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顏安覺得此時肯定是一場夢。
她甚至直接擡起了手抽了抽自己的臉。
啪的一聲, 額外響亮。
顏安:“……”
救命……
雖說人生總是充滿巧合,但要是巧合得像眼前這樣,就有點太他媽離譜?
顏安像個被抽掉思考能力的提線木偶,又像一臺年久失修的生鏽機械, 她幹澀生硬的脖子随着單屹從門外一步步走近而緩慢扭動着。
對方進來時擡手将門帶上, 木門“砰”地一聲砸在門框上, 沉沉的聲音敲在顏安耳膜上, 帶着相同赫茲的回憶瞬間就被勾起。
顏安周身泛出一身酥麻, 片刻後,換作一陣寒栗。
她連脖子根的寒毛也炸了起來。
單屹在窄小簡易的講臺後站定,顏安仍舊無法将自己從困獸般的窒息中解救出來, 一種比自由落體還心驚的離心讓人失聲, 她連腳趾頭都是涼的。
“……”
極致的沉默。
顏安腦子裏冒出一個假設,這人或許不是單屹?
顏安看着眼前的男人。
一身黑白制服禁锢,袖子衣領鈕扣系得一絲不茍,黑色領帶硬挺妥帖垂在胸前,眼神如冰, 不茍言笑,周身散發着一股強大而剛毅的氣場,像一把閃着寒光的刀, 帶着一種不可觸碰的禁忌, 冷得無以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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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單屹?
那男人在太陽下汗水披身,在月光下胸膛起伏,嘴角勾着笑, 眉眼帶着高溫炙烤的火熱, 肌肉與骨骼間藏着無盡的力量, 肌肉起伏間, 野得驚心動魄。
哪裏像?
除了樣貌一樣,這個冷冰冰的男人跟顏安記憶中的單屹沒有哪裏是重合的。
顏安覺得自己思覺要失調了,她仿佛要把眼前的人盯出一個窟窿眼。
顏安目光附着在男人的眉峰上,随着鼻梁、嘴唇、喉核一路朝下,順着制服的衣領與鈕扣最後落在對方的襟前,那一張和她剛領無異的工牌上。
皮質外殼,裏頭的卡片透着微弱的珍珠光澤,名字前的方格是晴空萬裏的藍。
「C-單屹」
「Captain Sam」
被雷劈也不過如此了。
顏安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心髒仿佛停頓了一遍又跳躍。
她将視線重新上移,詫異地重新落回在單屹的眼睛上。
而對方仿佛将她置之了度外,男人低頭展開手上的一個檔案夾,眸色深沉,一片漆黑,什麽都窺探不得。
顏安想起昨晚臨睡前跟阿man吹的大炮。
顏安:明天我去公司報到了,聽聞我上司業界最正點,到時給你偷拍。
Man:正點就給我拿下。
顏安:不拿,除非他有極品那麽正,那我就撲上去。
顏安:“……”
她看着默不作聲的單屹,撲過去的心沒有,撲通跪下的心有了。
她這輩子就那麽野過一回,不會就這麽倒黴地将自己的飛行生涯都野黃了吧?
單屹重新打開手中的檔案夾,那份履歷打印在白紙上,照片便顯得更扁平化了些。
精修過後的照片,顏安眼睛的光亮得驚人。
顏安的眼睛像碧藍天空下的一湖池水,清澈見底,藏不了什麽情緒,有着不谙世俗的天真與韌性。
這種人玩能玩得盡興、玩得野,但心淺,沒心沒肺,動不了真格。
單屹的目光落在履歷後面附着的推薦信上,由學員航校的教///員親自落筆。
「成績優異、性格沉穩、嚴以律己。顏安是一名很稱職的飛行員。」
單屹看到這,很淡地勾了勾唇,帶着明晃晃的諷刺。
顏安此時此刻在男人的那抹笑中一不小心掐住了自己掌心。
指甲嵌進掌肉裏,神經末梢傳出的尖銳疼痛反而讓人清醒。
顏安的掌心在冒汗。
小小的準備室中充斥着莊嚴、肅穆、如有實質的壓迫感,這種嚴肅的低氣壓宛如一柄尖刀懸在她的頭上,将她硬生生壓在了座位上,大氣也不敢喘。
誰能想到當初在異國他鄉被她肆意狂撩的男人,此時穿着一身機長制服,拿着她的飛行履歷,皮鞋踩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上,冷冰冰地站在她面前。
單屹從檔案夾中擡起頭,開口:“不用自我介紹了?”
顏安喉頭幹竭,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她就這樣生硬地坐着,抿了抿唇。
單屹:“單、屹,你應該還有印象,我們見過。”
哪止見過,身體每一寸都緊密貼合過。
顏安不知該笑還是不該笑,最後她還是試探性地笑了笑,說道:“緣分啊。”
單屹微微颔起下巴,下颔緣線條剛硬,透着野狼一般的狠勁。
顏安不知為何,自覺地閉上了嘴。
單屹:“你的履歷我看了,有什麽補充的?”
顏安依舊生硬地搖頭。
單屹:“不會說話?”
單屹眉眼帶着淩厲,丢出的話像顆尖銳的石子,比教官訓兵的氣場還盛。
顏安瞬間被震住:“沒有!沒有要補充的。”
單屹:“飛行小時累計多少?”
顏安:“300小時。”
單屹:“有哪些執照?”
顏安:“CAE、IRA、ATPL。”
單屹:“實操過什麽機型?”
單屹語調冷且硬,顏安條件反射地一問一答,字正腔圓,不敢有一絲怠慢。
單屹在這一輪發問完後停頓了片刻,顏安在這間隙中喘了一口氣,便接着聽到對方又問道:“說說為什麽選擇當飛行員?”
單屹聲音沉穩,在安靜的課室中再次投下了一顆石子,這顆石子落在顏安心中,泛起大小不一的漣漪。
顏安看着單屹,吞咽了下幹澀的喉嚨。
培訓室內突如其來的安靜讓單屹平靜地斂了斂眉。
顏安看着單屹的微表情頓時張了張嘴,但聲音卻堵在了喉嚨邊。
為什麽選擇當飛行員?
當初她跟老梁說她想去學飛的時候,老梁也問過她同樣的問題:為什麽要當飛行員?
單屹:“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顏安:“當飛行員是我小時候的夢想,長大後變成了我的信仰。”
顏安的眼睛透着些微的光,光微弱,但擁有風吹不散雨打不滅的堅定。
單屹的目光在她身上只逗留了一會。
他将手上的檔案夾合上,說道:“在我底下改裝,過還是不過,不靠運氣。但你落在我的手上,你的運氣,挺差。”
顏安愣住。
“桌上的飛行員手冊好好保管,在放棄想當飛行員這個念頭之前,它将陪伴你整個飛行生涯。”單屹說道,“剩下的事,等我們下次再見。”
單屹的話剛落,一聲巨大的轟鳴從窗外掠過,一部正在爬升的飛機劃過高空,再逐漸遠去。
單屹在轟鳴聲中偏頭朝窗外看了一眼,随後沒再落下一個眼神,轉身離開了培訓室。
顏安一動不動地目送單屹背影直至對方消失在門外,那種渾身乍寒的感覺仍舊不得彌散。
木門闖開半懸在凝固的空氣中。
她拿起桌上那本飛行員手冊,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兒,冰涼一片。
這是不是就是阿man平日裏頭說的,男人,拔.吊.無.情。
單屹從培訓室出來後去了趟員工餐廳。
在等待簽派前的空餘時間,餐廳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餐廳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談話或嬉笑,話題各異,是一個熱鬧且資訊集中的地方。
單屹在等待咖啡的時候,附近議論的話題,不意外的,大多都是圍繞今天正式報到的兩個女飛。
“咱們北航應該是第一次招女飛吧?今年好像只有咱們航司招了女飛。”
“是啊,還一招就招了兩,也只有像北航這種大航司才敢。”
“為什麽呢?女人開飛機就比男人差嗎?”
“現在大環境都不缺人,飛行員飽和,誰願意招女飛出風頭呢?也不是說女人開飛機比男人差,就是風氣。”
“就是偏見呗,除了性別歧視還能有什麽?你說不招女飛的正當理由?”
“痛經……”
“…………我去你的。”
“反正咱們這回操作也是牛,以後大概整個民航都會盯着咱們這兩個女飛了,要是在她們身上出了點什麽小差錯,肯定得被放大。你懂吧,女司機理論,永遠能套用。”
“不過啊,聽說北航最後只打算留一個。”
對方露出了一個意外的表情,但最後也覺得正常:“北航待改裝的新飛可太多了,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
與單屹熟稔的餐廳老板将咖啡遞給單屹。
對方耳聽八方,這會也好奇了:“今年那兩個女飛行員風頭很猛啊,單機長知道是哪個機長誰帶她們嗎?”
單屹朝對方笑了笑,聳了聳肩,提起咖啡說道:“咖啡很香。”
餐廳老板頓時揶揄地笑着指了指他:“這小子。”
知道是套不出什麽話了。
電梯間。
同在等待電梯的是兩名空少,兩人說話的聲音不大,在單屹的距離正好能聽到些餘音。
“今天咱們那兩個女飛來報到,看見人了嗎?”
“剛剛上去當了趟跑腿,正好給我碰見了。”
“怎麽樣?”男人的聲音暧昧,這句怎麽樣,問的自然不是能力方面的怎麽樣。
“漂亮!”男人回答。
另一人卻笑:“你只要是女人都說漂亮。”
“這回騙你毀性.福。”
“媽的,形容形容?”
“一個是妥妥的禦姐風,看着有些高冷,但樣子不錯。另一個嘛,”男人頓了頓,回味着嘆息,“另一個啊,簡直是個尤物!以我的經驗來看,應該有D。英姿飒爽的,又純又欲。不知道她們什麽時候能上機,有沒有緣同機組,一、起、飛。”
“不是有迎新活動嗎?你可以去争取一下名額,老帶新。”
“老帶新我哪夠格,夠格就沖了。”
話題在這裏終止了,兩人頓時都笑了。
電梯到達該樓層,梯門在“叮”的一聲中開啓。
裏面站着副駕梁一行,電梯門打開後看見站在不遠處的單屹,梁一行積極地打了個招呼。
兩名正擡腳走進電梯的空少頓時回頭,看見單屹,擠出一個笑容也喊了聲單機長。
單屹端着咖啡走進電梯,與梁一行笑着回應了聲,随後擡眸看向兩名空少,随意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梁一行跟單屹飛很多回了,自然相熟。
電梯關上後兩人随意攀談,話題免不了去到了那兩個新飛身上:“今天新飛報到,她們誰來帶改裝單機長收到風麽?”
兩個男乘務站在角落,下意識朝單屹看了眼。
單屹點了點頭,停頓片刻後說道:“其中一個暫時由我來帶。”
梁一行有些詫異地看向了單屹,笑了一聲:“可以啊,那北航女機長指日可待了。”
兩名空少聞言明顯都随之一愣,暗自對視了一眼,目光落在光亮的電梯門上,單屹板直的臉看不出任何情緒外露。
兩人出電梯時,單屹側過了身,兩人禮貌地和單屹兩人告別,單屹垂眸,不言一語。
機組大樓與行政大樓間的一道玻璃連廊,單屹手上端着咖啡與一個文件夾,往魏易的辦公室走去。
魏易看見來人挑了挑眉,示意對方随便坐,随後靠在大班椅上挑挑下巴:“跟你的人碰完面了?如何?”
單屹在坐下後就将顏安的那份履歷放到了桌上。
魏易一看,皺眉:“別跟我說,才第一天你把我這個女飛給挂了。”
單屹:“挂了挺好,清靜。”
魏易:“多少只眼睛盯着呢,你要是給我第一天就把人給挂了,那才叫不得清靜。”
單屹不置可否。
魏易與單屹年齡相仿,兩人作為多年的好友,性格卻大相迳庭。
此時魏易靠坐在大班椅上,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與單屹看似随意閑散地說着些有的沒的,仿佛所有事到了他身上都變得無關緊要。
但北城航空的太子爺,在外頭是只出了名的笑面虎,表面嬉皮笑臉,可本質始終是野虎。
魏易是個商人,慈不掌兵,善不從商,這位太子爺沒點能耐,怎麽年紀輕輕就坐得穩這個位置。
魏易:“說說?你看人一向很準,你手上的這個女飛如何?”
單屹實話實說:“有待商榷。”
魏易聞言長長地“哦?”了聲。
單屹是個歷來說一不二的人,在他身上,似乎還從來沒有什麽是模淩兩可的,魏易饒有興致地問:“要怎麽商榷?”
單屹:“明天安排上一趟模拟吧。”
魏易:“想考什麽?”
單屹:“飛降,安全着落”
魏易聞言,頓時笑出了聲來。
安全着落這四個字,可輕可重,但落在單屹嘴裏,就不會是風平浪靜的四個字,但單屹要考人,他沒有意見。
魏易:“到時給我個結果。”
單屹:“今年的兩個女飛,你打算只留一個?”
魏易聞言意外地“噢”了一聲,那種隔岸觀火的語調:“傳到你那了?”
魏易笑着聳肩,一副隔山觀虎鬥的姿态,沒有明确回應。
單屹無聲挑了挑眉,笑了笑,懶得說話。
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單屹手上的咖啡還微燙,他站起身,像是突然想起些什麽,問:“我記得國內航線的空乘主管是陳源?”
魏易“嗯哼”一聲,用眼神問他怎麽了?
單屹随意地開口:“跟他說如果他不整頓好他底下人的風氣,就別飛我的航班了。”
魏易聞言起了興趣:“怎麽回事?”
單屹不太在意地聳聳肩:“就這麽回事。”
喲。
魏易看着單屹離開的背影,陳源底下的人踩到這貨哪條尾巴了?
太子爺眼睛閃着好奇的精光,高高挑了挑眉。
今年的新飛塞滿了半個培訓室。
所有人各自與各自教///員照面後統一集中在這,開始新飛改裝第一天培訓。
第 一節課時只是關于企業文化和制度的普及,更大的意義是新飛間的第一次照面。
顏安與王郦安兩個女飛一個坐到了首排,一個坐到了最後,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
培訓的氛圍輕松,底下的人都在彼此熟悉,兩個女飛卻似乎不大入流。
王郦安少話,孤傲獨自地坐着,有時講師或別的新飛與她互動她也只是平淡地回應。
都是年輕氣盛的小夥,你來我往間便覺得王郦安這種性格欠點意思。
顏安有問必答,卻心不在焉,像一個上課走神的學生,有時恍惚皺眉,有時懊惱嘆氣,明明一個驕陽明媚的小姑娘卻像懷了一顆憂國憂民的心。
莊棟梁口直心快,他坐在顏安的隔壁,問對方:“飛四休二你還不滿意嗎?怎麽這也嘆氣?”
顏安朝他擺手:“我這是怕我改裝不過,飛都飛不起來。”
莊棟梁聽了就笑了,他還以為是什麽呢:“都是能從航校畢業的人,改裝不過這麽些年也只是極端個例了,你別這麽緊張。”
顏安聽了又擺了擺手,示意:你不懂,你不懂。
顏安滿腦子都是單屹最後那一句,落在我的手上,你運氣挺差。
顏安此時覺得她運氣不是挺差,是差頂了。
看單屹的态度,明顯沒有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念頭。
單屹穿上了那套制服,直接換了個人。
冷漠、無情、剛硬,重點是帶上那股打架時拳拳到肉的狠,整個人都浸泡在黃泉裏,顏安有一種落在他的手上,她會被抽筋剝皮生吞活剝的驚悚感。
顏安在這一節課上,将目前的境況掰開了揉碎了攤開在平面上,得出了個總結:色字當頭一把刀。
——報應來了。
培訓課結束,顏安愁雲慘霧地将那本飛行員手冊連同民航管理規章一同塞進包裏,接着轉場,繼續上課。
一天下來,顏安疲憊得只想立刻打開手機問阿man這個情場老手支支招。
新飛們三三兩兩地離開,顏安正掏出手機,梁一行在門邊敲了敲門,顏安擡頭,對方視線精準地落在她和王郦安身上。
梁一行:“顏安是哪位?”
顏安不明所以,舉手:“我是。”
梁一行點了點頭,朝她招手:“出來一下。”
顏安出去時經過王郦安的桌,對方朝她看了一眼。
梁一行穿着飛行員制服,肩上三杠。
顏安:“師兄找我?”
梁一行:“順路幫單機長帶個話。”
顏安頓時夾緊了尾巴:“诶好的您說!”
梁一行被這小姑娘的反應逗笑:“也不用這麽緊張。”
“明天早上九點,單機長帶你上一趟模拟機,基本安全飛降,對新飛來說應該也不難?放輕松。”
基本安全飛降?顏安聞言還是皺了皺眉頭。
新飛進入航司改裝,先是新雇員培訓,講規章制度,再是地面訓練,講理論,結束後上實操,初始訓練,最後建立航線經歷,跟着教///員飛。
按規矩來,上模拟起碼要完成地面訓練後,模拟結束就是正式飛本場了。
這才是第一天,單屹要她明天上一趟模拟機?
顏安:“全部人都要嗎?”
梁一行:“不一定,看別人的教///員需不需要。”
肯定不需要。
但顏安只敢默然地點頭。
顏安心不在焉,她在走去停車場的路上皺着眉頭給阿man發道:姐妹,我玩出火了,快支招。
顏安的車停在停車場的角落邊上,早上的時候,隔壁停的是一輛銀色小轎車,此時卻換成了一輛黑色suv。
這車從頭黑到了腳,連車頭隔欄和輪胎鋼圈都是黑的,黑得極致,低調又霸道,像黑夜裏匍匐的一匹狼,野極了,真是好看。
要是放這之前,顏安肯定會停下來好好欣賞一番,用手再摸摸,贊一句,真是帥得要命。
但現在,顏安完全沒有這種興致。
她此時看着那輛suv,嘟囔了句:“開這麽霸道的車,人也這麽霸道,貼得這麽近,還讓不讓人開車門了?”
話剛落,那車的車頭燈便閃了閃,身後傳來聲音:“只要是正常人,這距離誰都開得了門。”
顏安頓時乍寒,一回頭,人立刻被釘在了原地。
單屹手握着車按鈕,機長制服的襯衣鈕扣端莊嚴肅地系到了最上一顆,在昏暗安靜的停車場內人顯得煞氣更濃了。
顏安那身寒氣又冒了回來了。
她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喊對方什麽。
她嗓子一凜,朝對方露出一個狗腿又谄媚的笑,喊道:“單機長。”
單屹面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用魏易的話來說,就是一張死人臉,要是遇上這貨心情不好,那張死人臉能把鬼吓跑。
顏安也想跑,但她腿軟。
顏安歷來嘴牛膽子慫,但卻有根不怕死的反骨,反骨硬邦邦,時不時就冒出來抽打一下她,但這根反骨似乎也慫了,一根骨頭而已,這個男人硬生生就能折斷。
單屹置若罔聞地繞過顏安的車,那種疏離感昭然若揭。
顏安咽了咽口水:“單機長,您慢走。”
單屹卻在對方的這聲慢走裏真就慢了下來,最後停在她的車頭前,轉頭看向她。
單屹的眼睛漆黑如夜,但眼神卻始終蘊藏力道,就像對方打架時的那道勁,如有實質,燃起火苗時風吹可燎原,刮起寒流時,萬裏也可以成冰,
顏安便是在這股寒流中定住了身子。
這個男人,是一道真正的禁忌,嚴絲合縫,透不出一絲火苗。
“?”
顏安瞬間啞了火。
單屹站在原地,平淡丢出一句:“忘了。”
顏安:“嗯?”
單屹手動了動,顏安視線随下,看着單屹從褲兜裏掏出錢包,繼而從裏抽出一張紙幣,對方手指夾着那張一百歐元,輕飄飄地壓在她的車頭蓋上,聲音夾冰:“物歸原主。”
單屹在顏安詫異的表情中勾出一抹及其冷淡的笑。
顏安:“?”
單屹:“我身價,這點錢,差遠了。”
車門聲響起,震動着顏安的耳膜,suv從顏安身旁開過時,帶起的風将那張一百歐元帶翻在地。
顏安看了眼地上那張一百歐,又看了眼遠處的紅色車尾燈。
她呆了片刻,心底冒出兩字:完蛋。
顏安丢出去那條信息阿man隔了兩小時才回複:醒了。
又問:你玩的什麽火?芳心縱火?
顏安從北航大樓回到家,衣服都沒換就将自己抛在了沙發上,一躺就躺了快一個小時。
這時手機震動,她死氣沉沉地拿起,看了眼,回道:三味真火。
一把就将狐貍精燒死那種。
Man:你突然非主流起來我接不上話。
顏安:今天是糟糕的一天。
Man:原因?
顏安:起因于我嫖了個男人。
Man:我去你的。
顏安拿起手機将今天的事給對方複述一遍。
她說完,阿man發了一個霸屏的大字表情包:[草.jpg]
顏安:別草了,姐妹,等你支招呢。
Man:姐妹我從來沒在事後給過對方錢,說牛逼,還是你牛逼。
顏安:那錢,房費,90歐加稅,剛剛好。
Man:咋不跟極品說?
顏安:正常人都不會想歪?何況他對自己應該有信心,他那個水準,肯定不止100歐。
Man:你自己想想,你什麽時候擁有過正常人的思維?
顏安:姐,快支招啊。
Man:你把人拿下,愛情.事業兩把抓。
對方接着給她發來了一個“win win”的表情。
顏安搖頭,決定靠自己。
顏安退出聊天界面,列表往下滑,找到那個藍色頭像,點擊進去。
兩人的對話還停留在那個卡哇伊的“帥哥拜拜”。
顏安從沙發上坐了起來,盤起腿,咬文嚼字琢磨着話述。
「有緣千裏來相會,沒想到咱兩這麽有緣。」
删掉。
「緣分妙不可言,或許可以再續前緣?」
删掉。
「一夜情再見亦是朋友,你說對不對?」
删掉。
顏安敲着鍵盤,對話框裏的文字寫了又删,最後她看着自己話述得體态度端正的這段文字,點了點頭。
「單機長您好,很開心與您再次見面。相識便是緣份,咱們同事間相親相愛,一同共創民航的美好未來。另外那張一百歐元是那晚您給我訂的房費,不是您的價,您肯定不止這個價。」
顏安十分滿意,檢查了一遍沒有錯別字,點擊,發送。
一秒後,忐忑的心情還沒燃起。
「對方開啓了好友認證,您還不是對方好友……」
顏安看着那個紅色的感嘆號和這段系統通知:“……靠。”
顏安将截圖發給阿man。
阿man沒有良心: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完了。
翌日。
早上八點五十。
顏安來到模拟室的時候裏面空無一人,她往裏走,站在一架模拟機前,手指一個勁地敲在褲腿邊,沉浸在一種焦灼又苦惱的情緒當中。
她在模拟機前踱步,一副苦大仇深。
昨天阿man傳授她經驗:大多數男人吃軟不吃硬。
Man:記得,服軟。
顏安握拳。
好,那就軟。
這時腳步聲從空曠的模拟室中響起,顏安回頭,立刻原地立正,揚起一個笑,軟軟地喊人:“單機長早。”
單屹直直走到她的身前,略過她,往她身後的模拟機走去:“跟上。”
顏安夾着尾巴乖巧跟上。
模拟機內,單屹坐在教///員的位置上,正在MCDU輸入各種參數。
顏安坐在駕駛座上,扣好安全帶後,朝身旁的男人看了一眼。
白襯衫冷冷清清的貼在男人身上,仿佛沒有一點溫度,身體貼着身體都捂不熱那種。
顏安眼睛流連,最後停在對方好看的那雙手上,視線微頓,又落在參數屏幕上。
模拟艙內只有儀器啓動的聲音,一種沉甸甸的莊嚴與肅穆感緩慢将顏安包裹,緊密且不留一絲縫隙。
飛行,本身就是一件莊嚴且神聖的事,冷靜、恪守,不帶一絲雜念。
顏安的面上逐漸換上一種嚴陣以待的神情,她收斂起了所有的情緒,坐到駕駛位上,等待單屹的指令。
單屹輸入了最後的飛行計劃與航路點,手指撤了下來,顏安的視線從屏幕移向上方的人,神情肅穆,仿佛看出了些什麽端倪。
單屹:“當年乾川那場臺風,風力降低五級,在這樣的天氣下降落,我的标準很簡單,兩個字,安全。”他看向對方,仿佛給對方下了一道軍令狀,“這就是今天考核的及格線。”
顏安無聲吞咽了一下。
在這個男人身上,從來都不會是和風細雨。
當年乾川的那場臺風沒人不知道,那場臺風,來勢洶洶,整整一周,幾乎把乾川這個市整個給淹了。
末了單屹像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注意油量。”
顏安鎖向油表。
客運機不到一千五百升的油,算上載客量,在臺風天裏滿打滿算,也就是三十分鐘的事了。
單屹話落後便禁起了一切表情和話語,轉頭看向環視屏幕裏的雲層。
此時的天,還算晴朗,風有點大,但仍在獲批起飛範圍內。
AMESinm聯合Matlab的模拟艙,仿真效果是民航裏的尖兒。
身處機艙內,風雪雷電、亂流颠簸,都能一比一仿真還原。
顏安操控飛機起飛後的十分鐘,飛機開始進入臺風圈,機艙受到亂流影響,正處于嚴重颠簸中,沒多久,風力加大,機身發生劇烈的搖擺。
顏安緊握拉杆的手被抖出了青筋。
單屹沉着眉,平靜地看了眼修正海壓和油量。
十分鐘後,到達目的地上空,飛機盤旋一周,窗外一片昏黑,能見度極低。
五分鐘後,顏安看了眼油量,似乎在衡量着什麽,不多會,脫開自動駕駛按鈕。
單屹無聲挑眉,這是要迫降了。
飛機進近到決斷高度,顏安壓根看不到跑道和引進燈。
單屹聽到身旁的人罵了一聲,然後迅速拉杆複飛。
沒多會,機艙內發出剩餘油量警告,顏安嘴角緊抿着,幾乎是當機立斷地壓低拉杆,Flare拉平,打開反推,決定盲降。
機艙重重落地,又高高彈起,機翼側向一邊,輪胎失去平衡。
單屹在這時終于伸出手壓住他身前的操控杆,聲音沉穩:“這點力氣就想操杆嗎?”
顏安幾乎要把牙齒都咬碎。
機艙逐漸回歸平靜,顏安劫後餘生般悶出了一身汗。
片刻後,她緩緩呼出了一口氣,轉頭看向單屹。
顏安朝對方露出一個雨過天晴的笑,開口時帶着宛如士兵沖鋒陷陣後的澎湃,就差敬禮了:“已完成着落,機長!”
單屹将壓杆的手撤回,看着顏安突如其來揚起的那一張笑臉,面上沒有半絲笑意,他說道:“八該一反對,會背嗎?”
這話直接把顏安給問愣住,那張笑意盈盈的臉瞬間凍住。
該複飛的複飛,該穿雲的穿雲,該返航的返航,該備降的備降,該繞飛的繞飛,該等待的等待,該提醒的提醒,該動手的動手,反對盲目盲幹。
顏安皺眉。
在剛才那樣的情況下,不進行盲降就油耗殆盡,去他的八該一反對?
顏安:“當天氣低于帶飛學員标準時,教///員應親自操控飛機。機長該動的手,也沒動啊?”
單屹想笑,眉眼卻不帶一絲笑意。
那只蠢鈍的爪子,偏偏還很鋒利。
顏安不是個愛較勁的人,周勉甚至覺得她就是個缺心眼的,用對方的話來說就是:那貨就是個只知道快樂至上的傻缺。
可一個再怎麽吊兒郎當的人也總有那麽些一二三個點是會讓這人支棱起來的。
在飛行這件事上,是一個。
方才還想着要軟的顏安此時渾身都披上硬邦邦的氣場。
顏安坐在駕駛椅上,安全帶還沒解開,眉頭蹙攏地盯着單屹,一副我大要跟你辯論到底的倔強模樣。
她仿佛在用态度在說,算再給她飛多一次,面對剛剛那個情況,她還是會選擇盲降:“不盲降,就機毀人亡!”
“如果所有飛行員面對突發狀況都像你一樣,只能在盲降或機毀人亡之間選擇,”單屹看着她的眉眼都是冷的,他說道,“那是草菅人命。”
顏安被他這句草菅人命給說傻了。
顏安騰地一把火燒起來了:“剛剛那個情況,還有什麽選擇?”
單屹眼前的人仿佛突然鮮活了起來,倔強地抿着唇,倔強地仰着脖子,甚至連眼睛裏透出的光都是倔強的。
單屹有時是欣賞一個人的倔強的,但不是此時。
顏安的唇被自己咬破了而不自知,在狂風暴雨的屏幕下透着豔紅的光澤。
單屹看着那道痕跡開口:“如果把目光放得夠遠,你就知道這世界上所有選擇從來都不會只有一個。”
“你目光太短淺了。”單屹說狠話時沒有留一點床笫間的情誼,“目光短淺的人,開不了飛機,趁着年輕,可以去找找還能幹點別的什麽了。”
單屹将這句話說完人便從座位上起身。
顏安因為對方的話心頭一跳,燒得極盛的一團火仿佛被一桶冰渣澆得不剩半點溫度,她長久地愣在原地,擡頭看着單屹起身然後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那模樣,是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樣。
她又一次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這一次她嘗到了血的味道。
單屹:“收拾收拾東西,可以離開了。”他目光平靜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