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你如今所得,皆是矯竊……
戚卓容一路狂奔出東安門,在東廠門前勒馬。她并未下馬,只是在馬上喊了一聲:“開門。”
東廠的烏漆大門緩緩打開,拾壹看到她,眼眶一熱:“督主!”
“沒事罷?”她問。
拾壹搖了搖頭:“兄弟們當然沒事,只是刑部那邊的人急着要見大人……”
“無妨。”戚卓容道,“你們無事先不必出去了,免得麻煩。刑部的人現在在哪裏?”
“在劉府。”拾壹回答。刑部來通傳的也只是名小吏,因為只是要問問情況,并不打算做其他,所以态度良好,讓東廠速速轉告戚卓容後,便自行回去了。
“好。”戚卓容心裏有了數,正要離開,看見拾壹欲言又止的表情,“還有事?”
“督主……不需要我們幫忙嗎?”
“暫時不必。”身下駿馬在不安地擡着蹄子,她扯住馬缰,笑了笑,“你放心,一切我自有安排。”
拾壹得了她這句話,心裏頓時大定。
這麽多年來,督主什麽時候騙過他們?他就說嘛,督主就是督主,武功高強,神機妙算,哪裏有事難得倒她!
“那屬下呢?”拾肆連忙問道。
“你也留下,不必跟我走。”她說。
“屬下恭送督主!”拾壹單膝跪下,朝她用力一抱拳。
雨漸漸下大,他的膝蓋沒在了淺淺的積水中,卻恍若未覺。門口照明的火把照亮了他的臉,也照亮了他身後的人們。
不知何時,拾肆身後已聚起了許多人,有暗衛,有番役,此時望着她的目光,都堅定而清晰:“屬下恭送督主!”
這是他們給她的承諾——無論督主是誰,只要是她這個人,那他們便心甘情願地追随。
“好!”長久以來的積郁忽然在此刻一掃而空,她的君王,她的屬僚,她的同伴全都沒有辜負于她,她已經是如此幸運,還有什麽可奢求的呢!
她展眉莞爾,手中馬鞭一揮,馬兒已再次竄了出去。
劉府離得并不遠,加上宵禁,這一路上空曠無人,她很快便抵達了目的地。劉府前早已被刑部拉起一道禁線,一圈官兵守在線外,嚴防無關人士出入。
戚卓容翻身下馬,官兵正要上前攔截,可等她一走近,昳麗容貌清晰現于眼前,他們便又退了回去:“戚大人。”
官兵們給她讓出了一道口子,戚卓容走進去的同時,一朱袍官員也自裏而出。
“文大人。”戚卓容沖他颔首。
遙想第一次見到他時,還是那年大紹打敗瓦剌,甘州軍進京領賞。那時他還只是個刑部的小吏,在當時的刑部尚書黃仲時手下做事,穿着縫縫補補的舊官袍,堅定地說慶功宴上下了毒的酒杯一直在由他好好保管。如今黃仲時早已化作黃土白骨,而他卻已經一步一步,做到了尚書之位。
“戚大人。”他也客氣地點了一下頭,“你來了。”
“聽說劉尚書慘遭殺害,刑部懷疑是本督所為?”
“案件正在辦理,刑部只是例行詢問,別無他意。”文尚書道。
“不是本督。”戚卓容說。她站在門廊下,臉上還殘留着薄薄的水痕,雨水沿着帽檐滾落,打濕了她的鬓發,然後滴在她的衣袍上。有小吏遞上幹布巾,戚卓容接過,道了聲謝,随手擦了擦,道:“文大人應當清楚,若是要本督親自動手,不會留下那樣明顯的痕跡。”
文尚書并不懷疑她的話。據說戚卓容曾處理過一個窮兇極惡的罪犯,因為罪孽過于深重,被判處了極刑,刑部的人沒那麽高的手法,最後轉交到了東廠,又轉交到了她手上。行刑并非公開,但後來不知從哪傳出小道消息,說在她手下,那罪犯血都流幹了,可偏偏皮膚表面竟無一絲明顯傷痕,直到幾日後屍體脫水,才能通過收縮的皮肉看出刀口的痕跡來。
她對于力度的把控,精準地令人害怕;而她落刀落劍的手法,更是出神入化,否則這麽多年來,如何會無一人刺殺她成功。更何況,戚卓容想要動手,确實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下毒或是僞造成意外,哪個不比直接暗殺要高明。
“劉尚書究竟是為何人所害,尚無定論,戚大人無需介懷。”文尚書說,“本官只是想問問,劉夫人說戚大人是近來唯一與劉大人有矛盾的人,不知戚大人有何說法?”
“确有矛盾不假。那封檄文,想必文大人也有所耳聞,劉大人為此找了本督多回,卻一直被本督拒之門外,心裏怨憤,也在所難免。若是說因為他罵了幾句,本督便挾私報複,實在不是本督的風格——這麽多年來,比他罵得更難聽的大有人在,也從未見死于非命過。”戚卓容道,“但若是發生口角便可稱之為有矛盾,那劉大人近日有矛盾的,可不止本督一人。”
“哦?此話怎講?”
“宋長炎宋大人便是。”戚卓容淡淡一笑,“前些日子,劉大人與其他幾位大人前往東廠與皇宮找本督不得後,便一起去了呂大人府上用晚膳。期間宋大人曾登門拜訪,被劉大人嗆了幾句,文大人若是想知道詳情,把那幾位大人喊過來便是。”
“既是發生在呂大人府上,你又是如何知道?”問完,文尚書就意識到他問了一個多餘的問題。看戚卓容隐而不答的樣子,他心中有了數。罷了,偷聽只是東廠的家常便飯……眼下也不是重點,不必多做糾結。
文尚書喊來幾名小吏,交代他們速速将幾位大人請來劉府。
等待期間,戚卓容問道:“不知劉大人的家眷,現下如何?”
文尚書輕輕一嘆:“不太好。”
“本督可否進去看看?”
“外人擅入,恐怕不妥。”
他既如此說,戚卓容也不勉強,只道:“勞煩轉告一聲,人不是本督殺的,行兇者另有其人,為的就是栽贓陷害。”
文尚書:“本官自會盡力安撫家眷,然結果究竟如何,還需要等刑部查清。”
他肯這麽說,已經很給她面子。
沒過多久,便有人趕來。龐侍郎顯然是剛剛才被人從床上喊起來,連頭發都來不及梳,頂着一蓬亂發沖了進來:“子晖人呢?子晖怎麽了?”
子晖是劉尚書的字,他口中這麽喊着,人卻已經跌倒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文尚書為了避免矛盾,已經提前讓戚卓容換了地方,免得雙方撞上又生沖突。
戚卓容站在長廊深處,透過镂空的雕窗,看着愈發瓢潑的雨勢,不禁輕輕嘆了一口氣。劉尚書生前的好友們都陸續趕至,有人痛哭,有人沉默,有人在同文尚書說着什麽。戚卓容遙遙看着他們,夜風吹過,忽然覺得有些冷了起來。
衣服被雨打濕,就算擦幹了面上的水,也依舊陰陰的。她開始有些想念夏天,就算夜裏下雨,也不至于太冷,第二天陽光還依舊很好,照得人心頭滾燙。
正在神思漫蕩間,她看到有個人進了門,那人穿了件白金圓領長袍,遠遠望去,身形高大挺拔,哪怕人到中年,也依然像個風度翩翩的儒生。
宋長炎。
她看見他與文尚書交談,慢慢走了過去。
猶在流淚的龐侍郎餘光瞥見一人從雨夜深處而來,不由面色一變,連哭都停住了。
“戚卓容?”他脫口而出,“你竟然還敢來?”
“本督為何不敢來?”戚卓容負手走近,“人不是本督殺的,行得正坐得直,又有何不敢來?”
“不是你,還能有誰!”龐侍郎被一旁的呂尚書拉着,目眦欲裂,“京城裏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找東廠無果,要進宮也無果,子晖将你大罵一頓,因此你懷恨在心,蓄意報複!”
“龐大人,本督理解你的傷心與憤怒,但凡事講證據,刑部都尚未查出結果,你怎麽能胡亂給本督定罪?”戚卓容走到他面前,一字一頓道,“本督從不濫殺,更遑論是朝廷命官。殺了他,有何好處?是能抵得住這悠悠衆口,還是能吓得住見多識廣的各位大人?本督執掌東廠近十載,各位大人時不時就要參上本督一本,這麽多年,本督可有公報私仇,動過哪位大人一根汗毛?”
“那不一樣!”龐侍郎被呂尚書死死地拖着,不停掙紮,好友的慘死讓他激憤不已,根本無法冷靜,“你根本就是怕檄文傳入宮中,被陛下看見!你如今所得,皆是矯竊而來,你犯下欺君大罪,陛下縱使再縱容你,也不可能原諒此事!你就是狗急跳牆,企圖殺一儆百,讓你的名字成為京中禁忌,再無人敢提!”
“龐大人,請冷靜。”文尚書制止道,“戚大人是本官喊來問明情況的。尚無證據之事,還是不要擅下定論為好。”
“原來是戚大人在此。”宋長炎收了傘,擱在牆邊,“劉尚書之死,固然令人扼腕痛惜,但這與本官又有何幹系,刑部深夜傳喚,想必還是戚大人的功勞。”
“宋大人好冷酷的心,就算不與劉大人交好,死者為大,宋大人竟還在此抱怨,實在令人齒寒。”戚卓容看了他一眼,轉而對文尚書道,“文大人方才也問過了罷?那日劉大人與宋大人也确實有過不愉快,若論動機,宋大人也有不小的嫌疑。既然眼下尚無證據,那本督便先回去了。”
戚卓容下了臺階,攀住馬鬃剛要翻身上馬,就聽宋長炎在身後道:“劉大人是與本官有過不快,但皆因戚大人所起,如今劉大人落得如此下場,戚大人如何敢就此離開?心裏難道不會有半分愧疚嗎?”
“宋大人都不愧疚,本督的愧疚又從何而來?”戚卓容回過頭,直視着他。
“你們兩個能不能滾?”龐侍郎紅着眼罵道,“這種時候,還想着勾心鬥角,逞口舌之快,你們到底有沒有良心?”
宋長炎看了龐侍郎一眼:“龐大人,劉大人已逝,還請節哀。只是事已至此,哭吊無用,還不如将事情仔細掰扯幹淨。戚大人,你口口聲聲與此案無關,眼下固然尚無證據證明你是殺害劉大人的直接兇手,可若非那封檄文,劉大人又怎會貿然找你讨要真相?他從你那兒無法得到想要的結果,本官才會上門勸說。無論如何,你都是此案的導火索啊。”
戚卓容冷道:“哦?宋大人不追究檄文作者的責任,反倒來追究本督的責任?本督被那檄文無故罵了這麽多天,都還未追查是誰的手筆呢。”
宋長炎微微一笑:“無故?戚大人,你滿口謊言,何來無故?從始至終,受害的,只有被你蒙在鼓裏、受你欺騙的天子、朝臣,與天下萬民罷了!”
他上前一步,一雙眼銳利如隼,緊緊地盯着她:“戚卓容!你竊奪他人身份,女扮男裝,在朝堂攪弄風雲一十二餘年,可有過半分悔意!”
就連文尚書,聽到這話也不由頓住。
戚卓容勾了勾嘴角:“宋大人看來對本督懷恨已久,這麽費盡心思地要扳倒本督,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人?”
“是本官話說得還不夠清楚嗎?為了陛下,為了同僚,為了百姓,本官今日就要揭穿你的真面目!”宋長炎道,“戚卓容——別人的名字,你偷得倒很順手啊,也不知你出身何處,閨名又如何寫?”
他這話說得過于輕薄,文尚書不禁皺緊眉頭,出聲道:“諸位,關于此事要辯黑白論是非,請去別處。此處乃劉府,是案發重地,請不要在此喧嘩打擾,幹擾刑部辦案,也打擾亡人安寧。”
宋長炎轉過身,對文尚書略一拱手:“文大人說的是,是本官一時心急,失态了。”他又回身望向戚卓容,“戚大人,敢不敢與我對簿公堂?”
“有何不敢?”戚卓容凜然與他對視,“但不知哪家公堂,連本督的案子也敢接?”
“戚大人這是在威脅?”宋長炎一笑,“本官要去的,正是陛下的奉天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