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 季雲
對于季雲而言,沒有什麽人是真的難以理解的。他能輕易分辨真心開懷大笑的笑,勉強的笑,為了武裝自己而笑的笑,抑或是虛假的微笑。他甚至能從一個小動作就知道對方接下來會說些什麽,也因為如此曾被同學懷疑,懷疑他是不是有通靈的能力。
季雲曾以為詩社是個文青互相取暖的地方,想必沒什麽意思。從中學時代開始就屢屢以詩得獎的他,不覺得同年紀的人有誰能比他厲害。但在語文老師強烈要求之下,他還是去了。本想打個醬油去去就走,卻在那裏遇到了顧喻庭。
只有顧喻庭是他所讀不懂的。那個坐在窗邊的女孩,笑起來那麽沒有心機,鬥起嘴來比誰都還狠,但她筆下的細膩缱绻卻令人為之震懾。帶着點寂寥的文風,讀起來卻那麽清新自在。和那種以挖掘個人苦痛來換取關注的作家不同,她是真的有才華。她曾寫過以《出走》為題的短篇小說,描寫一對青梅竹馬最後分別走上追尋自我的道路,但看到最後才終于恍然大悟,所謂的“我”竟一直都只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季雲很喜歡這篇小說,反覆讀了好幾遍,幾乎都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的程度。後來這篇小說拿去投稿,好像還得了什麽獎的樣子。但顧喻庭依然心不在焉地不把得獎當回事,就像季雲一樣。
季雲一直不懂顧喻庭文字中的寂寥從何而來,明明一直笑着鬧着,說着無關緊要的垃圾話,和一般的高中生沒什麽兩樣。但這樣的顧喻庭,也有晦澀難懂的內心世界嗎?
“肉體回到泥土,精神回到天上,有生之日則由挂念掌握。”她手上拿着一本名為《存在的意義》的書,無聊地朗誦着,“人無時無刻都在挂念,挂念太多的話,本身就會混淆。因此主動給出挂念,讓別人留下印象,他們就會無視別的。”
季雲早已習慣少女沒來由地突然開始感慨人生,她最近似乎對存在主義産生了興趣,桌上堆滿了《異鄉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存有與時間》諸如此類的書。
“季雲,你對我的挂念是什麽?”少女晶亮的眼珠盯着他,沒有戲谑,沒有嘲弄,只是純粹地想知道答案。季雲知道這句話簡單翻譯一下的意思是:你對我的印象是什麽?是什麽樣的特質構築成了我的本質?
季雲想了一下,同樣純粹地看着她的眼睛,“是文字吧。”
“真無趣。”少女紅了臉,別過頭去。
年少時的季雲不知怎地,只要看着她,好奇心就會被牽引着,然後不知不覺地就在只有兩個人的詩社裏待了下來。文青總是細膩而敏感的,他自然知道這樣的情感有個名字,但他不想說,感覺要是說出來了,那樣的情感就不再純粹。那包含着欲望、承諾與責任的形式,不足以全然訴說他此時此刻的向往。
因此他寫詩。他花了很多時間寫了一首詩,他已經很久不曾花這麽多的時間只為了寫一首詩了。對于季雲而言,詩是煞那靈感的捕捉,只要下筆,詩就在那裏。但這次他塗塗改改,終于寫好了一首詩。
風将你的側臉剪成了岸
飄蕩在無風的船桅上
你說你不是岸
是流星的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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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就成了港
那些遇見的船
等待我的等待
他握着紙片,因為年少的矜持而沒送出手,正在猶豫之間,少女卻先背叛了他。那天天氣很冷,天氣陰沈的像是随時都要下起雪來。少女出現在他們平時活動的教室裏,雙頰凍得通紅。
“我差不多該開始專心準備考試了,三中詩社就交給你了。”
季雲錯愕,他以為只有少女永遠不會離開。他第一次遇見和自己一樣同樣熱愛文字的人,從那讨論時眼神中散發出的光芒,他就知道。
“那你之後就不來了?”他問。
少女點點頭。
“那你之後還寫嗎?”
少女第一次別開了他的視線,“最近比較忙,等大學之後吧。”
季雲知道,少女放棄了。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或許是出于現實的壓力,或許是出于莫名的自卑感,她放棄了。季雲不再肯定,失去了文字作為本質的少女,是否依然能作為顧喻庭本身。他手上的紙片,從此失去了航行的方向。
就算詩社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還是天天都會去報到。但無論哪裏,都充滿少女的影子。
她曾經在這裏低頭沉思,翹着腳語調古怪地朗誦無聊的書,嘲笑他寫的詩。季雲在牆角的書櫃裏找到一箱陳舊的飛镖組,就在教室裏挂了起來。他發現他開始喜歡上了飛镖,因為在射飛镖的時候,他什麽也不需要去思考,只要專注在眼前的标靶和肌肉的移動就好了。就連剩餘的思考空間都被分數計算給占據,他覺得這樣很好。
自從少女走了以後,他就已經很久不寫詩了。
大概是升高二的那年暑假,他在書店偶然看到一本短篇小說集,是名為夏若雨的不知名作家寫的。但是一翻開就着了迷。
那清新中伴随着寂寥的文筆,季雲一看就知道是她。于是季雲的世界又重新鮮活起來,他又繼續寫詩,又繼續麻木到不行地拿獎。
季雲從未想過要以詩人為業,因此他選了理科。感性和理性同時并存,對他而言并不是那麽困難的事。季雲并不是那麽不切實際的人,他并沒有幻想會和少女重逢,只是如任何一個書迷一樣,默默地把夏若雨的小說全都給買齊了。
他也談過幾次戀愛,帶着欲望、承諾與責任的那種,但無論和誰,他都不再有過那種純粹的情感。于是,他以為所謂戀愛,不過就是妥協。找一個差不多的人,差不多地在一起,差不多的結婚,以滿足別人的期待。他對于戀愛不再有幻想,于是就這麽一直單身過來。
他大學念到一半的時候,夏若雨忽然不寫了。這對作家而言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說是沉潛,說是需要時間搜集靈感那都很合理。但不知怎地,季雲也漸漸變得寫不出來了,就像是多年前少女說她要去準備考試的時候一樣。他也是這時候開始迷上了攝影。他發現用相機更能親身去捕捉瞬間的感動,而且只需要一眼就能把情感傳達出去,比詩簡單易懂多了。
他沒想過與少女的重逢竟是會以這種形式。
在某個派對上,他的酒肉朋友說,“今天來了個沒見過的女生,叫何侑瑄,長得還算漂亮吧。認識認識?”
恰巧和他最近無聊寫的言情小說女主同名,季雲來了點興致。那篇小說裏,何侑瑄也是在這樣的派對裏和男主角相遇,然後開始傳統的言情套路。
然而這終究不是巧遇,原來那就是顧喻庭,就是收了他的投稿而且還拒絕的編輯。
少女終究長成了女人,化着合宜的妝,穿着漂亮的禮服,優雅地站在那裏。如江少所說,真的很漂亮,漂亮的他幾乎要認不出來。
顧喻庭說她不再寫小說了,她說做一個言情小說編輯這樣很好。
而季雲也不再寫詩。
他依然記得,顧喻庭望着他的眼神,映着月色,看起來就像在閃閃發光一樣,“好像能想像出你拍的照片,透過你的眼睛看世界一定很美。”
于是季雲又再次想起了年少時純粹的悸動。
然而認識的越深,越能察覺顧喻庭變了很多。當年清純的少女,如今可以連喝完酒,依然游刃有餘地游走在杯觥交錯之間。她不再談論存在主義,而學會了虛無飄渺的應酬。那純粹的笑,成了對他拼命隐忍的好感。就像是随處可見的女人一樣。
曾經在她身上屬于青春的光彩,如今已成了世俗。少女的成長,就意味着他年輕時的單戀,永遠不可能成真。
季雲明白沒有什麽是不會變的,這些年他自己也變了很多。但看到少女的改變,他只覺得自己的初戀得到了背叛。那麽美好的一切回憶,全在顧喻庭姣好的妝容與僞裝的笑容之下破碎。
顧喻庭大概是也察覺了這點,和他單獨相處的時候,有時眼中會閃過些許的落寞。
季雲覺得自己讀不懂她。他有很多問題想問,為什麽不寫了?為什麽放棄寫作成了編輯?這些年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看着她帶着點憂傷的眼神,故作堅強的笑容,就什麽都問不出口了。
季雲的影展有一半是為了顧喻庭而辦的。他和幾個朋友說了好久,但卻從來沒有付諸實行。只因為一句簡單的口頭約定,“等我下次辦影展再邀請你。”
他以為這樣就能再多一次見面的機會,就能再多了解顧喻庭一點。但就在他忙着影展的時候,顧喻庭不知怎地突然和江少熟稔起來,他也沒放在心上。
看着顧喻庭全神貫注地看着照片的側臉,談起美麗的風景時雀躍的口吻,他以為那個少女還在,在眼前這個女人的體內某處活着。
當他聽說顧喻庭有個叫魏宜軒的男朋友時,他反而放下了心,因為他的心不必再為顧喻庭而牽動。只要像當年一樣,隐忍,然後漸漸遺忘就好。
但顧喻庭一邊說着不是,一邊把另一個更無趣的女人推到了他眼前。
季雲覺得他真的讀不懂顧喻庭。
那天半夜,顧喻庭給他發了消息,說江少在她家裏。
季雲混亂了,他不知道顧喻庭是在跟他炫耀,還是在企圖激起他的嫉妒?當他看見江少躺在她身旁的窄床上睡着的時候,他決定再相信顧喻庭一次。
在星空下,顧喻庭興奮雀躍的眼神好像又讓他回到了當初。他确定只有顧喻庭能帶給他這種感受,但他不是很确定這種感情能不能被稱之為是愛情。
當顧喻庭在他面前展現出脆弱的時候,季雲完全陷落了。他這才明白,他所喜歡的顧喻庭,并不只是那個才華洋溢的文學少女,還有懦弱不會拒絕別人的溫柔。只有将顧喻庭摟在懷裏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踏實。
“不如我們在一起試試?”
顧喻庭在他懷裏蹭了兩下,發出不明所以的嗚噎,他以為這樣就已經傳達到了。
季雲把那片泛黃的紙片給翻出來,補完了後半段,夾在要送給顧喻庭的蛋糕盒上,準備給她一個驚喜。
你的笑是浪的另一側
在泛黃的夏日午後風幹
釀成了一道遺忘的帆
而鳴笛消失在
裝訂拙劣的書頁裏
以航行寫下缺頁
以港的航行
然而等待着他的卻是另一個背叛。
顧喻庭摟着另一個男人擁吻的時候,季雲只覺得陌生。
少女真的變了很多,變得不再單純,但是季雲不曾想過,少女竟也會堕落。
“所以,來溫暖我吧,季雲。”
他理智斷裂,對于這個把他玩弄在鼓掌之間的女人感到不可理喻,所以他憤怒了。他用對待其他女人的方式對待她,他想要用這種方式來确定,顧喻庭就是他想像的那個樣子,他初戀的幻想一丁點都沒有活在這個女人體內。
然而,那在紙片背面留下的字句,卻讓他心軟了,“對不起,我不是岸,不過是只飄蕩的鷗,祝你航向正确的港,不再流連漂泊。”
顧喻庭她懂,她什麽都懂,什麽都看在眼裏。他的輕蔑,可笑的幻想,她什麽都明白。即使如此,她還是依然喜歡着自己,喜歡到如此卑微。
“季雲,你相信感情不過是互相利用嗎?魏宜軒是為了報複,江少是為了滿足他對自由的渴望,而木桃不過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但若我說,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你會信嗎?”
季雲這才終于明白,錯過了她,就不會再有另一個顧喻庭了。
季雲還沒想好該怎麽挽回,在簽書會上他又再次遇到了顧喻庭。明明才沒過了幾天,人卻憔悴了許多。像驚弓之鳥一般,一舉一動都能讓她為之一震。季雲這才明白,顧喻庭因為自己傷的有多深。
他花了很多時間在捕捉顧喻庭的身影,企圖透過鏡頭來回答自己的疑問。顧喻庭在鏡頭之下忙碌着的身影,看起來并不是特別漂亮,但卻很純粹。她用盡全力在幫助別人完成夢想,就像是完成她自己的一樣拼命。
季雲只後悔自己花了太多時間在追尋過去,卻忽略了當下。或許眼前的顧喻庭體內有當年的少女,或許正是有當年的少女才有今天的顧喻庭。別人都看得到的,為什麽只有自己看不到?
顧喻庭忽然在舞臺上向他投來一個微笑。季雲忽然心一涼,他認得那樣的微笑,那是如釋重負般的微笑。
不,不要抛棄我,我們之間根本還沒有開始啊。
于是季雲站起身,開始向前全力奔跑。
就像是港的移動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我從來沒有在一個角色中放入過這麽多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