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傍晚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澆得尚在議論紛紛的村人抱頭亂竄,天幕一下子沉下來,暴雨洶湧,天地之間只餘沙沙不歇的雨聲,觸目所及,全是一片珠簾淅淅。
屋內光線暗沉,轟隆的雷聲響過,倏然一現的閃電映亮二人臉上的神情,以及那一只握住另一只、含着期待、卻捉不定心意的手。
手掌之下覆着的那一只手微微顫抖,猶疑、驚喜、失落、哀凉,在這鋪天蓋地的雨幕之中,随風飄散卻又婉轉徘徊。
“別走……”那人低低道。
臨清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步也邁不了,半句聲音也發不出。
那人上前一步,急聲道:“別走!”
臨清抹了眼淚,顫聲道:“我若留下,你待我何?”
沈絮茫然。
待你若何?
一衫舊衣,還是枕邊軟香。
胸中難名的情意,一聲铿锵的诘問,沈絮想不明、允不了、舍不得、卻又——要不了。
二十六年的歲月,他沒有為誰傾訴過真心,游走人間,快意潇灑,露水之香在黎明将至之時便拂袖彈去,他心裏從未被任何一個人占去一席之地。
情話說得,嬌娘寵得,然而動情動心,卻從來不是屬于他的戲份。
眼前的人,他割舍不下,穿慣了的舊衣,便是旁的新衣再如何飄逸華麗,也給不了那份浸入骨子裏的安寧閑适。
然而習慣了,便是愛嗎?習慣了,便該要愛嗎?
他非斷袖,甚至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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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清若是女子,他也許早已情許。可那是一個活生生的少年郎,他視為親人、感激心疼、卻從沒有想過要愛上的少年郎。
握住臨清的手,有了一絲遲疑。
臨清心碎欲裂,緊緊閉了一下眼睛,用力抽出自己的手。
罷了,罷了。
該待我如何呢?
不愛便是不愛,你愛他,不意味着他也要愛你才算公平。
你何必這樣為難他,也為難自己。
他拿了包袱,轉身要走。
屋外的大雨随着門打開的那一剎,呼嘯着争先湧入,臨清被狂風吹得一趔趄,跌坐在地上。
沈絮慌忙過來關上門,将漫天大雨關到屋外。
臨清怔怔望着,身上的雨水滲進衣裳,冰涼冰涼。
那人雙手壓着門,半彎着身子,靜靜看着自己。
屋外狂風呼嘯,尋不到家的魂兒在這大雨之中失了方向,仿佛走在絕望的迷霧裏,心懷戚戚,找不到歸宿。
他忽然失了勇氣,那人替他關上的門,仿佛一雙将他拉出迷霧的手,屋外驟雨狂風,全被擋在那扇單薄的門扉之後,淋濕了翅膀的鳥兒被溫柔安放在屋棚之下,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那些強作的冷漠,那些逼自己狠下的決心,全在這破落的小屋之下,分崩瓦解。
臨清掩面痛哭。
只有這一樣,他只要這一樣。
沈絮一怔,撲過去擁他入懷。
臨清哭得無比狼狽,那人的氣息近在咫尺,他緊緊抓着沈絮的衣衫,喉頭滾動着傷心的抽噎。
雨天留君,天明便離。
那夜雨聲沙沙,相擁的人影在黑夜裏融為寂靜,若非偶然而過的閃電,這屋子裏便是什麽都沒有了。
一個想,這便是離別前的溫柔了,貪圖夠了,便放手罷。
一個想,我當待你如何,不願允你,又不願放你走,黎明之前的長夜,過得再慢、再慢一些罷。
此去當無期,我不敢再徘徊,你不敢再思量,從前種種,便如浮華一夢,夢醒了便忘了罷。
臨清的眼淚流在沈絮肩上,入骨凉,卻燙入心。
“你允我些時日,讓我再想想可好……”沈絮啞聲道。
臨清搖頭。
再想當如何,我怕的,便是你不得不還我心意。
真心付真心,我要的,不是感激與愧疚,更不是因着感激與愧疚而強生出的愛。
沈絮的聲音染上一絲哽咽,“我沒有愛過人,你當允我些時日思量,別這樣自顧自地給,又自顧自地離開……”
臨清的眼淚順着緊閉的眼睛不斷流下來,他斷斷續續道:“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思量再久,也不會是喜歡……逼走了王姑娘,我已經愧疚難當……莫再,莫再讓我更愧疚了……”
沈絮啞口無言。
他知當放臨清走,不歡喜,就不該再抓着不放,他舍不得臨清,只是因為這人是伴着他一路落魄、寒夜裏為他點一盞燈、暑天裏為他掬一把水的手邊杖,天地之大,他只有一個臨清。
他不想放他走,不想再得到之後再體味失去的痛苦。
然而,他卻不得不,就要失去他了。
大雨不知何時歇了,清晨的日光帶着早間清涼的氣息,讓臨清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倚在沈絮懷裏,兩個人狼狽地靠在堂屋的壁上,枕雨而眠。
沈絮的眼睛是腫着的。
臨清呆呆看着,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摸。
這人……也會哭的……
情入愁腸,化為苦酒,再不知憂愁的人,也會落下心酸淚。
他怔怔望了一會兒,悄然從沈絮懷裏掙出來,跪在地上,仔細打量眼前這樣臉。
歡喜一個人,到底歡喜他的什麽,明明只是一面之緣,望見了動心了,便随他去了。一年多的寂寞時光,本該沖淡那份悸動,卻不知為何,在他散盡家財的那一日,自己沒有離開,卻坐在庭中,等他發現。
那時的他與沈絮,其實不過一對陌生的人兒,他于沈絮,只有那年夏日恍惚中的一眼鐘情,沈絮于他,更是沒有半分印象。
臨清怔怔想,那日的自己,為什麽會留下。
他歡喜的那個幻影,如今化為現實,又呆又累的人兒,與記憶中相去甚遠,他又為何,歡喜不減,反而愈盛。
或許只是人人生來一道情檻,遇着了,便栽了此生。
手指緩緩滑至唇瓣,他癡癡望着,終是俯下身,輕輕吻上那渴盼了許久的部位。
少爺,我歡喜你。
短暫的相觸,沈絮緩緩睜開眼睛,尚在夢中,只見面前白衣飄過,懷裏的溫度已經散了。
“臨清!”
沈絮錯愕起身,忙不疊追去。
院門外,那道人影卻僵僵立在那了。
沈絮奔過去,“臨清——”
臨清轉過身,手裏抱着一個團子樣的包裹,茫然望着他。
沈絮望去,亦是一怔,那團子似的布包中間,露出一個軟軟綿綿的小人兒來。
“這是——”沈絮上前一步,只見布包裏露出一截信紙。
他抽出來,展信略略掃了一遍,面色變得尴尬起來。
臨清頂着紅腫的眼睛問道:“誰家的孩子,怎麽丢在這裏?”
沈絮僵僵道:“似乎,是我的……”
臨清:“……”
沈絮将信舉給他看。
妾要嫁人,托與沈郎。
沈絮:“大概是哪個小妾的……”
臨清:“……”
沈絮:“我……”
臨清:“……”
臨清面無表情看着他,把嬰兒放到他懷裏,轉身就走。
沈絮:“……”
“等等!等等,臨清!”沈絮急忙拉住他。
臨清回頭。
沈絮張了張嘴,卻又無話可說了。
該從哪裏說起,懸而未決的心意,突如其來的孩子,哪一樣都是自己不對,哪一樣都只會讓對方離開。
“我……”
挽留的話,怎麽也沒有勇氣說出口。
以什麽身份說出口,用什麽理由挽留。
沈絮像掉進一團亂麻之中,扯不清頭緒,卻又時不我待。
臨清垂下眼眸,尚不及嘆息,目光卻被沈絮懷裏的嬰孩定住。
潮紅一片的小臉,倉促微弱的呼吸,臨清探手,手裏燙得吓人。
這才反應過來,小嬰兒竟始終沒有半點哭聲。
“他發燒了!”臨清急聲道。
沈絮這才記起這個孩子,低頭望去,果然小嬰兒眉頭緊鎖,微張着小口,極盡虛弱之态。
兩人顧不得昨日的告白,抱着孩子慌忙去找村裏的大夫。
老大夫一大早被人叫醒,眼睛還沒睜明白,懷裏就被塞了一個軟糯團子,焦急的聲音催促着他快些診治。
老大夫暈暈乎乎了半晌,才定了心神搭脈。
看面色,觀舌苔,老大夫的臉色慢慢沉下來。
“這孩子高熱不退,且贻誤許久,老朽醫術有限,夫子快些送到鎮裏去!”
沈絮抱了嬰孩拔腿就跑,臨清緊随其後。
半晌後,老大夫才回過神,喃喃道:“呀,夫子什麽時候和小公子有孩子了?呀,夫人啊,夫人啊,不得了啊!男子也能生子了!”
兩人急匆匆往鎮裏趕,半路攔了趙大叔的馬車,幾乎是飛奔到了鎮裏。
到了醫館,大夫看過之後,命徒弟拿出一套銀針,解了抱着孩子的布,裏頭是個小小瘦瘦的嬰兒,不到一臂之長,紅色小肚兜軟軟系着,上頭繡了個“寶”字。
大夫幾針下去,小小的嬰兒發出貓叫般的哭聲,嘤嘤咛咛,好不可憐。
施針畢,徒弟拿過幹淨的軟布過來,重新将嬰兒包好,先頭那塊濕噠噠的布料,都将桌子浸出一大塊水痕來了。
大夫道:“這孩子着涼發熱了,你們怎不早些送來,燒成這樣,命都差點保不住。我暫時給他紮了幾針,他這樣小,喝不得藥,你們抱回去後,用料酒給他反複搓身,再抓些□□,剝了心髒綁在他手腕上。”嘆了口氣,又道:“你們真是太粗心了,孩子掉到水裏,還不趕緊換衣服,讓他着涼燒成這般嚴重。”
沈絮茫然聽着大夫訓,心裏轉了幾彎,略略整出些頭緒來。
丢孩子的人必是昨天就扔在那裏的,而後一場大雨,孩子淋了一夜,可不發熱高燒。
沈絮心裏擔憂不已,雖然尚未接受自己就這麽莫名其妙做了爹,但這樣一個遭人抛棄的可憐孩子,任誰看了都心疼,沈絮只盼他不要燒壞腦子就好。
抱着孩子出了醫館,兩人急忙去買了料酒與□□,租了輛馬車回家。
剛落屋,一個去剝□□,一個搓身子,兩人圍着孩子忙到中午,直到嬰兒呼吸漸緩,安然睡去,兩人才松了一口氣。
臨清抱着小嬰兒,實在可憐他這副模樣。
“哪個小妾的,知道麽……”
沈絮道:“看字跡,像是舒雲的。”
臨清斜他一眼,你到底風流到什麽程度,連對方的字跡都記得。
沈絮自知失言,趕緊閉了嘴。
臨清嘆了口氣,“怎麽會有這樣狠心的娘,自己的孩子也不要。”
沈絮道:“她要嫁人了,帶着孩子反是拖累,寄人籬下,若遇上個心胸狹窄的,只會讓孩子受苦。”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嬰兒的臉,舒雲應是離府後才發現有孕,願意為他生下孩子,沈絮心裏充滿了感激。
臨清冷冷吐出兩個字:“作孽。”
沈絮:“……”
“你打算怎麽辦?”
沈絮輕嘆:“還能如何,總不能再扔一次。”
臨清的話哽在喉頭。
如何養?養得活嗎?會養嗎?
這樣一個連自己都不會照顧的少爺,再加上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臨清心裏百轉千回。
沈絮望了臨清,臨清對上他期許的眼眸。
那人沒有說話,話卻全藏在了眼神裏。
臨清緩緩呵出一口氣,那場雨,終是絆住了自己的腳步。
作者有話要說: 臨時被抓去代課,趁課間溜出來更文……讓大家等轉折等這麽久,抱歉噠……
現在的初三生好可憐啊,周末還要補課,我們那時候撒丫子玩啊~
說好的十章內包子出場!不虐噠!
小寶:爹,我把娘留下來噠!
沈絮:乖!
臨清:……為什麽有一種白哭了一場的感覺?
後媽(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