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今夕何夕

雖然沐橙邀請我去嘉世的員工宿舍擠一晚上，但是嘉世畢竟人多眼雜不太方便，況且沐橙還準備繼續和葉修下副本，我不便打擾他們，就婉拒了沐橙，在嘉世和興欣附近的全季酒店開了一間房間。

八年前，這所全季酒店所在的位置是一家COCO奶茶店。新店開張時總歸是熱氣騰騰歡天喜地的，接連好幾天都是第二杯半價優惠。那年正逢我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我和沐橙每天去杭圖的路上總能經過。我高中附近有一條商業街，至少開了六七家奶茶店，我是早已喝膩了COCO奶茶的。但是沐橙卻是第一次見到這大眼睛logo的奶茶店，頻頻回首，眼饞得不行。于是，某天晚上給蘇沐秋和葉修送飯時，我們便順路買了四杯奶茶，裝在塑料袋裏晃蕩着送到了網吧。

“這啥玩意兒？”剛拿到奶茶，蘇沐秋的第一反應是嫌棄，“這東西老不健康了。”

“偶爾喝喝，沒事的。”大院子弟葉修見怪不怪地從塑料袋裏拿出了兩杯奶茶，轉過杯身看了一眼标簽，“喏，三分糖的給你，健康。”

蘇沐秋皺着眉頭接過奶茶，看到标簽貼，臉色愈發難看了些：“這也太貴了，十幾塊一杯呢，啥家庭喝得起呀。我看便利店裏的午後奶茶也就三四塊一瓶，和這有什麽區別？”他轉過頭望向我，“小晴，你別老給沐橙買這麽貴的東西……都把她寵壞了。”蘇沐秋的這番話立刻引來了沐橙的抗議。

我笑得彎起了眼睛：什麽呀，明明把沐橙寵壞的人是他本人才對，這不是賊喊捉賊是什麽？

“現在在做活動，便宜的。”我笑着安撫他道。

雖然嘴上不滿意，但是蘇沐秋的身體卻還是很誠實地将吸管插進杯蓋，認真地唆起了杯底的黑色珍珠，試圖探究這杯平平無奇的奶茶究竟憑什麽賣得這麽貴。我托腮凝神望他，心中灑滿了喜悅。我喜歡看他做事認真專注的模樣。

正巧那天晚上嘉世網吧調度停電，蘇沐秋和葉修只得擱置游戲提前回家。他端着飯盒，戀戀不舍地打開裝備界面，最後看了一眼他的寶貝千機傘，這才不情不願地退出游戲，拔出了游戲卡。我們四個人一起在盛夏的傍晚走回家。夏天的晚風是溫和喜人的，驅趕了暑氣，卻也不帶一絲寒意，溫煦地撲到臉上和身上，像是一個綿長的擁抱。來來往往的人與鬼，都被罩上了一層溫柔到不可思議的弧光。我抓住機會，拉着這兩個壯丁去超市買了卷筒紙、洗衣液等生活必需品。走出超市，我們又在臨近的書報亭買了兩本我和沐橙喜歡讀的雜志。兩個十七歲的男孩拎着大包小包的塑料袋吭哧吭哧地走在前面，而我和沐橙則一人拿着《萌芽》一人拿着《新蕾》，輕笑着跟在他們身後。

任憑黑夜漸漸浸染天空，而我們的夏天漫長無垠。

這一度是我記憶中關于青春的最好的圖景。

如今，卻連這青春的廢墟都已不複存在。

我帶着十分惆悵的心情辦理了入住，将房間號發給了葉修，讓他指導蘇沐秋按照這個地址返回。方才葉修提出想要單獨和蘇沐秋說些話，我便暫時将蘇沐秋留在了葉修那裏。我也不知道葉修和蘇沐秋之間究竟有什麽話是需要避着我說的，況且沒有我的轉達，葉修注定了要對着一片虛空自言自語。

我想不明白，幹脆不再去想。

等我洗漱完走出衛生間時，發現蘇沐秋已經回到了房裏，正坐在窗邊看着燈火輝煌的城市發呆，留給我一個清瘦又孤單的背影。聽見我的聲音，他回過了頭，朝我笑了笑：“夜色不錯。”

“剛才葉修和你說了什麽悄悄話。”我一邊用酒店的幹毛巾絞着頭發，一邊狀若無意地問他。想想我的問題還有些好笑，既然知道是悄悄話，又何必費心去問呢？

“也沒什麽，說了以前的一些朋友，陶哥……之類的。”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回答了。

我在床沿邊坐下，半幹半濕的頭發有氣無力地耷拉在肩頭：“這有什麽好避着我說的，陶軒那老癟三确實不厚道，還有劉皓那個小赤佬，我要是在的話還能跟你們一起罵他。”

蘇沐秋笑了起來，笑容中又帶了些傷感：“我也不清楚這幾年陶哥究竟發生了什麽，他……變了許多。”他撓了撓頭，又繼續道，“其實，葉修也好，沐橙也好，大家都變了很多。大多數人都在變好，只是也有人變壞。”

“那我呢？”我問他。

他揚起臉看我，清澈的眼中倒影着我的身影。他很認真地回答：“小晴，你當然是在變好。”

他說，其實，當他看到沐橙繼承了沐雨橙風時，心中有些難過。他今天看看沐橙，又看看我，不由地想象着如果自己沒有遭遇意外的話，沐橙會怎樣長大。他歪過頭，推測說：“她很聰明，又有你這麽好的榜樣，一定能學得好……沒準還能跟着你考上Z大，當個女大學生。”

我笑了起來，盤腿坐在床上，也順着他的想象，道：“沐橙比我聰明，當然能當女大學生了。Z大可不夠，說不準可以去首都上P大或者T大。”

話音落下，我忽然想起：其實，早在七年半以前，我們便一起想象過多年後的風景。

高三結束的夏天，我準時扛着行李來到杭州報道。之前聽說榮耀游戲改了規則，蘇沐秋辛苦研究了一年的千機傘和散人玩法成了泡影。事發之時，遠在上海的我正為了高考昏天黑地，愛莫能助，只能打個電話過去，也沒能說上幾句，自覺沒給什麽實質性的安慰。等我考完試懷着惴惴的心情來到杭州時，卻發現他已經雲淡風輕地翻篇兒了。他放下了君莫笑與千機傘的遺憾，正與葉修一起興沖沖地談妥了條件準備加入嘉世戰隊，成為第一批吃螃蟹的榮耀職業選手。那個夏天，每個人的未來似乎都變得齊整又妥帖，蘇家的小屋一時之間被欣欣向榮的歡暢情緒所籠罩了。

蘇沐秋見我來了，難得主動請纓下廚要犒勞犒勞我這個剛剛結束高考的狀元郎。他說，之前一年沐橙正在讀初三，他不敢攪擾妹妹學習，便和葉修兩個人自己琢磨着下廚做菜。一年過去，他的廚藝可大有長進。今天他就要給我露一手，做他的拿手好菜西湖醋魚。我見他系起沐橙的粉紅色圍裙，洗魚剖魚的姿勢有模有樣，讓我和葉修這兩個想要幫他打下手的人都顯得有些多餘。

“小晴，你覺得考試怎麽樣？”蘇沐秋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準備好的食材倒入鍋中，一邊分心回頭問我。

“不知道啊，我也沒對答案。”我聳聳肩，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蘇沐秋可能不知道，對于我們這群在成績單裏摸爬滾打了多年的人來說，有着這樣一條不成文的玄學——在考試成績真正出來以前，是絕對不能把話說得太滿的。哪怕覺得自己考得很好、特好、無敵好，在出成績之前，也要假意謙遜地笑一笑，說，哎呀，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是知道的，我應該考得不錯。

梁秀才當年還沒中舉赴京，大清就廢除了科舉制度，他深受打擊，沒過幾年便一病不起，最終成為了現在的他。于是，北京成了他最耿耿于懷的一個地方。他一直都希望我能考去P大或者T大，圓一圓他的京城夢。

可惜，我是個逆徒。我對北京沒什麽情懷，倒是一門心思地想要回到杭州。在我看來，上海也不過是人生中短暫的逆旅，擁有蘇沐秋的杭州才是我真正的故鄉。那時上海高考還是考前填報志願，于是我在每一個空白的志願欄中都填入了杭州的大學。爺爺對此倒也沒有什麽異議——我在杭州這幾年的寒暑假裏倒也累積了一批熟客，反正他現在一把老骨頭還做得動，倒也樂得見我先在杭州開個幾年分店鍛煉鍛煉。

那年高考風平浪靜。據說隔壁物理考場考得哀鴻遍野鬼哭狼嚎，但我是個沒有選考物理的幸運兒，太太平平地填完了每一張答題卡。唯一難住我的倒是語文的一道超綱的默寫題，我看着題幹上的那句“今夕何夕”，腦中卻只能想到《時間煮雨》的歌詞——“青草離離”。當時的我擡起頭，望向考場邊的梁秀才，投去了一點點求助的眼神。梁秀才還在為我不填北京的志願而生氣呢，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假裝沒有看見我，抱着手臂走遠了。我見求助不成，又想着反正這題也只有1分，丢了也不可惜，便垂下頭繼續答別的題目。等到考試行将結束時，梁秀才才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身邊，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用蚊子般的聲音念叨了一句，良人。

我心念大動，立刻翻到方才空白的默寫欄，按照梁秀才的提示寫出了正确答案：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走出考場後，我抱着劫後餘生的心情，打開手機翻找了原詩。也不知怎地，這首來自千年前《詩經》中所描寫的那個燦若星辰的良人，竟輕而易舉地讓我聯想到了蘇沐秋。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那首詩中的“良人”蘇沐秋當時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系着滑稽的粉紅色圍裙，手中還拿着一柄鍋勺，他笑着回過頭來，說：“我們小晴考試一定沒問題的。”

我笑了。我喜歡他在我的小名前加上一個定語——我們。

大半個月後，高考成績公布。我在嘉世的網吧，被蘇沐秋、蘇沐橙和葉修三個人簇擁着，顫抖着輸入身份證、準考證和驗證碼，在八點整閉着眼睛點下了查詢按鈕。

網頁上很快跳出了我的成績。我睜開眼後便看到了自己的總分，502分。

600分的試卷，我考了502分。無論如何，Z大是有了。我頓時松了一口氣。

“喲，這分兒啥水平啊？”葉修在我身後探出腦袋問。

“能上Z大的水平。”我頗為驕傲地回過頭說道。

“可以啊，小晴！”蘇沐秋也不顧葉修在場了，激動地伸出手将我的一頭短發薅成了雞窩，“以後四年你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待在杭州了？”

“是啊是啊，你們兩個進了嘉世以後就成大忙人了，可不得我來幫你帶沐橙嗎？”我一邊說着，一邊拍開他的爪子，将自己的發型撥弄回正常的模樣。

蘇沐秋轉過頭，指着屏幕上的成績對蘇沐橙說：“沐橙，來，看看小晴姐姐的分數，跟姐姐學習，三年後也進Z大。”

已經十五歲的小姑娘正值叛逆期，頗為不屑地朝她親哥吐了吐舌頭作了個鬼臉。但是轉向我的時候，卻又換上了一副大大的笑臉：“恭喜小晴姐姐！”

那天晚上，蘇沐秋連游戲都不打了，拉着我們便去街口的大排檔吃夜宵。我們點了很多炸物，一盤又一盤的能量炸彈被端到我們面前。我和蘇沐秋一杯一杯地續着冰鎮大烏蘇，葉修不能喝酒，便以煙代酒，肆無忌憚地燃燒着指間的尼古丁。蘇沐秋不允許沐橙喝酒，但她也有模有樣地向我們舉起了手中的玻璃瓶可樂。我們笑着碰杯，在煙霧缭繞中你一句我一句大聲唱着周傑倫的歌。葉修在我和蘇沐秋的撺掇下喝了小半杯烏蘇，結果臉上立馬浮現出了些許醉意。他顫抖着手點燃一根煙，直接嘲笑我們唱的《晴天》和《七裏香》都俗得底兒掉了，去年人周董剛出了新歌，就是專門為咱們蘇沐秋量身定造的。來來，我給大夥兒表演一個。說完，他便扶着蘇沐秋的肩唱起了《算什麽男人》，氣得蘇沐秋跳起來要和他幹架讓他閉嘴。

我們笑着，鬧着，盡情地享受着2015年的夏天，享受着這個剛剛向十八歲的我們敞開大門的世界。我們在世界的陰暗面預演了太多次成年人的生活了，可是這一回，似乎上天也開始垂憐眷顧我們了，我們走過了陰翳，世界重又變得光明，仿佛被一千個燦爛的太陽照亮。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我們忽然便開始七嘴八舌地讨論多年後的我們會是什麽模樣。蘇沐秋指着自己和已經醉趴在桌上的葉修說，咱們嘉世一定會一直是冠軍冠軍冠軍。然後他望向我，說，小晴一直都是我們之中最厲害的，你不管幹什麽都能成功。

我笑着搖頭。我當時怎麽就沒能告訴他呀——這麽多年過去，我依然是他的小昭丫頭。因為我想給他寫武功秘籍，所以我才認真讀書；因為我想回到他的身邊，所以我才考了Z大。我想得到他的贊許，可是我卻不想得到他這麽高的贊美。

我只想做他的小跟班。

蘇沐秋的視線沒有在我身上停留太久，他又轉向了沐橙。蘇沐秋輕輕地揉了揉沐橙的頭發——他在摸沐橙頭發的時候明明動作那麽輕柔，那麽溫和，但是換成是我的話，便不管不顧地亂薅一氣了。他笑着說，咱們沐橙呀，以後也一定比哥哥厲害。

當時的我咬着竹簽，也開始想象着沐橙長大後的模樣——其實那并不遙遠，只要再耐心等待三年，不管沐橙上了什麽大學，她應該都會是校園裏最賞心悅目的一道風景。我想象着沐橙穿着我和蘇沐秋陪她挑的時興長裙，抱着書本和筆記本電腦，優雅閑适地走在景色宜人的校園之中。也許她會參加學生會，也許她會搞社團，也許她會一身職業裝扮地去某個公司參加實習。或許有人會認出她，激動地詢問她：“那個榮耀大神蘇沐秋是不是你的哥哥？”

可是，不論是我的想象還是蘇沐秋的想象，最後都沒有實現。蘇沐秋沒有等到沐橙考上大學，他甚至沒有等到Z大的錄取通知書寄到我的手裏，他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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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對我而言，2015年的夏天也是人生中最好的夏天，那是每個人都得償所願的夏天。

可惜，距離那個夏天，竟也已經如此遙遠了。

活的傘哥還能再續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