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結百年好

“對世人而言,吾是刀神玉千勝;對汝意琦行而言,吾是白衣沽酒竹寺邊的绮羅生,是想要汝意琦行的绮-羅-生。”

盛筵,嘉賓集聚高堂,鼓瑟吹笙不絕于耳。

尋本地德高望重的鄉紳、老者若幹相陪,暢言一方風土人情與百姓疾苦,此招果真贏得劍宿又一無言贊許。聊至盡興時,笑談聲飛遠鑽入後堂內閣,引得銅鏡前一襲白衣的人微微蹙眉。

解開高聳的發髻,将三千白絲盡數恭順垂于胸前,眉目間更是收斂了清冷的氣質,細長的眸子眯縫出輕快的光芒來。這一刻,鏡中人放佛倒退回數百年的時光化身初出茅廬的少年刀者,英姿不減。再回身,沖肅手垂立的一排穿着滾繡金邊黑色錦服的侍衛道:

“如何?你們說他會作何反應?”

黑色面紗罩住心緒不明的一張張或愕然、或詫異的面孔,平素刀神山莊便以嚴苛的莊規著稱,這些個個精挑細選的侍衛更是謹言慎行,從不擅自參與職責外任何事件。此時見主人家換了新裝束,不明不白冒出來一句話想詢,不由得都愣在原地。

只一個大膽的,濃眉下雙目閃過絲熱烈的意味。

玉千勝瞧在眼裏,伸指頭點他:“說。”

那人本站在最尾端不起眼的位置,此刻忙垂了眼睛站出來:“大人想以同門身份喚起絕代劍宿顧念舊情分,必是為了新月夜的惡戰。只是……”略一遲疑,見對方有幾分興趣地在聽,又接着道,“小的嘗聽家父言,劍宿與大人具是當時不朽的神仙傳奇,他老人家今夜能到行館暢飲,想必心中對大人本就十分器重……”

他意思是,大人換不換裝都一樣,劍宿肯定要伸援手。

玉千勝嘴角不覺彎了彎,他曾因自己過于看重人的外形風華而犯了不少錯看人的失誤,是以門下衆人不分男女老幼皆遮掩了半張面紗,來提醒自己當日之過不可重蹈覆轍。此刻遇到難能吐真言的少年,又是俊俏的眉目,舊病再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內閣轉出來,胸腔間愈加信心滿滿,添幾分燕趙慨然氣度。

意琦行自滿堂喧嚣其樂融融的熱鬧中遠遠一眼望見,登時如電擊般略一恍神。

宛如昨夜西風又至,吹落半樹燦白梨花。

同門情誼深厚不比其他,乃留存于意琦行心裏最溫暖所在,連同“雪竟之約”的意味在他看來都算做情分的延續——僅僅換一種方式而已。猛然見到對方裝束回歸初年,心緒波瀾驟起。夜涼露愈重,有不堪寒氣入侵的老者開始逐一起身告辭,頃刻間衆人先先散去,只留滿桌子杯盤狼藉,冷酒殘燭。

遙遙相望的兩人置身于繁華過眼後的頹敗景象中,別有一番世情人間冷暖與共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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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千勝舉步前來,執酒相邀,共飲三杯五盞後,開口道:“劍宿可知,那傅月影為何要用這種下作毒藥害我?”

“西疆獨孤毒乃一派宗師人物,畢生雖然以各類奇門毒物為伍卻不失磊落,她的女兒承母遺志所學精藝,這種手段的确令西疆蒙羞。”意琦行道。

“劍宿明眼。”玉千勝低了腦袋,思索狀片刻後道,“傅月影周身侵染至毒‘最毒婦人心’,自诩能俘虜全天下男女之心為她傾慕,那年陌上花紛擾,吾因貪戀花繁多流連數日與她相遇,功體阻絕毒氣,便未曾受她魅惑。誰知此人心胸狹隘起了報複之心……”

陌上春深,花繁似錦,白衣蹁跹花叢中的身影落入少女的眸中,牽惹多少柔情。

求歡不成反生嫉恨,這其中究竟癡多還是怨多已不得而知。

意琦行與他皆是活了幾百年的人物,連帶王朝更疊、戰事紛擾、兒女情愁不知多少盡入眼底,但冷眼圍觀的身份究竟隔着一層薄紗,未曾親身體會過,其中愛怨憎癡妄也不過幾個尋常字眼罷了。

便道:“佛家言,諸法因緣生,因緣盡故滅。西疆一脈因獨孤毒與你鬥法失敗為因,傅月影妄圖與你同歸于盡為果,此番事罷,你與西疆再更無任何牽連。”

玉千勝笑:“生者必有盡,一切行無常,劍宿所言極是。不過這獨孤毒卻并非……”

正思量着是否該将當日實情相告,忽然聽聞前院隐隐有兵器交接的聲音,跟着慘叫聲響起,玉千勝色變,低聲道:“只怕這個地方也被十三樓的人探知,今夜提前動手來試吾功體流逝真假。”

一言未盡,果然無聲無息閃入一名黑衣侍衛,跪拜在地。

“十三樓派出九名副樓主,七十二路香主,已被小的們殺了半數,餘下暫擋在東廳外。”

東廳便是盛筵所在地,他雖講得從容不迫,将兵臨城下的意味輕描淡寫而過,但玉千勝豈有不明真相的道理?淡淡問了句:“自家傷了幾人?”

那侍衛眼眶一紅,黯然咬牙:“大半,只留不到十人,所幸婢女老翁已遣散。”

“你們也撤吧,”玉千勝冷道,“這樁仇怨吾替你們記下,來日定然有敵人鮮血人頭拜祭你的兄弟。”

侍衛心知自家大人如是說,便定不會虛言,再拜了後自去撤退不提。這邊玉千勝轉過頭來,澀然一笑道:“吾今日便僅剩劍宿一人了。”

意琦行在旁聽得真切,心頭本就波瀾未平,不由脫口道:“意琦行護你周全。”

話音落,廳外竄入黑壓壓的一群人将二人包圍住。

十三樓在江湖中也頗有些名氣,自香主往上皆是從天下網羅來的絕頂高手,這群人單個放出去都能成一方之主,今夜卻明目張膽以多欺少圍攻而上,只因“刀神”二字的震懾力太大,不容人小觑半分。

然而雙方甫一交手,這群人才發覺比起“刀神”來,他身旁那名劍者舉手運招間詭谲靈動,攜渾然純陽之氣,甚至在劍未出鞘的情況下便将過半人打傷在地,不由得心中震撼驚詫起來。

再看那人仙風硬骨,眉目冷峻,身後又負長劍,莫非是傳說中的絕代劍宿……

疑慮忽閃之間,場中勝負已分。

意琦行單手挑盡四十餘名高手,身形未亂半分。

反倒是玉千勝迎戰幾名副樓主略顯吃力,戰罷更是氣息微喘,手臂輕抖。

“我們走,”意琦行心知他的性格絕不願在人前露怯,過來握住他發冷的手,綿綿淳厚的內力不斷輸入他的體內。話音落時,衆人眼前只覺晃眼一花,已不見了他二人蹤跡。

市集上,某處幹淨寬敞的客棧房間內。

意琦行似乎與客棧老板頗有幾分交情,那人騰出整套獨院來,吩咐人備齊了用具後便悄悄退開。

屋內布置雖簡,然書香墨濃,牆壁上裝飾一張古琴,倒也算斯文雅致。

輕搭在對方脈門處探完後,意琦行心裏詫異。此前聽他說自己失了三分功力,這番察看下卻非如此,只怕剩餘的也不到三分。又暗道他剛才強撐着對人打鬥,若非自己在場,只怕百年神名毀于一朝也是可能。

見他欲言又止的視線投射過來,玉千勝面上微赧,知道隐瞞不下去了,便道:“吾自封兩道武脈,留新月夜危急關頭用。不想這幫賊人提前入侵,此刻消耗罷,只怕僅剩二成功體。”

二成功體也不過是個尋常高手的水平,斷不能讓他自保。

意琦行自方才酒筵間就見他有低眉順從之意,不覺勾動心腸道:“待天明我便送你至紅青山。”

玉千勝驀然擡眼看他,嘴角勾了抹淺笑:“如此多謝。”

他雖不多言,卻勝萬語貫耳。

這一抹笑意可以理解做感激,可以理解做相知,不帶一絲引誘的媚态,卻偏偏能将人引入萬劫不複的地步。

意琦行嚴肅古板不假,卻也通曉人情,加上此刻周遭氛圍忽然幾分暧昧,便不再刻意遮掩心頭思緒,捉住對方玉腕道:“我有一言相問。”

“劍宿請講。”玉千勝見他這番,心知自己算計離成功不遠,裝作不知問。

“昔年七修門下衆師兄弟相敬有加,獨你一柄江山豔刀入我眼中,在此後刀劍并行數十年,朝夕相伴之情未曾忘卻。”意琦行面上亦泛了抹微紅,“如今你受劫,我做兄長自然該全力援助,只是刀神二字的百年清名不易,男子肌膚之親又違倫常……”

說到此略一猶豫,連帶玉千勝心裏也灰了幾分,以為他要拿這些明面上的話搪塞自己,卻聽對方又道:

“我願與你先結百年好,同修武道,若彼此有情有意之下,再行解毒之舉,如此既能幫你度劫,又不致使傅月影險惡用心得逞……未知,你可願意?”言罷神色中幾分少年才有的忐忑,直直望了過來。

玉千勝滿臉驚愕住!

他本意只求/一/夜/歡/好解毒,不想自己費心設計之下竟然引出對方這樣的肺腑之言,又想到往年成名前二人同游江湖的拳拳情意,心頭一熱,半結巴着說:“你、你此言當真?”

“意琦行從不妄言。”

“吾、吾……”玉千勝猛覺心頭跳動的厲害,舌頭也沒那麽利索,緩了好半晌,方又擡頭道,“劍宿既是真心,喚吾一聲如何?”

“這……”意琦行不妨他忽然這麽說,微怔。

細眸忽然泛起了異樣的光澤,玉千勝自他溫熱的手心抽出手腕,溫聲道:“對世人而言,吾是刀神玉千勝;對汝意琦行而言,吾卻是白衣沽酒竹寺邊的那人啊……”

視線飄忽之處,恍然當年攜手同游,詩酒年華。那年春日午後和風煦暢,麗花爛漫下白衣少年手執胭脂瓶,清風寄情,徒惹愁思。若非後來江湖風波浮沉,沖散了當日酒與人的妄念,只怕早已……

意琦行也與他想到一處,當下喜不自勝,脫口喚他:

“绮羅生。”

恍如前世與今生再度交織重疊,時間抹去的逐浮雲散重又凝聚成點,一襟晚照映江心兩個相伴的長長身影。

玉千勝也不覺抿了笑意,道:“吾當年求藝拜師的名字,亦是吾與劍宿情義見證,自今日起“刀神玉千勝”的名號便不複存焉,三月陽春戰報,‘绮羅生’三字亦将重歸天下世人眼中。”

“那同修之事……”意琦行又問,

唇角輕挑,吐出蜜一般二字:“吾,允。”

作者有話要說: 绮羅生的名字會先回來,人嘛,慢慢捂熱了自然性子也會熱幾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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