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走廊裏的喧嚣一陣高一陣低,主要音源基本都來自龐小龍奶奶。

連蕭把之前家裏炸好的爆米花翻出來,自己抓了一把往嘴裏塞,給丁宣盛了小半碗,放個小勺想讓他舀着吃。

都準備端過去了,他想想,又把小勺給撤了。

丁宣很怪,他不會用勺子。

連蕭第一次見他用勺子,就是頭回見面他用小勺撅罐頭湯那次,直接一把攥上勺柄,罐頭湯撈出來一小勺能撇掉一大半。

那會兒他沒在意,等到第一次見丁宣正經坐在桌上吃飯,老媽專門給他弄了個勺子方便扒飯,結果丁宣攥筷子攥得熟練又标準,握勺子還是一把攥,喝進嘴裏的湯不夠潑出來的多。

“你就用手捏着吃,拿穩,別灑了。”連蕭把他引到桌邊,小碗擱在桌沿上。

丁宣不挑食,就算他想挑,只要不講話也沒人知道,連蕭給他端了碗什麽他也不問不研究,就跟着走。

連蕭他們家桌子有點兒高,丁宣連腦袋都伸不全,站在桌邊只夠露出倆黑眼珠,想往前看看還得墊個腳。

他就這麽一只手圍着碗,另一只手往裏捏米,往西邊眨眨眼往東邊看一看的,一粒粒地朝嘴裏送。

“你在這吃別動啊,我去看看老媽。”連蕭邊說邊朝門口跑。

跑到門邊要拉把手,他剎住腳一扭頭,丁宣的視線正好跟他擦了一下,捏着胖米花送到嘴邊的手差點怼臉上,又看看才重新要塞嘴裏。

“你等會兒。”連蕭猛地想起他剛從廁所出來,忍不住又折回來。

他飛快地晃晃暖壺,往洗手盆裏兌了點兒水,攥着丁宣胳膊讓他泡手:“洗個手先,你真髒。”

老媽推門進來正好看見這一幕,挺稀罕地“喲”了一聲。

“當了哥哥就是不一樣。”她揚揚眉毛給了連蕭一個眼神,“自己天天髒得滾驢糞蛋兒,照顧起弟弟還成講究人了。”

“媽。”連蕭沒想到老媽這麽快就回來了。

他都顧不上反駁什麽驢糞蛋,有點兒別扭地撒開丁宣,直接走到牆邊背對着老媽站好,兩手往牆上一撐。

“開始吧。”他特自覺地開口。

在外面野完回家挨揍,這是屬于連蕭家的儀式感。

連蕭從小被老媽收拾到大,屁股肉都比別人家的皮實。老媽給他的惹事等級也劃分得很鮮明,什麽錯說兩嘴就過去,什麽錯得舀着鞋底子抽。

打架這種級別的問題,甭管什麽原因,到家先挨一頓再說。

老媽沒吭聲,連蕭聽見她走動,沖着牆提了口氣,把屁股肉繃緊。

在他們家挨打得站直,不能出溜,越想躲老媽越煩。

丁宣轉着眼珠子瞟過他們,用剛洗完的手繼續去捏爆米花吃,結果一手指頭沾得都是,看得他愣了愣。

“先做飯。”老媽過去給他摘幹淨,抽毛巾給他擦擦手,語氣竟然挺平和。

連蕭将信将疑地回頭看她,正好看見丁宣傻不呼的模樣。

他覺得有點想笑,又不太敢動,手還規規矩矩地在牆上撐着,怕老媽跟他玩一波試探。

“趕緊的,幫媽把菜洗了。”老媽拎出一兜小青菜甩給他,“幾點了都,你爸都要下班了。吃完飯我有話跟你聊。”

老媽要聊什麽,連蕭用腳趾頭都能猜出個大概。

又要開會了。

他挺怕老媽跟他講道理的,太能說,都不如直接打他一頓利索。真打厲害了,還能被心疼一輪。

“爸,電視收不着臺了。”晚飯吃的是挂面,連蕭不想被念叨,吃完飯還賴在椅子上磨叨。

“哦。”老爸正在看丁宣吃貓食一樣挑面條,心不在焉應了聲,一條胳膊往後架着捏了捏脖子,銜上根煙準備點火。

“哎呀,能不能不抽。”老媽收着兩個大人的碗,沖丁宣擡擡下巴,“小孩吃飯呢,你要抽出去。”

老爸什麽都沒說,椅子一退,真的起身出去了。

“媽。”連蕭在椅子上前後嘎悠着,“我爸是不是不高興啊,都不跟你說什麽‘飯後一根煙快樂似神仙’了。”

“吃你的飯,吃完就幫媽收拾桌子。”老媽隔着窗子往外瞥一眼老爸,又看看丁宣,在他小腦袋上抹了把,還是那副“大人的事小孩少操心”的口吻。

等到丁宣終于吸溜完他那一小碗面條,老媽吆喝着一家人換下來要洗的衣服都泡上,交代老爸等會兒牽丁宣去尿尿,讓他早點進被窩,連蕭還以為今天的事兒就這麽過去了。

但事實證明,有些事是無論如何避不過去的。

橫豎今天是沒電視看,他正想卷被窩裏看小人書,老媽洗洗手過來對着鏡子看看,突然喊他:“連蕭,衣服穿上。”

“去哪?”連蕭不知道要幹嘛,但還是很利索地去把棉服套上。

“去道歉。”老媽沖着鏡子捋捋頭發。

連蕭一聽就明白了,這是要去龐小龍家。

“不去。”他剛套上一只袖筒,聞言就把衣服扔回床上。

“又惹事了?”老爸從裏屋問了句。

“事惹了,但我沒錯。”連蕭以為老媽是要教育他,結果還要去跟龐小龍道歉。他火都要竄頭了,繃着個臉往床上一砸。

“你打架沒?小同志。”老媽過來敲敲他的門框。

“我打他是因為他嘴臭,”連蕭聽老媽這個語氣,又撐着胳膊欠起來半截身子:“他罵丁宣是傻子,還說你!”

“說我什麽了。”老媽抱着胳膊平靜地問。

連蕭看了會兒老媽,又看看丁宣,往旁邊梗開脖子不張嘴。

其實龐小龍當時說的話他沒細聽,也不是真的完全能表述和理解得清其中的惡意。

他就是純粹靠本能覺得,“不知道你媽從哪給你生了個傻弟弟”,這個“生”字絕對不止是字面上的意思,帶着極大的污蔑與侮辱,配上龐小龍當時那陰陽怪氣的口吻,連蕭不用琢磨明白,手勁自己就上來了。

連蕭說不出口,也不知道怎麽問。

“你先跟我過去,不用你說話,趕緊的。”老媽難地從連蕭嘴裏問不出話沒發火,她跟老爸對視一眼,拍拍巴掌開始催人。

“丁宣呢?”連蕭不情願地站起來,轉臉看丁宣。

丁宣剛才明明被老媽抱去裏屋床上洗腳,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過來了,正攥着個連蕭報廢八百年了的假相機玩具,一本正經地“咔咔”摁。

“他不去。”老媽摸摸丁宣的腦袋,讓老爸看着他一點兒,攬着連蕭朝龐小龍家走。

“嘶——”連蕭剛邁出一條腿就想原地蹦高兒,“吃個飯怎麽冷這麽厲害。”

“幾點了也不看看。”老媽扽過他一只手往自己兜裏塞。

連蕭都忘了那是擦破皮的那只,被老媽的指甲一刮,一個激靈就把胳膊甩出來了。

“手怎麽了?”老媽皺皺眉,扯過他的手就着窗棱裏的光看看。

破皮的那一片已經結了淡痂了,不碰也想不起來疼,不過在半昏不亮的黃色燈光裏,倒是顯得比天亮的時候看着吓人。

“翻欄杆蹭的。”連蕭這種磕磕碰碰太多了,根本不當回事,由着老媽捏兩下就把手揣回去。

“真煩人你!”老媽朝他後腦勺兜了一小下,“一天不給我弄出點名堂你都難受。”

連蕭糾結了兩秒要不要主動承認,今天去接丁宣接晚了。

老媽對丁宣疼得厲害,他是真不願意給自己招揍。可是就算他憋着不說,下星期老媽送丁宣去托兒所,蘭姨肯定也得說。

幹脆還是主動承認了。

“所以是翻托兒所的門?”老媽聽他說完已經快走到龐小龍家門口了,停下來看着連蕭問。

“啊。”連蕭應了聲,見老媽手擡起來了,下意識以為自己要被抽一脖子。

“啪”地輕輕一聲,老媽确實抽了他一下,卻緊跟着就在他後脖頸上揉了又揉。

今晚的老媽有點溫柔過頭了,以至于連蕭直到進了龐小龍家,還沒太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新鮮路子。

“打招呼。”老媽推推他腦袋。

打招呼可以,道歉沒門兒。

“叔叔阿姨,奶奶。”連蕭繃着臉挨個兒喊過去,到了龐小龍抹滿紫藥水紅藥水的傻臉上,他學着丁宣當睜眼瞎。

龐小龍他爸一直話就不多,估計是見連蕭他老爸沒過來,也不想摻和這一窩女人小孩兒的事。一塊長大的小男孩時不時打一架,在他們那時候實在是正常得沒邊兒。

他咬着煙還沒剛起身要走,龐小龍他媽跟他奶已經開始指控了。

尤其是他奶奶,恨不能端着連蕭的臉對照着比一遍,好像非得跟他孫子一樣滿臉花才能不激動。

“王姐,姨,還有龐哥。”老媽搭上連蕭的肩,也沒護着,大大方方往前一推。

“我家裏那個小小孩,你們也看見了,離不開人。”老媽笑笑,“我剛才說吃完飯過來咱們商量,你們能願意,咱們就不枉這門鄰居。我這不立馬就過來了,一點也不想着耽誤。”

“別說沒用的!”龐小龍奶奶一揮胳膊就打斷老媽的話,“看看你家小子把我孫子給打成什麽樣了,啊?一回回的,人不多大手可真黑啊!你趕緊給我們治!這就去衛生所!去醫院!”

“讓連蕭跟我道歉!”龐小龍跟着扯嗓子。

這大傻帽兒!

連蕭咬咬牙,瞪了眼在他奶奶身後裝熊的龐小龍,還沒想動,就感覺老媽的手先在他肩頭摁了一把。

他下意識擡頭看向老媽,老媽沒對他對視。

“去哪都好說,讓孩子穿上衣服,咱們現在就走,查出什麽毛病我們家都給照顧好,您別擔這個心。”

“但我們不是來道歉的。姨,王姐,誰家孩子誰知道,我兒子為什麽上手就揍,你兒子自己清楚,你們也門兒清。”

“我們家不教孩子打架,他回回跟人打架我一頓沒少揍過。可這回我還就得誇我們家連蕭。”

“怎麽不能誇?我兒子懂事兒,知道護着他弟弟他媽,我當媽的高興。”

“姨,你要實在氣不過,我也不說我們家連蕭身上挨沒挨揍,你就直接照着小龍那幾塊抹藥水的地方,給我也來幾拳。我肯定不躲,當媽的可不就得替兒子擋着?然後咱們咱們一碼歸一碼,趕緊帶孩子去醫院,以後各自把孩子都看好,你看行嗎?”

……

那天老媽所說的話,連蕭其實也沒完全聽明白。

他只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都一直記得當時老媽的樣子、她的話,和她說這些話時腰杆筆直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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