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這便是向上走的代價
次日休沐,無人敢催小皇帝起床,等到他一覺睡醒,窗戶紙都被太陽曬燙了。
起床後,他先裝模作樣看了一會兒書,待到中午,太後宮中派了人來傳口信,說是太後近來疲累,要安靜休息,讓皇帝不必過去問安了。
傳信的人一走,小皇帝便興高采烈地把戚卓容喊進來,讓她傳膳。戚卓容吩咐下去,一扭頭,看到小皇帝正從書本夾頁裏拎出一張紅紙,嘴角一抽,心知他又是在偷偷剪紙。
“陛下時常如此,課業竟都能按時完成?秦太傅能滿意嗎?”戚卓容忍不住問道。
“當然,朕可聰明着呢。”小皇帝斜睨了她一眼,得意道。
他低頭剪了一會兒紙,等到禦膳房菜都上齊了,他才轉移到廳桌前,對着一桌子誘人菜色咽了咽口水。
小皇帝向來不喜歡一大堆人幹站着守着自己吃飯,所以屋子裏只有他和戚卓容兩個人,其他人都在外候着。
戚卓容默不作聲地挽起袖子給他布菜,小皇帝一邊咀嚼,一邊歪頭打量她。終于,他忍不住道:“你今天不開心嗎?”
戚卓容手頓了頓:“沒有啊,陛下怎麽這麽問?”
“那就是昨晚沒睡好?”小皇帝琢磨道,“朕看你今天一直板着個臉,話也少得很。”
“确實有些沒睡好。”戚卓容笑笑,“不過不妨事,多謝陛下關心。”
“來,吃點兒好吃的!”小皇帝勾了勾筷子,戚卓容會意地彎下腰,小皇帝便朝她嘴裏塞了一塊水晶肉。
“唔。”戚卓容細細品了品,“确實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點,反正朕一個人也吃不完!”小皇帝道,“你手裏也有筷子,自己看中哪個直接夾了罷!”
“這可不行。”戚卓容說,“若是奴婢多吃,這剩下的菜量豈不是就不對了?陛下肯賞奴婢,那是陛下心胸寬廣,但奴婢心裏得有數,什麽可以拿,什麽不能拿,萬不可讓陛下因奴婢而失了體面分寸。”
小皇帝撇嘴:“你少來,你就說,這些菜好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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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
何止是好吃,還總有新鮮菜色。小皇帝口味刁,喜好變化得也快,比如前陣子愛吃的脆青梅如今已經看不上眼了,因此禦膳房也總是絞盡腦汁給他換花樣,戚卓容至今都沒見過重複的菜色能端上皇帝的膳桌。
正說着,外頭卻突然有人敲門。
這個時候通常不會有人來打擾,戚卓容去開了門,便見一個當值的小太監道:“啓禀陛下,方才太妃院中來人禀報,說是崔太妃昨日落了水,夜裏發起急症,今日早晨請了太醫也不見好,三刻前剛沒的。”
戚卓容當即怔住,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聽。
小皇帝也是一愣,喃喃道:“崔太妃去世了?”
“正是。”
“怎麽去得這樣快?”小皇帝納悶,“不過是落個水,不是很快就救上來了嗎?”
“這……奴婢也不知。”
“母後可知道了?”
“太妃院的人也去太後宮中傳了話,現在太後娘娘應當也知道了。”
“知道了,你下去罷。崔太妃後事如何安排,都聽母後的。”
小太監依言退下,還不忘關上殿門。
戚卓容捏着筷子,嘴唇緊緊抿起。她昨日離開的時候,崔太妃明明沒有大礙,怎麽半夜就莫名其妙發了急症?小皇帝說得對,不過是落個水,那荷花池是有人按時清理的,并不會太髒,而人救得也快,就算着了涼,最多也就是高熱,哪會是什麽連太醫都治不了的急症?
小皇帝觑着她的表情,問道:“你在難過?”
“奴婢……”戚卓容勉強道,“奴婢只是在擔心,昨日大家都知道是奴婢送崔太妃回的宮,結果路上不僅讓崔太妃落了水,如今甚至連人都沒了,奴婢害怕……”
“怕什麽?又不是你幹的!”小皇帝道,“你要是存心害她,還費勁救什麽人呢?你現在是英極宮的人,朕看誰敢說你的壞話!”頓了頓,又道,“何況,那崔太妃是趙禦史的外甥女,趙禦史難逃一死,崔太妃也難辭其咎,如今只不過是……對,說不定是她為舅舅求情失敗,生怕自己将來被拷打折磨,所以主動求死呢?”
戚卓容難以言喻地望了他一眼。
有時候她真的理解不了這位開國以來最年幼的天子。有時候心思單純,埋頭玩耍,如同民間稚童,有時候卻又腦筋過于活絡,總是有着這個年紀不該出現的想法。
那個會窩在她懷裏,因為黑暗無助而脆弱大哭的小孩子,好像只存在了那一夜一樣。
“陛下,還是先用膳吧。”戚卓容收拾了一下心情,繼續為他布菜,“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好。”小皇帝腮幫子鼓鼓的,含糊點頭。
他用完午膳後便犯了困,戚卓容服侍他睡下後,便退出了寝殿,徑直前往劉鈞的房間。
劉鈞對她的到來早有預料,見她進來,只淡淡掀起眼皮瞧了一眼,繼續半躺在他那張黃花梨六角椅上品茶。
“義父。”戚卓容深吸一口氣,行了個禮,面色凝重道,“聽說崔太妃剛剛去世了,是真的嗎?”
“難道還能有假?這可是欺君之罪。”劉鈞道。
“那……那我……”
“你是怕自己牽連其中?”劉鈞略略坐直了些,道,“你不必擔心,我既然收了你作義子,便不可能讓你陷入麻煩。崔太妃的事,太後那邊很快就會有定論,與你無關。”
“謝義父關照,只是卓容還有一事不明……”
“說。”
“義父昨日給我的東西,真的……不是藥嗎?”
她問的是藥,不是啞藥。
劉鈞依舊端着茶杯,神色自若道:“不過是枚蓮子丸罷了。”
戚卓容垂眼。
“怎麽,不信?”
“義父的話,卓容不敢不信。”
“卓容啊,在這宮中,太蠢笨的不好,太聰明的也不好,太懶惰的不好,太勤快的也不好。這是義父多年來的心得,你未來路還長,需得好好琢磨。”
戚卓容拱手道是。
“該糊塗的時候,就是要糊塗。就像我明明瞧見了陛下在看閑書,卻不出聲,為什麽?是因為那不是我該操心的事,我的本分,是把陛下的衣食住行伺候好,他書讀得如何,無論如何也不能算到我頭上,是也不是?倘若我出聲了,不僅落不了好,還會遭陛下記恨,這不是得不償失麽?”劉鈞拎着甜白瓷的茶蓋,輕輕碰了碰杯口,發出清脆的叮聲,“你也是一樣的道理,若是你今日過于糾結崔太妃之事,便是給自己畫地為牢,你越想越覺得崔太妃之死與你脫不了幹系,可又能如何呢,這不是徒增煩惱嗎?”
……
回到自己屋中,戚卓容扶着桌子緩緩坐下,緊緊攥住雙手。
猶是盛夏,可她手指卻冰冷至極,方才還能抑制,現在獨處,卻是無論如何都止不住顫抖了。
她殺人了。
她并不懼怕殺人,也并不疏于殺人,只是她從不會以這樣的方式殺人。她用過豁口的短刀劃斷過想要冒犯自己的山賊的咽喉,也撿起過精煉的長/槍紮進過叛軍的心髒,可今時今日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殺人,也是可以不用武器的。
她竟然真的信了那是啞藥。
她怎麽會就這樣信了呢?
戚卓容不敢回想崔太妃從她手中取過藥的情景,她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看出問題,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吞了下去。
直到現在,她身負一條命債,才終于真正算得上是劉鈞的人。崔太妃之死與她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只有劉鈞出面才能保下她。他們利益相連,他給她權力,她為他奔走,并且所有人都默認了這個關系。
戚卓容只覺反胃至極,俯下身,指甲掐入掌心,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這便是代價。這便是向上走的代價。
不知過了多久,有小太監來敲門:“戚公公,陛下醒了,正找您呢。”
戚卓容直起身來,啞着嗓子道:“這就來。”
小皇帝這次的午覺并沒有睡太久,找她過來,也無非是讓她陪自己看傀儡戲罷了。孝期未出,按理應當禁娛戲,可小皇帝只召了一個傀儡師到寝殿來悄悄地表演,也不宣揚出去,便無人敢說什麽。
戚卓容默默地站在一旁,小皇帝看傀儡戲看得入迷,時不時要鼓掌,鼓了一下卻又意識到了什麽,又收回手正襟危坐起來,只是坐着坐着,又不由前傾身子,睜大了眼看那傀儡表演。看到動情處,還默默紅了眼眶。
待到盡興了,小皇帝才終于肯磨磨蹭蹭去寫功課。
寫完功課用了晚膳,劉鈞帶來了太後宮中的消息:“啓禀陛下,太後娘娘已安排好了崔太妃的後事,只是因為牽扯了趙禦史之案,所以不允許親人探視,等擇個吉日就下葬,仍是按太妃禮制。”
小皇帝點頭:“可以,就按母後說的來辦。母後身子可好?”
“回陛下的話,太後娘娘今日本要午歇,不料崔太妃出了事,這便再也沒有歇過。看起來有些累了,不過柏翠姑姑說了,娘娘她今晚會早些睡。”劉鈞回道,“陛下讓老奴捎過去的炖湯娘娘也用了,直誇陛下孝順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