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一種陌生的冷意。
沈清和瞧着他發紅的眼尾,又後悔自己說的話太過火:“映微……”
“沒事。”柳映微撩了撩垂落在耳側的發絲。
他面無表情時,眼裏的光會徹徹底底地熄滅,像兩顆熟透的黑葡萄,黯然地墜落在一片潮濕的水汽裏。
沈清和很害怕看見這樣的柳映微,總覺得他和家裏那些束之高閣的珍貴瓷器一樣,稍微不注意就碎了。
這樣的感覺,他從第一次見到柳映微時就有了。
同樣是坤澤,柳映微和別人是不一樣的。
有的時候,沈清和甚至在想,柳映微很可能不是容易被碰碎,而是早就碎了,現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坤澤看着光鮮亮麗,實則,內裏千瘡百孔,快要爛透了。
“我難受,又有什麽意義?”柳映微低下頭,輕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我難過了,就可以不嫁人了嗎?”
他言罷,起身走到窗邊,俯瞰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日子總是要過的,就像是天總會黑,太陽又總會升起。清和,有的時候我也會想,如果當初沒有被父親帶回柳家,我和我的姆媽還住在弄堂裏,日子會是什麽模樣。”
柳映微頓了頓,視線随着撲棱棱的白鴿倏地升高,很快,初夏帶着濃重水汽的風就吹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了。
“大概不會比現在更好。柴米油鹽醬醋茶,我的姆媽要操心這些瑣碎的事情,而我……一個已經結契的坤澤,可能連洋人用來抑制雨露期反應的藥都買不起。”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為了一樁看起來不幸的婚事怨怨哀哀呢?”
柳映微冷酷地分析着自己的人生,一碗殘茶将盡,他的力氣也耗了個精光:“罷了,我今日不想再喝茶了,咱們去聽戲吧。”
沈清和巴不得他止住話頭,抓起自己繡着蘇繡的小手包,一把挽住他的手臂:“走走走,咱們聽戲去。”
柳映微失魂落魄地跟着沈清和下樓,上了沈家的小汽車,才想起自家的門房還在茶樓前:“哎呀,我忘了阿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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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兒,我幫你記着呢。”沈清和将頭靠在他的肩頭,笑眯眯地安慰,“上車前就已經讓家裏的人去說了……他會和車夫在戲院前等你的。”
柳映微也就放下心來。
而被留在茶樓前的阿貴沒等來沈家的小厮,倒是先被一個行色匆匆的乾元撞翻在了地。
他“哎喲”一聲捂住屁股,憤憤地仰起頭:“你這人怎麽……”
阿貴的抱怨卡在了喉嚨裏,因為撞倒他的人穿着身一看就金貴的黑色西裝,胸口的口袋裏還別着派克鋼筆,除了鼻梁上有些歪斜的金絲邊眼鏡看上去有幾分滑稽以外,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惹不起”的氣息。
“你……”阿貴話到嘴邊,生生咽了回去,“你倒是看看路啊,摔倒了,多不好。”
狄息野強忍不耐,扶正鼻梁上的眼鏡:“剛剛誰在上面?”
阿貴莫名其妙地“啊”了一聲:“什麽?”
“我說,剛剛誰在上面?”急切逼紅了狄息野的眼睛。
他揪住柳家門房的衣領,直将人從地上拎了起來。
“哎喲,你這人怎麽這樣啊?”阿貴雙腳離地,驚慌失措地叫起來。
這就有些出格了。
阿貴雖然不是少爺,但好歹是柳家的人。在柳家當差,于平頭百姓而言,已經算是混得不錯了,畢竟就算是各家的少爺小姐,也會顧及身份,與他好生說幾句話的。
阿貴漲紅了一張臉:“你不講道理!我哪兒知道你說的人是誰?”
他在心裏暗暗補充了兩句:就算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我家少爺是偷跑出來的,被別人瞧見了,成何體統?
狄息野聞言,冷哼一聲,倏地松了手,任由阿貴再次跌坐在地上,想也不想就往樓上走,待到了包廂門前,更是擡腿,直接踹開了緊閉的門。
“砰”的一聲巨響過後,包廂裏頭抱在一起的小年輕齊刷刷地尖叫起來,穿着旗袍的坤澤更是拎起洋傘,用傘尖沖着他的臉,不住地咒罵:“要死啦!”
縱使狄息野心裏的火氣再旺,面對此情此景,他還是狼狽萬分地退了出來。
他陰沉着臉又從二樓下來,一言不發地鑽上車。
街上人流如織,那個熟悉的面龐就像是在他的夢境裏一樣,睜開眼就消散了。
狄息野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點燃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顫抖得厲害。
“二爺,您怎麽——”
“滾下去。”狄息野的手猛地拍在方向盤上,一句話就趕走了滿車的莺莺燕燕。
女明星們作鳥獸散。
須臾,車上獨剩狄息野一人。
他再次伸手,将煙從嘴裏拿出來。淡淡的煙霧模糊了乾元的視野,也模糊了他隐藏在衣領下的項圈。
痛苦的呻吟從狄息野的喉嚨深處漫上來,但是很快就被他強行咽了回去,化為一聲又一聲沉沉的嘆息。
太像了。
狄息野想,真的太像了。
方才,他無意間擡頭,真的以為看見了夢中人。
像是他幼時種的白蘭花,總是在夜深人靜時張開嫩白色的花瓣,待醒來去尋時,卻早已花開荼蘼,徒留一地狼藉。
果然是錯覺嗎?
狄息野閉上了眼睛,脫力地靠在椅背上。
那個人……他早在兩年前就弄丢了。
“二爺?”
不知過去了多久,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響了車窗玻璃。
狄息野緩緩撩起眼皮,眼底沒有懷戀與痛楚,只剩下讓人不敢直視的寒意:“怎麽,我出來玩,家裏也要派人跟着?”
車外的小厮讪笑着移開視線:“夫人和老爺等着您回去商量婚事呢。”
“婚事?”狄息野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再次升騰起來,“柳家的人是瞎了看不了報紙,還是貪圖我們狄家的權勢,連親生的兒子都願意往火坑裏推?”
“二爺,那柳家的小少爺可不錯了,夫人很喜歡——”
“喜歡?”狄息野不為所動,“那就讓我爹娶回家做姨太太好了。”
小厮猛地一噎,喘了幾口氣,繼續硬着頭皮說:“二爺,您好歹回家看一眼照片,或是親眼見見柳家的小少爺……您就算不喜歡,也得做做樣子不是?日後成了婚,再想出來玩,也是一樣的。”
“照片?”狄息野目光沉沉,像是想到了什麽,忽地勾起唇角。
他不再扶着方向盤,而是搖下車窗,興味十足地盯着緊張的小厮:“你覺得我在乎?”
“……整個狄家,還有誰不知道,我喜歡中庸?”
狄息野滿意地看着小厮慘白的面色,一字一頓道:“還有誰不知道,當初是我親手摳壞了後頸,才被送去德國治病,成了個不戴項圈就會發病的瘋子?”
狄家的二爺喜歡中庸,整個狄家對此秘而不宣。
一個大家族的乾元少爺,是不能娶中庸的,這個道理下人們都懂,狄息野自己就更不用說了。
如果,他沒有遇見那個人的話。
“我記得你。”狄息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面色陰沉得像是下一秒就會暴雨傾盆的天空,“你是我姆媽身邊的人……怎麽,她忘了我是怎麽把後頸摳爛的?”
“二爺,您——”
“好啊,我現在就回家,再摳一次給她看!”他薄唇輕啓,冷冷吐出這話來,“別擋道!”
話說到這份兒上,小厮哪裏還敢攔?他皺着一張臉讓到一旁,卻還是不甘心地從懷裏掏出一份喜帖,拼了命地丢進了半開的車窗。
“二爺,您倒是瞧瞧啊!”
紅色的喜帖“啪嗒”一聲砸在狄息野工整的西裝褲上。
“瞧瞧?”狄息野單手握着方向盤,另一只手拂開喜帖,像是拂去一片肮髒的灰塵。
他甚至連喜帖都沒有翻開,就直接将其丢出了車窗。
紅色的喜帖宛若折翼的燕尾蝶,在轎車帶出來的風中打了個旋,掙紮着上升,最終還是狼狽地墜落在了滿是泥濘的地上。
一輛滿載着人的電車哐當哐當地從它身上碾過去,留下了黏膩的泥污,也模糊了喜帖上的兩個緊靠在一起的名字。
與此同時,另一輛轎車停在戲院門前,片刻,上頭下來兩個人,它很快又掉轉車頭,消失在了長街上。
車上,換了一身便裝的柳映微翻着沈清和的背包,有些為難:“這衣服若是被我姆媽瞧見了,肯定要被撕爛了丢出家門的。”
“怎麽,太暴露了?”沈清和不以為意。
他靠在車窗邊,就着天光塗口紅,塗了一半,還要往柳映微的嘴上抹:“阿拉映微生得這麽好看,穿兔女郎的衣服,一定更好看!”
柳映微微傾了身子讓沈清和替自己塗口紅,塗完,抿了抿唇,覺得那層口紅黏糊得和桂花糖似的,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