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你信麽?

戚卓容是人,不是神,白日裏刺客從四面八方射來的箭,哪怕有她和司徒馬兩個高手,卻也礙于車廂的狹窄,難以完全躲避。後背中了一箭,她沒有吭聲,趁司徒馬不注意,貼着肉反手斬斷了箭身。待司徒馬調虎離山後,她便放下了束着的頭發,長發遮掩了衣上的破洞,加上她穿的又是互換好的黑衣,極不顯色,根本沒有人發現她後背還深嵌着一只箭镞。

後來回到東廠,沒有黑衣,她只能換了身青衣。入宮不好再披發,本以為夜色昏暗無人察覺,結果沒想到小皇帝就趁着她彎腰的那一瞬瞧見了傷口。

她有些驚訝,又有些莫名的酸楚與寬慰。

燭光纖纖,戚卓容皺着眉拔/出了箭镞,又往自己嘴裏塞了片鮮姜片,一瞬間辛辣刺得她頭皮發麻,連清洗用的烈酒澆在後背上都沒有那麽痛了。

她在傷口上塗了藥,又用新布輕輕裹住。

這一夜她沒能躺下,就這麽和衣而卧,半倚在軟靠上囫囵睡了過去。

等她一覺醒來,豈止是天光大亮,陽光已經曬得窗戶紙發閃,屋內滿是柔軟的暖香。

她茫然起身,推開門,外頭正有兩個小宮女在掃廊,瞧見她出來了,不由面色微赧,施禮道:“戚公公。”

“什麽時辰了?”

“日正了。”小宮女答,想了一下又道,“陛下來找過您,不讓咱們出聲,看您還未起身,就讓人又添了些安神香在屋中。”

戚卓容很少睡得這麽沉,連人進了屋都無法察覺。或許最近真是累得狠了,倒讓小皇帝看了笑話。

她揉揉眉心,關上門重新梳洗一番,而後去英極宮向小皇帝請安。

小皇帝:“你來得正好,坐,咱們一起用午膳。”

戚卓容:“……臣并不是來蹭飯的。”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嘛。”小皇帝滿不在乎道,“滿桌子的好菜,朕一人吃,豈不是辜負了禦廚一番辛苦。”

戚卓容往桌上掃了一眼,玉筍蕨菜、油焖鮮蘑、花菇鴨掌、佛手金卷、金腿燒圓魚……看一眼便叫人食指大動。恭敬不如從命,況且她沒用朝食,也确實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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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二人一邊吃飯,一邊說起話來——什麽食不言寝不語,在小皇帝這兒統統沒有這樣的規矩。

“你早上還在睡的時候,朕聽說陳署丞為他慘死的兒子告禦狀來了,就跪在正陽門外,說你不僅動用私刑,還目無法令,殺人抛屍,要朕替他作主。”小皇帝撲哧笑道,“這招數當年已經被趙樸用過,早就不新鮮了。何況趙樸什麽身份,他什麽身份,豈有可比之性?”

戚卓容道:“然後呢?”

“然後?自然是官府的人還沒到,他就被百姓轟走了,要不是跑得快,恐怕也要挂彩呢。”小皇帝啧了一聲,“你是不知道,陳子固死了的消息一傳出去,百姓紛紛拍手稱快,只有他老子是個傻的,想告狀,那就應該偷偷地疏通關系,現在反倒叫全城看了場熱鬧,得不償失。”

“其他人那裏,可有動作?”

“都察院衆禦史今日聯名遞了封奏折上來,狀告陳子固私設賭坊、豢養暗娼,同時還彈劾陳署丞一家知情不報、知法犯法之罪。”小皇帝埋頭一口一個鮮蘑,吃得十分快樂,“還多虧了司徒馬搜出那些詩稿來,誰想得到人前拍馬溜須的陳署丞,背地裏竟罵人罵得這樣難聽。這些詩稿一遞到那些大臣府上,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出頭的,也全都氣歪了鼻子。”

戚卓容抿唇笑了笑。

“說起來,你昨日遇到的那些刺客,可查到源頭了?”

戚卓容搖搖頭:“沒留活口,算了。”

“你背上的傷,找太醫看過了嗎?”小皇帝問,“朕今早看你的時候,你都沒有完全躺下,一定很疼罷?”

“其實還好,也沒有陛下想得那麽糟糕。若是真有那麽疼,臣也沒法睡那麽死,竟連陛下駕到都未察覺。”她說着忽然想起來,“臣昨夜不是鎖了門的麽?陛下怎麽進來的?”

小皇帝摸了摸鼻子:“你很少睡到日上三竿,身上又有傷,朕怕你出什麽事,就讓司徒馬去開了個門。你該不會在心裏怪朕罷?”

“沒有。”戚卓容道,“陛下關心臣,那是臣的福氣。只是臣睡相不好,讓陛下見笑了。”

心裏想的卻是,等會兒就把司徒馬抓起來,問問這世上有沒有他解不開的鎖。

“戚卿可別自謙了,你昨日在阜成門街上的英姿,今日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別說,有用得很,今日好些低階的官員都銷了假,老老實實回來幹活了。八成是家裏掂量一番,覺得跟東廠硬抗沒有出路,還是早日棄暗投明為妙。”

戚卓容被他逗笑,莞爾道:“若無陛下支持,又何來東廠呢。這滿廠人的口糧,還等着陛下發放呢。”

一頓飯畢,小皇帝召了秦太傅與其他親信官員于禦書房中議事,戚卓容則動身前往東廠。

拾壹與她彙報了一些朝中動向,拾肆則跟她禀報查到的履霜身世。

“那履霜姑娘本名姓關,父親關伯仁,原任兵部武庫司員外郎。天照十七年,兵部武庫司郎中燕良平因通敵貪墨,滿門抄斬,關伯仁身為燕良平下屬,也有從黨之罪,被判了斬首,其餘男丁也被連坐,剩下婦孺全部充入教坊司為奴。那履霜姑娘是關家幼女,母親不堪受辱自盡,長姐帶着她習舞為生,後來長姐病死,便只有履霜姑娘一人了。剩下的就和她自己說的差不多,登臺獻舞時不慎摔了下去,傷了筋骨,後來因姿色出衆,被陳子固看中……督主?督主?”

戚卓容于怔然間回神:“……繼續說。”

“屬下說完了。”拾肆小心道,“屬下是漏了什麽嗎?”

“你說她父親是武庫司員外郎?”

“正是。”拾肆唏噓道,“她父親犯事的時候,履霜姑娘也才五歲,唉!一時的貪念,害了自己不說,連家人都得茍且偷生,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戚卓容緩緩攥緊了手,定了定神,才道:“你去把她帶過來。”

“帶履霜姑娘過來嗎?帶到哪裏?審訊堂?”

“不。”戚卓容拂袖轉身,“帶到我屋子裏來,越快越好。”

拾肆有些摸不着頭腦。看督主這樣子,也不像是要問陳子固案的架勢,那還有別的什麽可問?

罷了,督主行事自有道理,他照做就是了。

拾肆辦事果然很快,戚卓容煮的茶還沒涼,他就把人帶回來了。

履霜依舊是一身白衣,只是今日未施脂粉,也未戴釵環,素面朝天,卻別有一番清冷疏離之感,仿佛琉璃,一碰即碎。

東廠裏全是男人,有斷了根的,也有沒斷根的,乍然進了這麽個清麗脫俗的美人,俱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結果被拾肆冷着臉呵斥兩聲,又趕緊各自做事去了。

陳子固的死相他們還沒忘呢,這是督主親自要審的人,還是別多管閑事了,說不定進去的是紅顏,出來就成了白骨。

履霜低着頭,随拾肆快步往裏走去,其實一直在偷偷用餘光打量周圍。這地方,雖然明面上沒寫着東廠兩個大字,但大家心裏都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何況她已經聽說了昨日陳子固慘死在獄中,皇帝卻壓根不管,心中微感暢快的同時,又不免對這位炙手可熱的督主心生忐忑。

“督主,人帶來了。”

戚卓容的屋門未關,履霜悄悄擡睫,卻剛好與其目光撞個正着。她愣了一下,索性擡起頭,坦蕩望了回去。

“你進來。”戚卓容說,“拾肆,把門關上,你在院子外守着,不要讓任何人打擾。”

“是。”

屋門在履霜身後關上了。她斟酌片刻,狀若鎮定道:“督主找奴婢來,是有何事?”

“你父親是關伯仁?”戚卓容開門見山。

履霜一怔,臉色有些發白,卻還是點了點頭:“正是罪父。”

“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

履霜微微蹙眉,不知如何回答。

見她半天都沒有開口,戚卓容追問道:“你父親卷入通敵貪墨案中,連得你一家受累,你覺得,他是這樣的人嗎?”

履霜慎重反問:“督主為何問起此事?”

“你只需回答我,實話。”戚卓容說,“你放心,本督與你無冤無仇,你無論說什麽,本督都不會生氣,也不會對你如何。”

履霜聽了,又見她表情平靜,目光淡然,不由面露一絲迷茫與掙紮,良久才低聲說道:“奴婢不知道……父親犯案的時候,奴婢不過五歲,什麽都不懂,長到如今,連父親長什麽模樣都記不清了。但是……奴婢隐約覺得,奴婢幼時應當過得很是快樂。”

“你的母親和姐姐都去世了?”

“是。”她悵惘道,“母親書香世家出身,自然不能接受淪落教坊司,但是她自盡前曾說愧對奴婢和姐姐,只是實在堅持不了,要先走一步了。她還說,奴婢父親是個好人,一定是被人陷害的,讓奴婢和姐姐好好活着,說不定還能有昭雪的一天。”

“你信麽?”

履霜輕輕搖頭:“奴婢不知道。但奴婢覺得,這麽想,或許對活着的人來說也是一種安慰。後來姐姐得了急症去世,奴婢就覺得,活在這世上也沒什麽意思了。”

戚卓容招了招手:“你再過來些。”

履霜遲疑着靠近。

比起昨日來,這東廠督主今日顯得更精神了些。她穿了身墨色曳撒,戴了官帽,長眉飛鬓,眼型狹長,本該是個英俊青年的模樣,偏偏下半張臉又生得線條豐滑,唇珠盈潤,徒增了幾分妍秀,倒真像是傳說中會蠱惑人心的白面妖精了。

只聽戚卓容低語道:“若本督告訴你,你母親說得不錯,你父親确實是被冤枉陷害,那你覺得,活在這世上可還有幾分意思?”

履霜大撼,一時心神劇震,竟腿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戚卓容稍稍探出一截身子,伸手輕捏起她的下巴,緩緩摩挲,聲如幽魅。

“你要不要跟着本督,脫了這奴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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