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顏安在那天過後, 回到了循規蹈矩起飛降落跟飛單屹的日子。
南延的天直到外駐結束前一天還是陰冷的,那股陰冷鑽進毛孔裏,五髒內腹都是涼的。
顏安覺得自己被單屹拒絕了,就先歇歇再出發。
在顏安的世界裏, 失敗成功都是兵家常事, 她不氣餒, 也不難過, 就是覺得天冷, 人也冷,她喜歡太陽,追光追熱, 她需要讓自己暖和了, 才能繼續光合作用。
今天是顏安在南延的第三十天,外派在南延的最後一天。
今天顏安和單屹是早班機,南延飛北城,告別這一個陰冷的城市。
淩晨五點的時候顏安按停鬧鐘,将制服換好, 走至窗邊将窗簾嘩啦一下拉開,天空是一片清透的藍,顏安展開了一個神清氣爽的笑, 終于迎來了一個晴朗的天。
駕駛艙內, 顏安和單屹在等待指令推出跑道,艙門在這時被敲開。
Mango是今天的三號乘務,她跟單屹與顏安打了個招呼, 然後手上拿的是兩張紙, Mango說道:“今天有兩位乘客讓我們幫忙轉遞Flight Log, 單機長要接嗎?”
單屹伸手接過, 将手上的紙翻了翻,挑了挑眉,說道:“這是我見過最專業的飛行日志了。”
Mango笑着說:“其中一位乘客穿着校服,還是位初中生,大概是位飛行愛好者。”
單屹笑了笑,點頭,将這兩份FT收下夾好。
十五分鐘後,飛機推出跑道,獲準離場。
飛機沖上雲霄時,天空大亮,初晨的陽光灑進機艙裏,顏安這才想起,外駐結束,她跟飛單屹的FR階段也正式結束了。
單屹有簽派的機型大多是大型機,飛長線,B787在北航只飛國際長途。
此時的顏安面朝正前方,視線卻悄聲無息都落在了身旁的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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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單屹身上,大多時候會披上一層外殼,外殼薄卻硬,嚴肅,沉默,冷靜,彌漫着淡如薄霧的疏離感。
片刻後顏安将目光從單屹身上撤回,她無緣由地想起了那個犼的話。
給自己設一條線,你的南牆,撞到了,就回頭。
顏安暗自努嘴,她在單屹的身上,似乎找不到那個犼說的那條線。
飛機上升至平飛階段,飛機切換至AD模式,單屹拿起了剛才Mango遞進來的那兩張Flight Log,顏安看向他,有一點點詫異地說:“我以為你是不會接Flight Log的人。”
單屹:“理由?”
顏安:“你總說開飛機要嚴謹,感覺在駕駛艙內除了眼前的操控臺,你不會碰任何與飛行無關的東西。”
單屹無聲挑了挑眉,然後将其中一張FL遞給了她。
顏安下意識接過。
這是份特別的FL。不是打印的表格,是手繪,這是顏安第一次見到這樣用心的FL。
上面的筆跡很端正,一筆一畫都認真。顏安看了眼內容,有些驚訝裏頭連航路點和油量監控都有,這東西記錄起來麻煩,相信沒有哪個機長願意認真去填。
顏安手指指着這個表格看向單屹,對方卻讓她将紙翻面,顏安好奇地将紙一翻,一愣,随後露出了一個笑。
白紙的後面寫了一段話。
尊敬的機組人員,你們好。我今年14歲,是一名正在上初二的飛行愛好者,我喜歡關于飛行的一切,我對飛行報以熱忱。
飛行員是個普通又神聖的職業,我很開心我爸爸媽媽已經同意讓我以後報考飛行學院,以後的我将成為你們中的一員,跟你們一樣為中國民航事業做一份貢獻。
如果在不打擾您工作的前提下希望您可以抽空為我寫下這份飛行日志,這對于我有十分重大的意義,它将是支撐我努力實現夢想的精神力量。
但如果不便,也不要緊,我仍舊感謝您抽空看完這段文字。
在此我向全機組人員致敬,十分感謝你們将我們安全送達目的地。
在這段話的下面,還畫了一個簡單的太陽和笑臉。
顏安面帶微笑地将這段話看完,心中泛起淡淡的暖意與觸動。
這就是單屹為什麽會接的原因。
顏安:“我可以填這一份嗎?”
單屹笑了笑:“可以。”
四小時的飛行時間,顏安坐在單屹的身旁,兒女情長都拉得很遠,她認真地監控飛機所有儀表,也認真地為這個14歲的少年填寫這份飛行日志,在飛機盤旋在北城上空時,顏安看着這個城市的縮影,莫名地為這個生活了二十餘年的城市感到懷念。
飛機的降落單屹讓顏安負責,今天的北城機場陽光普照,無風無雲,晴空萬裏,飛機穩當接地,溫柔得像一捧春風,春風吹在寒冬臘月裏,結束了顏安FR生涯裏的最後一程。
顏安将飛行日志上的目的地進場跑道填上,将紙遞給單屹:“機長請簽上大名。”
單屹讓她簽了再給。
顏安在她簽字的位置前預留空出對方的位置,然後将紙跟筆都遞過去。
單屹接過,沒有立刻簽名,他在認真檢查着顏安填寫的每一個信息,就像當初新飛改裝時一樣。
顏安看着靠坐在位置上的單屹,垂着頭,安靜閱讀的樣子,突然開口:“單機長,祝我們以後每一程航班都晴空萬裏,無驚無險,順利和平安。”
單屹聞言并沒有擡頭,但卻露出了一個笑,他拿起筆,在飛行日志的機組人員簽名欄簽下了名字,顏安目光落在單屹的筆尖處,詫異道:“機長簽在前頭。”
單屹的名字跟在顏安的後面,筆尖蒼勁有力地勾出最後一劃,說道:“在我這沒有什麽固定的規矩。”
單屹将筆放下,才擡頭朝顏安看了過去:“明天你就是F1了,從F1到坐上我這個位置還有十分漫長的路,有些人副駕的位置一坐就是一輩子,希望你不會。”
北城正午時分的陽光亮得近乎刺目,映在單屹的眼裏有一種廣袤無際的豪情壯闊,顏安在此刻的場景與對話裏激起了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一股熱血直沖腦門兒。
顏安揚起了一個志在必得的笑,青春洋溢,笑容裏藏着無盡的朝氣,她說:“我肯定會追上你的。”
單屹挑了挑眉,仿佛在說,我拭目以待。
舷梯已經與艙門嫁接好,Mango敲開了駕駛艙的門,咨詢兩人是否可以開始下客,單屹點頭,并且将那兩張飛行日志遞交回給對方:“那個小男孩的字很漂亮,也很用心,機組如果有紀念品在,可以送一個給他。”
Mango笑了笑:“那個不是小男孩,那是一位女生。”
顏安片刻詫異後便揚起了滿臉的笑:“我想見見她!”
女孩穿着初中的校服,顏安站在機艙門前,離遠了看,對方是個腼腆安靜的人。
女孩的爸爸跟在女孩的身後,媽媽牽着女孩的手,他們三人是飛機上最後下機的乘客。
Mango走在三人前頭,朝女孩說:“那是我們今天的機長與副駕。”
女孩眼睛瞬間亮了,女孩來到顏安與單屹身前,顏安笑着跟她打招呼:“小妹妹,你好呀。”
女孩似乎有些驚訝:“你是女機長!”
顏安擺手:“我現在還不是機長,但未來就是了。”
單屹在顏安身旁嘴角勾了勾。
顏安與女孩聊了一會,女孩激動得眼眶微紅,她說:“謝謝你讓我看到了原來我的夢想并不遙遠,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顏安:“顏安,顏色的顏,平安的安。”
女孩說:“我叫王楚慧,清楚的楚,智慧的慧。”
顏安點頭:“好,楚慧,我會記住你。”
女孩朝顏安和單屹突然敬了一個禮:“祝你們每一次起飛降落都能平安!”
女孩的爸媽在她身後看着她,無聲地笑。
Mango将三人送出機艙,顏安面上的笑意不斷,她轉頭看向單屹,發現對方也揚着笑。
單屹垂眸與她對視,此時的機艙內空無一人,他語調平淡地開口:“祝世界上每一個機場裏的每一趟航班都順遂平安,民航客運永久平安。”
顏安無聲看着單屹,露齒而笑:“盛世太平!”
單屹挑起了唇,仿佛在笑她像個傻子。
陽光從每一個窗戶傾灑而入,平和,寧靜。
這一場冬日暖陽落在人世間,燙到了顏安,心頭燙,燙入心底。
顏安升上F1沒多久便開始了密集而有序的排班,臨近春運,每一個航司的時刻點都緊張,北航幾乎将所有飛行員每個月的限定飛行時長排得一點不剩。
顏安大多飛中長線,有時早上八點的航班出發,十二點多到達,下午四點的航班返程,落地後回到家,已經是深夜,第二天下午的航班,晚上到達目的地,逗留一晚,第二天同一時間返程。
在這樣的一個多月裏顏安沒有一趟航班和單屹重疊,在別的機長那聽說,單屹有時飛國際,有時飛高高原,有時飛國內中長線,但顏安都沒遇到過他。
今天顏安飛裏川,機長是Captain Paul。
從機組開會協同開始,氣氛就額外活躍。每個空乘臉上都帶笑,一大早所有人都精力充沛,顏安終于感受到了傳聞中Captain Paul的神奇魅力。
沈恬今天和顏安分配到了同一個機組,兩人從顏安外駐南延那時就各自忙碌,這兩個多月以來只在北航大樓餐廳喝過兩杯咖啡,其餘都在網絡裏見。
此時協同結束時兩人結伴而行,顏安勾搭着沈恬的肩,問她:“妞,沒見一會,還是一樣漂亮,怎麽樣,理科男上周去你家看來表現不錯。”
沈恬笑了笑:“那人就一副老實模樣,老人家就喜歡這樣的。”
顏安:“老實人,可嫁啊。”
顏安說起三月底生效的療養假,問沈恬要不要一起去個旅游。
沈恬雖然是空乘,但也有年假,北航對新老員工一視同仁,春節後的那個月底便生效,提前申請,沒有意外都給批。
沈恬突然眼尾含笑看向顏安:“恐怕不行,我要跟理科男回家呢。”
顏安驚訝:“卧槽!速度啊!”
看來上一回沈恬的冷戰戰術使得不錯,理科男開竅,接下來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顏安:“你倆的禮金我現在就給你存,必須給妞你送去大紅包!”
沈恬笑得花枝招展,顏安也笑:“我能當姐妹團不?”
沈恬:“什麽姐妹團,伴娘的位置為你莫屬!”
兩個女人的笑聲感染人心,Paul走在前面回頭,便看見顏安摟着沈恬一個勁地笑,一身制服妥帖,帥氣又迷人,帶着雌雄難辨的英氣。
就在此時,顏安伸出手指挑了挑沈恬的下巴,邊說話邊笑,一身痞性外露,身上仿佛帶着光環,額外引人注目。
Paul笑了笑,碧玺般的眼眸都落在顏安的身上,裏頭燃起一絲名為興趣的火苗。
今天是顏安和Paul第一次飛,在顏安的印象中,兩人應該還是第二次的見面。
飛機攀爬至平飛階段,兩個并不熟悉的搭檔便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彼此。
顏安有些驚訝Paul已經35歲了,外國人對于年齡問題并不敏感,Paul笑了笑,問顏安:“我是看着老了還是年輕了?”
顏安:“你看着年輕,我以為你跟單機長差不多大。”
Paul聞言頓時笑了。
Paul長了一張幹淨的臉,在一片濃顏的外國人裏是一股清流,外貌攻擊性不強,高鼻梁深眼窩,皮膚白淨,一丁點的胡渣,透出的男人魅力一切都恰到好處。
外國人大多成熟,但Paul卻沒有,Paul與單屹站到一塊,兩人就像個同齡人,并沒有前輩與後輩的差異感。
單屹周身有種成熟又穩重的氣場,即使對着陳譯初的老前輩也不卑不亢,他擁有屬于自己的自信,這份氣場彌蓋了年齡的差異,顏安想,或許不是別人年輕,而是單屹這個人從小少年老成。
Paul問顏安有沒有男朋友,顏安搖頭,然後反問道:“之前聽一個副駕說,幹咱們這一行的不好找?”
之前在南延的聯誼,跟她組隊求生之路的那名副駕在吃飯期間嘆氣吐苦水,說,像他們這樣每天醒來都得想想今天在哪裏、待會要不要飛、飛多久、什麽時候回的職業,想談戀愛可太難了,就算談了,肯定天天吵。
Paul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Maybe。”
Paul:“不過一個森林裏有千姿百态的樹,多看看也未嘗不可,你還年輕,不急。”
顏安挑眉,想起了那個犼的話。
目光沒必要盯死在一個不屬于你的男人身上。
顏安笑了一笑,點頭,但沒說贊同還是不贊同。
大概是外國人的禮儀習慣,Paul跟每一個人對話時眼睛都會專注地看着對方。
Paul大方地與顏安對視,顏安不是矯情的人,只是心思有些渙散。
Paul的眼睛像碧玺一樣清透,漂亮又深邃,但顏安卻還是覺得中國人的黑色瞳孔最具魅力。
黑色,包羅世間萬色的顏色,蘊含的東西深且沉,好比單屹的眼睛。
單屹有一雙黑如耀石的眼睛,往深處探,裏面時而燒着一團火,時而蘊藏暴風雨,但大多時候是讓人窺探不進的一場濃厚的夜。
顏安歪了歪頭。
看,目光放遠了,那顆想拿下單屹的心還停在原地。
Paul:“顏安在想什麽?”
顏安:“突然想到了家裏的那只狗。”
Paul好奇:“怎麽了?”
顏安:“我家裏那只狗不年輕了,可對異性一點興趣都沒有,我在想他是不是喜歡雄的,大概老到走不動的時候還單着。”
Paul笑出了聲,眸底的火明滅,像個經驗老道的捕手,發現了獵物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