個護士。
晚香奶奶的呼吸已經變得綿長,仿佛不曾經歷痛苦。
“保重身體。”
穆勒回複秦諾和,讓後者因為第一次收到回複,身體疲憊卻精神雀躍,失眠整晚。
這次出差考察的成員加上秦諾和一共四人,每人有各自的任務,秦諾和還答應了幫穆哈哈觀測一組星系活動,每天分享幾組星系照片給他,順便問問穆勒的情況。
從天文臺出來,即使沒有光學望遠鏡,也能看到獵戶座勾聯的四顆亮星。就是這一刻,想念最為濃烈,到達秦諾和無法抑制的程度。
穆勒和他之間有十年的空白,這十年裏他有疑惑,有難過,有憤怒,有迷茫,但這些情緒在重遇那一刻騰空,變成漫天繁星裏不會發光又運行正常的幾顆最普通的行星。
而關于穆勒的種種,他的過去,他的現在,他的想法,他的苦衷,築成一道“普朗克牆”,秦諾和被擋在牆外,看不到事情的源頭,也沒有光芒能夠穿透它指向未來。
一起結伴回酒店的同事在家族群裏視頻直播,呼籲全家一起觀星,實時互動。秦諾和被拉進攝像頭,對着鏡頭問好:“各位家人們大家好,這位是我的同事小秦,這次和我一起來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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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諾和一臉迷茫,對着鏡頭尴尬揮手。
同事放開他,回答家人的問題:“什麽?苦不苦?” 他思考一下,“我們這次不算苦,基地有觀測室,在觀測室裏操控光學望遠鏡的曝光就行。”
同事調轉攝像頭,繼續說:“手機像素有限,但大家應該能夠看到參宿七,這顆星星的視星等數值低,小外甥我考考你,視星等越低就會怎麽樣呀?”
“對了!越低就越會被我們的裸眼看到!” 秦諾和被同事和家人的互動逗笑,偷偷給穆勒拍了個小視頻發去。
“啊,我的同事嗎?小舅媽,你認識他?” 同事拍了拍鼓弄手機的秦諾和,“我小舅媽好像是你同學诶,我等一下把她的微信發給你,你倆聯絡一下感情哈。”
秦諾和看自己不在鏡頭裏,于是擺着手跟他說不用了。
同事忙着看屏幕,根本沒看到,自顧自地幫小舅媽遞話:“小舅媽問你畢業典禮那天有沒有找到霸王花?”
他下意識地搖頭,高考後穆勒失蹤,他幾乎問遍了全校同學穆勒的下落,然而一無所獲。
回到酒店房間,同事先去洗澡,秦諾和坐在床上等穆勒的回信,屏幕顯示新的好友,備注【成學新的小舅媽,我是鄭圓圓】,他點擊添加。
對方很快發來信息,先是一個問好的表情,然後又問了一遍:“畢業典禮那天,你真的沒找到霸王花嗎?”
秦諾和實話實說:“沒找到,但最近偶然又遇見了。”
鄭圓圓:“怎麽隔了那麽久啊?”
秦諾和啞然,他不想聊天終止在女孩子那裏,于是生硬地附和:“是呀。”
鄭圓圓:“我以為典禮那天你就會跟他表白的,他一直在等你。”
秦諾和隐約看到那道普朗克牆裏透出一束光。
他撥通了鄭圓圓的電話,他問:“你在畢業典禮上看到過穆勒,對不對?”
“對呀。”對方答,“所以我想問你,那天有沒有找到穆勒,我以為他會跟你表白。”
“你在哪裏看到了他?” 秦諾和聲音顫抖,不僅是聲音,他險些握不住電話。
“就在舞臺的下面,有個麥克風接觸不好,我幫老師下去重新接線,發現穆勒蜷在那裏睡着了。”
“然後呢?”
“然後他問我你在哪裏,他想要找你。我說典禮已經結束了,你應該出去拍畢業照了。”對方回答,渾然不覺自己正握着一把至關重要的鑰匙。
咔嚓——塵封了屬于兩個少年的青春心事的盒子被重新打開,裏面正演奏着一支關于遺憾的旋律,普朗克牆随即坍塌。
秦諾和活了過來。
聽筒另一邊的聲音只剩啜泣,鄭圓圓安慰他:“其實我們都能看出來,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他就只跟你好。”
秦諾和問:“為什麽說他就只跟我好?”
“他就只跟你玩啊。他雖然也管我們,但那也是作為班長在盡責任。他跟你在一起就有說有笑的,你去哪他也去哪。我過生日邀請他,他本來說不來了,但你一叫他,他就來了。”
她接着說:“畢竟霸王花也不是白叫的!”
霸王花?!
秦諾和靈光一閃,上了高中穆勒從來沒在同學面前穿過女裝,而且這個學校裏認識他們的舊同學也沒有幾個,霸王花這個外號又怎麽會在高中同學之間流傳?
“你們……為什麽會叫他霸王花?”
“嗯……” 鄭圓圓想了想,“剛開始好像聽你這麽叫過,後來班裏同學也覺得貼切,穆勒平時高傲,感覺不可輕易采撷,最重要的是他長得也美,就跟着你這麽叫了。”
秦諾和心髒抽痛,快要不能呼吸,用蹩腳的借口結束了通話。
他逃似得撞開了酒店大門,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暴露在冷空氣裏。他從口袋裏摸出煙,顫巍巍地點燃,大力吸了幾口,頭腦清明,眼睛濕潤。
秦諾和叫穆勒‘霸王花’,是覺得他有耐力、有韌性、不需要太多養料就能綻放出絢爛的花朵;田小光叫穆勒‘霸王花’,是覺得他不會恃強淩弱,向來所向披靡。
記憶織成了一張細細密密的網,他心甘情願地在裏面安睡。此刻這張網突然開始盤結錯亂:在他們相遇之後,穆勒消失之前的時間裏,在他們一起度過的這些年,穆勒究竟在想什麽?
他不知道!
他太自以為是了。他以為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玩樂就算是彼此了解,其實他什麽都不知道。
同學們叫他‘霸王花’,是覺得他孤傲,又不好親近,他不知道,因為穆勒只跟他玩,只跟他笑,只跟他……做自己。
穆勒跟他說“頂峰見”,他便默認了穆勒也會站在那個頂峰,他不知道,穆勒雖然沒能登上他的那個高度,但他還是想要見證,他想看看站上世界之巅的秦諾和是什麽樣子的,他是一定會出現在學校禮堂的啊。
站上了頂峰的秦諾和并不像他想的那樣孤獨,他被鮮花簇擁,被同學和老師環繞,穆勒追出去的時候,他可能……正在經歷一場聲勢浩大的表白。跟他表白的對象是當年的年級第二名,和他考入了同一所大學。他當然拒絕了人家的好意,但顧及當時他們被人群圍着,他是事後才婉言拒絕的。
他不知道,穆勒也站在那個被歡笑聲和祝福聲填滿的小廣場上,見證了這個場面。
還有什麽,還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
穆勒喜歡了自己多久?他又曾辜負了怎樣的諾言?穆勒到底懷抱着多大的希望,最後才能走得這麽決絕?
入了夜的西北,狂風刮在這張淌着淚水的臉上,遍地鋪滿了悔恨。
約莫過去很長時間,也有可能沒有那麽長,秦諾和帶出來的煙都抽完了,煙頭不知道被風卷去了哪裏。
他頭痛欲裂,兩眼腫脹,雙腿像是被凍住了,根本無法動彈,他癱在那裏,雪勢漸大,漫天雪花砸在了他的身上,直到他被結束了夜間觀測的兩位同事發現并帶回了酒店。
最後的記憶停在救護車頂的燈箱上,白色的燈光打下來,冷靜又決絕。
他想起久別重逢時穆勒曾在醫院裏問他:“那你為什麽不去找我?”
他為什麽不去找穆勒?
因為他的世界裏有好多好多東西,愛人、家人、朋友、理想,這些東西井井有條地鋪陳在他的生活裏。
而穆勒沒有自己的世界。
秦諾和就是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