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啾啾啾啾

“我也去洗洗。”

李阮棠順手将外衫搭在浴桶前的竹架上,倒成了一副特制的屏風,隔開了浴桶與方桌。

“可......”

孟均猛地轉過身去,眼角餘光卻止不住地往後面瞟着,小郎君耳朵燒得通紅,一來是因為誤會了李阮棠,二來——

他聲音又低了幾分,猶如一陣風輕輕拂過站在浴桶旁的女子,“那是我洗過的。”

李阮棠喜潔,他自小就清楚。只不過大晉之中,女子為尊,壓根兒就不可能會有女子用郎君洗澡水的。

更何況,那是他用過的水,李阮棠也用了,那豈不是間接地與他共浴?

孟均心口一悶,慌得面容越發通紅。

嘩啦——,隔着竹架,傳來清晰的入水聲。小郎君微微側眼還能瞧見沒被竹架遮住的半截白皙光滑肩頭。

一如她放在枕邊的羊脂玉,更像一道晃眼的光。

小郎君何時見過這光景,餘光瞟着便忘了收回,直到聽見她的低語,

“無妨的,你并不是外人。”

“嗳?”孟均輕怔,不語。

自打他爹去世,家中已經許久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娘忙着朝中之事,閑暇時少。家中雖然還有個主事的韓夫侍,但他為人慣來謹小慎微,自不會與孟均無規無矩,客氣又疏離。

他那方小院子,除了幾個一起長大的小厮,也就只有廊下養着的雀,會與他多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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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他的小院子與李阮棠的卧房只隔着一道院牆。

兩家比鄰而居。

小的時候,李阮棠還常常命人在牆頭搭好梯子,爬上來與他說話解悶。

那段日子,也是她拍着胸脯說以後要做他的家人,永遠陪着他。

可後來呢。

小郎君抿唇,壓住心頭悵惘。稚女戲言,也就他當了真。

這世間,相伴最難。

更何況這永遠二字,說長可謂青絲白發,說短卻也不過日出日落。

孟均心底驀然竄起一股悲切。

“傻啾啾,你是我的夫郎。”

李阮棠面頰微紅,瞥了眼身後呆住的小郎君,唇角微微上翹,聲又低了幾分,“荷包蛋再放就涼了,快吃吧。”

她的聲音仿佛冬日裏一道暖陽,溫柔地融着草地上的薄雪。小郎君吸了吸鼻子,可惜這妻與夫,他知曉是假,她卻不知。

挂在發梢的水珠頑皮的落下,孟均心尖處好似被人狠狠咬了一口,說不出什麽感覺,只慌裏慌張地背過身坐在桌前。

“啾啾。”

“嗯?”小郎君心不在焉地咬着荷包蛋。

李阮棠回頭看了眼他,彎唇淺笑,“我問三娘要了些傷藥,一會還得勞煩你幫我瞧瞧後背。”

沒沐浴前倒不覺得後背有多難受,這會坐在水中,一陣又一陣的鑽心疼。

她們既是妻夫,這點要求應當算不上出格。

“......我?”

孟均喉間一噎,眼前莫名地浮現出剛剛無意間瞥見的白,小郎君臉色陡然漲紅,腦子裏的弦更是繃得發緊,一雙眼慌得不知該往哪裏去看,要是替她驗傷上藥,那他豈不是要将李阮棠看光光了?

這念頭一起,便猶如星火燎原。一不留神,就燒得他接連嗆咳。

竹架後的水聲嘩啦作響,李阮棠匆匆披了衣衫起身,疾步而來。

“怎麽了?”

她的聲音驟然在耳邊響起,孟均下意識地一擡頭,便瞧見她松散的衣領,與順着披散的青絲不斷往下滴答的水珠,于白雪溝壑中一躍而下,再也尋不到蹤跡,卻又好似濺到了他的心尖、額頭。

“......”

“怎麽臉這般紅?”

李阮棠憂心忡忡地拂上小郎君額間,入手的滾燙駭人,她心下一驚,生怕他受了寒,剛要轉身去尋藥,衣袖就被孟均緊緊攥住。

小郎君偏過臉,清泠的聲線微微發沉,“妻主,我沒事的。”

“胡說。”李阮棠以為他怕多花銀子,心中越發憐惜。她李阮棠的夫郎,可絕不能委屈至此。

被她觸過的額頭更紅,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轉了轉,忙道,“就是,就是剛剛不小心噎着了。”

這話說給李阮棠聽,亦說給小郎君自己安心。

他暗暗提了口氣,沒錯,他就是因為蛋黃噎着才嗆紅的臉,絕不是因為她!

“真的沒事?”李阮棠不放心。

孟均點頭,極為正經地松開手,“我瞧那胡家娘子也是個......”

他頓了頓,低道,“是個精明人,妻主還是少去麻煩她的好。”

她身上還有水汽。

小郎君順手遞過他才用完的面巾,“妻主還是先用這個絞發吧。”

這一截棉布,質地粗糙了些,卻已是胡家能勻出的上品。

孟均慢吞吞坐回凳上,瞧着碗裏還剩下的最後一個荷包蛋。

他其實并不餓,從山上跌進河裏,能活着已是萬幸。比起口腹之欲,這會子他更疲乏。

早前生怕胡三娘起了歹意,他一醒便強撐着守在李阮棠身側。

好不容易等李阮棠醒了,這會又洗了熱水澡,小郎君眼皮漸漸發沉,也沒提及身上錦衣潮濕。

他不說,李阮棠卻是看在了心中。

她掀開新鋪好的松軟被子,裏面好好疊着一套嶄新的外衫,甚至于連中衣也有。

李阮棠笑笑,拿起面巾又往竹架後走去,“啾啾,我還得再泡一會,這套外衫是三娘的夫郎新做的,還未穿過。雖說不如你身上料子的柔軟細膩,卻也幹淨,你先換上,免得着了涼。”

浴桶中的水溫早就沒了熱氣。

孟均心頭一熱,手指拂過新的布衫,卻生出些猶豫,“妻主,萬一信送不到京都呢?”

這裏具體是什麽地界,離京都多遠,他們尚未清楚。

要是胡三娘到時候收不到銀子,起了歹心可怎麽辦。

小郎君憂心忡忡地收回手,總歸他身上這套衣衫只是有些潮,這會日頭正好,曬曬也就差不多幹透了。

“妻主,咱們還是別太大手大腳的好。”孟均微微皺眉,“這衣衫我還未碰過,一會還是勞煩妻主送還給胡家娘子吧。”

“放心,便是京都裏不來人,我亦是女子,有能抵債的力氣和頭腦。”李阮棠淺笑,安慰着不安的小郎君,“你們男兒郎本就身弱,要是因此着涼生病,才是得不償失。”

“啾啾放心,我絕不偷看。”她保證的信誓旦旦。

偏偏孟均的心,随着李阮棠的話,又慌亂了不少,耳尖更是悄悄爬上來一層紅意。

燒得小郎君拼命想要散開這一層看不着摸不見的熱,脫口而出道,“妻主就是看了,也——”

未盡的話被小郎君猛地咽回,明明他本意是想說,他們自小相識,淪落在此境地,這點子信任還是有的。

可李阮棠什麽都不記得。

他這話一出,就成了淺淡的暧昧。

屋裏一時更靜,半晌,李阮棠才低下頭,背對着他輕輕彎了眉眼。

“傻啾啾。”

她的小夫郎,當真是可愛的緊。

李阮棠坐在浴桶裏故意弄出些水聲,聽見後面悉悉索索的穿衣聲漸漸小了下去,她才起身。

換了幹燥的新衣,孟均發冷的手腳總算漸漸暖和過來。他瞥了眼站在竹架後穿衣的李阮棠,忽得想起一事,忙道,“妻主,你的衣裙不也是潮濕的麽?”

她身上還有傷,哪裏能再受涼。

小郎君抿唇,“你......”

他欲言又止,李阮棠唇角彎彎,從竹架後走出,揉了揉他的發頂,輕道,“放心,我是女子。這點苦還是能吃的。”

她上手親昵又自然,小郎君面上一紅,不自在地後退了小半步。

唔。

孟均偷偷瞥了眼臉色發黃的李阮棠,他避的是不是太明顯了?!

小郎君心虛,轉身噠噠去桌邊端了碗來,“妻主,你吃這個。”

兩個荷包蛋,孟均特意留下了大的那一顆。比起自己,李阮棠眼下才更需要補補。

“這都是留給你的,我吃過了。”李阮棠倒沒在意他的躲閃,她抱起孟均換下來的潮濕外衫,轉身往外走了幾步,挂在了院裏的竹架上。

霜色廣袖順着風輕輕擺起,很快就被她用手指撫平,她動作溫柔又細致,沒有一點不耐煩,更沒有一絲嫌棄,好似在做着這世間最為重要的事。

孟均沒做過粗活,李阮棠亦是不會。可現在她卻肯為了自己,纡尊降貴,親自做這些。

李阮棠好像......好像也沒有那麽魯莽。

趴在窗邊暗暗瞧着的小郎君,慢慢又紅了臉。

從堂屋裏出來的周夫郎一眼便瞧見了站在院裏的醒目人影。當初胡三娘将人拖回來的時候,他曾打量過幾眼。

這小娘子長得細皮嫩肉的,雖然眉目生愁,卻是一等一的好皮相。尤其她醒來,問自家要的那些東西,多數都是為了身邊的小夫郎。

周夫郎暗暗羨慕,總歸在村裏不似京都那般規矩甚多。他往前走了幾步,好心招呼道,“娘子可是有什麽難事?”

“周夫郎。”李阮棠懷裏還抱着啾啾換下來的中衣,她用自己廣袖遮了遮,有禮道,“敢問村裏浣洗衣物之處......”

堂屋的牆根下,就立着一口大缸。

不過,李阮棠也清楚,那水并非浣洗之用。

周夫郎眉間一驚,他在村裏生活了二十多年,可從未聽過誰家娘子問起此事。

周夫郎心下又生出幾分好感,才往李阮棠身後看了一眼,就瞧見面紅的小郎君鬼鬼祟祟躲在窗扇後,正豎起耳朵偷聽。

他忍笑垂眸,“娘子順着我家院子往外直走一裏地,在大榕樹那裏左轉,再走一會便能聽到水聲,我們村裏的郎君都是在那裏浣衣。”

“娘子若是去,這會河邊人少些。”

“多謝。”李阮棠暗暗記下,剛擡腳,又被周夫郎叫住。他遞上一個竹籃,裏面還放了個肥皂團。

“這是皂莢做的,娘子用它搓揉起泡,再用水沖洗,就能洗淨衣衫上的污漬。”

李阮棠點頭,順手又把剛剛曬好的外衫也一并收進竹籃。孟均偷聽了半日,哪裏還不明白她要做什麽。

小郎君壓根兒坐不住,仔細檢查了自己的衣衫,用發帶匆匆束了發,這才噠噠一陣風似的,追上了出院的李阮棠。

“妻主!”他甚少這麽跑來跑去,這會氣血翻湧,直叫面頰上的紅暈又深了幾層。

“你怎麽出來了?”李阮棠一轉頭,就瞧見小郎君鼻尖萌出的細汗,她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可想起之前他的躲避,擡起的手指轉了一圈,又收回了袖中。

“快回去歇着吧。”

“妻主。”小郎君拉住她的衣袖,“你,你不是讓我幫你看傷麽?”

他不敢離李阮棠太遠,她醒的晚,沒聽見胡家的算計。可他卻聽得一清二楚。

“而且......”孟均垂下腦袋,餘光瞥着壓在竹籃裏的中衣,那是他貼身的衣物,小郎君抿唇,“這些我自己來就好。”

他可以裝模作樣地喚她妻主,可有些事假的就是假的。

李阮棠低眉,腳步稍稍往前挪了挪,細致地将小郎君罩在自己的影子裏,“那我陪你。”

“咦?”

孟均微微驚詫擡眸,正落入她淺淡的笑意中,“總歸我身上的衣裙也需要曬曬。”

風吹起李阮棠的發絲,仿佛一滴墨溫柔地落在水中,散出不少墨色漣漪。

小郎君耳尖驀地又燒了起來,呼,一定是他的錯覺!

李阮棠才不會是這樣溫柔體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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