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無論是誰都不适合在這個……
裴祯元趕到河邊,馬蹄果然打滑,他只能下了馬,徒步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
雖是夏日,但山間夜涼,他衣裳全都濕透,被風一吹,宛如被雪潑了一身一般。他只是微微地哆嗦了一下,依舊抿着唇往下走去。
他是個人,不是永不知疲倦的風車水輪,每當他覺得自己有了幾分長進,想要稍微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現實就會給他當頭一棒,告訴他,不夠,遠遠不夠,你還不夠強大,根本無法掌控自己在意的東西。
他渴望擁有的親情,從來都沒有真正擁有過;他想要守護的子民,因為山高水遠,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受難;就連他珍惜看重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卻依舊保不住。這一切因他而起,是他做的決定,要來微服查案,不肯輕易放那人走,也是為了保護他的子民,那人以身犯險,結果落入了冰冷的長河。
裴祯元忽然頓住腳步。
怪不得這水聲越來越大,原來……前方是一道懸瀑。
他站在岸邊,心随着河水一起墜落下去,墜入深淵,四分五裂。
裴祯元舉目四望,并沒有看到司徒馬的蹤影,又借着月光仔細看了一下石上的青苔,也幾乎看不出什麽痕跡。
他不知道司徒馬是如何下去的,或許他們輕功練到了頂級的人自有一套功法,但他不會,他只能往旁邊走了一些,扶着陡坡上的樹幹,一點一點地往下挪去。他其實有武藝在身,并且練得還不錯,只是這深山野林的,又是陌生環境,因此才格外謹慎。
他很清楚,自己雖然急着找人,但司徒馬說得對,他是皇帝,他首先得保證自己的安全,否則不僅給下屬徒增麻煩,而且對尋人來說也根本沒有好處。
懸瀑的水珠偶爾濺落在他身上,他恍惚想道,若是戚卓容真的從這裏掉了下去,那……會死嗎?
他用力搖了搖頭,趕走這些雜念,小心地穿過陡坡上的亂樹蓬草。衣服被野蠻生長的枝桠勾破了幾道口子,但他也顧不上了,只盡力往下趕去。
這道懸瀑大約二三十丈高,裴祯元走了将近一刻鐘,才堪堪抵達崖底。越接近底部,水汽越重,泥土越濕,裴祯元腳底一滑,徑直從坡上滾了下去。他當即用雙臂護在頭前,甚至聽到了自己身體撞斷叢從矮木時的喀嚓聲。
腰背上不知是被什麽劃破了,火辣辣的疼。但他來不及去管,一落至平地,便撐着站了起來。
只見瀑布終落成一片開闊水面,卻又在遠處變成了幾條分流,各自往遠方流去。
裴祯元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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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附近沒有人,他又沿路往前走了一段,在分岔口前停下。
這分岔口上終于有了人的腳印。裴祯元垂頭看了一眼,應當是司徒馬的——司徒馬對鞋履要求很高,鞋底的花紋是特制的,據說對他輕功有幫助。
那腳印不淺,看來司徒馬也在這兒駐足許久,為了選哪條河而糾結。最後他選了最寬闊的一條,沿岸追了出去。
裴祯元回頭望去。
來時的水路他還記得,那路雖然陡峭,但也并非是平直而下,而是東高西低,若一個人不掙紮,任由水流沖走的話,想來是會更靠近西側一些。西側這道分流,看起來比司徒馬走的那條狹窄一些,但是河道更深。
他短暫地猶豫了一下,最終沿着西側的水流往前走去。
他想,這樣很好,他和司徒馬兵分兩路,各自搜尋戚卓容的下落。若是司徒馬沒有找到,他腳程快,還可以折返回來,再重新選一條。
其實除了這三條水道,還有一個可能,但是裴祯元故意不去想。
他故意不去細看懸瀑下那片寬闊的水面,不去想從那麽高的地方墜落,會沉入水下多深,而水下,又會不會有纏綿的水草交繞。
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裴祯元愈走愈遠,目光不斷在兩岸逡巡,生怕錯漏了什麽東西。可戚卓容身上沒有任何飾品,她穿的又是百姓常穿的結實耐用的粗布布料,他走了半天,一無所獲。
兩岸青草豐茂,裴祯元望着越來越亮的天,疑心自己會不會找錯了水道。
但……找錯了,又能如何呢?
拾肆還在順寧府裏等他回去處理政務,他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
“戚卓容——戚卓容——”他啞聲喊着,聲音在空谷裏回蕩。
裴祯元惶然往前走去,自從戚卓容提出要辭官歸隐之後,他便無數次設想過與他分離的場景,但從來沒有哪種,會是像現在這樣。
他八歲認識戚卓容,如今已經有七年,他身邊再沒有哪個人,能像跟戚卓容一樣長久又親近。戚卓容于他,亦友亦兄,他這輩子已經失去了太多親人,他不想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所以才極力讓戚卓容留下。可若是早知道留下來會是這個結局,自己無論如何都會答應他,早早地放他離開。
戚卓容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她半截身子在水裏,半截身子在泥裏,凍得快要失去知覺。
她翻了個身,嘔出兩口水來。撫上自己的肩頭,那裏還紮着一支袖箭。
她重重地喘了口氣。
她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被所救的“百姓”所害。或許是那些死士趁着黑夜,偷偷換上了百姓的衣服,又或許是那群百姓裏,原本就有他們的人。具體真相如何,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想,當務之急,是要找個地方處理一下傷口。
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思考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留下的痕跡清理了一下。她依稀記得,她在落水之前,似乎聽到了裴祯元喊她的聲音,那想必是沒有危險。算算時間,司徒馬就算再廢物也應該趕到了,或許已經與裴祯元會和,如此一來,她也就放心多了。
清理完痕跡,她分辨了一下東南西北,然後一瘸一拐地往下山的路走去。不知道落水的時候是不是撞到了什麽東西,她腦子一直暈沉沉的,身上也跟散了架似的疼……當然,最疼的還是肩膀。
她擡手折斷了箭尾,沒有把它丢掉,而是抓在了手裏——她不确定先找到她的會是裴祯元還是孫堂的餘黨,但無論是誰,都不适合在這個時候找到她。
戚卓容特意選了條石頭多的山路走,這樣便不容易發現她的腳印。她強打精神一路下山,終于在天空泛起微光的時候,看到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極為偏僻,四周都是樹林,只有一條小路通到門前。
“有人嗎?”戚卓容走近,試探着問了一句。
屋裏響起腳步聲,木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矮小的老婆婆眯着眼,探出個頭來:“誰呀?”
戚卓容擡手摘下發帶,濕漉漉的長發垂在臉前,遮住了她的眉眼。她刻意将聲音放柔放細,讓她聽上去像個可憐的姑娘:“打擾了,我是個過路人,不慎掉入水中……”
說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勁,那老婆婆雖是在認真聽她說話,但臉似乎一直朝着她的右後方,戚卓容回頭看了看,什麽也沒看到,又擡起手晃了晃,那老婆婆也沒有一絲反應。
“婆婆?”
“哎,聽着呢。”老婆婆說,“我眼睛不好,是個瞎子,看不太清姑娘你在哪。你方才說,你掉進了水裏?”
“是呀。”戚卓容忙上前兩步,仔細端詳老婆婆的眼睛,“我衣服都濕透了,包袱也不見了,冷得很,好不容易見到了婆婆,婆婆這兒可能容我稍憩?”
“哎喲,真是造孽,快進來罷。”老婆婆給她開了門,熱情道,“你自己找地方坐,我去給你生個火。”
“多謝婆婆。”戚卓容在屋內竹凳上坐下,微微松了口氣。那婆婆眼睛都不怎麽眨,只有一絲眼白露出,的确是個瞎子不假。而看這屋中陳設,她的日子也是過得清貧簡樸。
老婆婆摸索着從櫃子裏找出火石,正要蹲下去燒柴火,被戚卓容制止:“是我打擾了婆婆,還是我來罷。”
老婆婆也不逞能,站在竈膛旁笑道:“我這瞎子啊,點火确實不容易。冬天的時候,都不敢多放柴火,生怕老太婆我看不見,不慎點着了房子——呀,姑娘,你動作好快,我這都感覺到熱氣兒了。”
戚卓容一邊往竈膛裏塞柴火,一邊問:“婆婆一直一個人住嗎?”
“唉,老伴兒死了幾十年了,兒子前些年去采礦,也死了,我的眼睛啊,就是在那個時候哭瞎的。”說着,老婆婆搖了搖頭,“不過都過去了,我也是能活一日是一日罷。姑娘,你怎麽一個人上山?多危險啊。”
戚卓容笑笑:“跌進水裏,和同伴走散了。不過我們約好在縣裏會和,婆婆就放心罷。”
“哦……”婆婆點了點頭,緩緩蹲下身,伸出手,顫巍巍地摸了摸她的臉,“好年輕的姑娘,怪不得掉進水裏,還能自己爬上來。”她的手指又觸到了戚卓容濕透的衣服,忽然想起什麽,起身道,“我去給你拿幹淨衣裳,雖然是老太婆穿的,但總比你穿着濕衣服好!”
戚卓容忙道:“不必了,我烤烤火,很快就幹了!”
“那不行,你還年輕,不懂寒氣入體,等像我一樣年紀大了,陰雨天氣有的苦頭吃!”老婆婆許是許久沒有跟人這樣聊過,顯得有些喜悅,很快便給她抱了一疊衣服過來,“姑娘,你瞅瞅,這些衣服你能穿不?”
戚卓容推辭無果,只得收下一套青灰色的衣裙。
老婆婆還在催促她:“快把濕衣服脫下來,我給你晾在竈膛邊,幹得更快!小姑娘也別害羞,我一個老太婆,又看不見!”
戚卓容哭笑不得,只好脫下外衣,換上老婆婆的幹淨衣服。而她那條裹胸帶,也被她解下,悄悄一并放在了晾衣的架子上。
“婆婆,你這兒有傷藥嗎?”頓了頓,戚卓容不抱希望地補充,“我在路上被樹劃傷了。”
老婆婆剛給她下鍋煮了姜湯,聞言不由茫然擡頭:“傷藥……?沒有呢,姑娘,你傷得重嗎?重的話我就下山,山腳有個赤腳大夫……”
“不重,不重。”戚卓容勉強笑了笑,“我也就是一些皮外傷而已,等衣服幹了,我就自己找大夫去。”
“好,好,你沒事就好。”老婆婆給她端了姜湯來,“趁熱把這個喝了,驅寒。”
“謝謝婆婆。”戚卓容端起碗,嘴唇碰了碰試溫,剛喝下一口,就聽到外面傳來敲門聲。
“請問,這裏有人嗎?”
戚卓容手一抖,姜湯潑了大半在幹淨的衣裙上。
是裴祯元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