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韓亮節自己的府邸離公主府不是很遠,他也沒乘轎,像是在游覽街景,信步而來。下人将他引到公主府的一處後門時,他不禁微皺眉頭,怎麽如此對待他這個驸馬?又一想,婚前見面到底不是光彩的,掩人耳目還是情有可原。只是在進入前,瞧見旁邊不遠處的小門,心裏突然湧出無名的嫉妒,他知道那是端王府的邊門。
下人帶着他七拐八繞的,一會功夫來到一處景致優美的花園。他明了這可是女眷才能進入的後花園,心裏一喜,以為公主會在這裏見他,不由四下打量起風景,合計着有什麽适合的詩句,也好表現一番,誰知下人仍帶着他繼續走。又繞了一會,來到一處角門,輕輕推開進去後,韓亮節頓覺一股陰森的涼意從腳底沖了上來。明明都是花園,剛剛的明媚溫暖,現在的暗寒無光,許是這園子參天大樹多了些,遮了日頭的緣故,他壓下微生的疑慮,跟着下人來到了一處精致的院落。正巧,武師德從裏面出來,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與他擦肩而過。
韓亮節心有不滿,看這人的年紀應是這裏的管家,怎生這麽不懂禮節。他是公主的貴客,竟連招呼也不打,又想,将來成了親可不能由着這幫下人使性子,否則豈不叫外人笑話?正想着,下人站在門口輕聲喚了聲,“韓大人到了。”
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子出來,示意下人去了,然後冰冷冷地對他道:“韓大人,請。”
韓亮節暗自搖頭,這公主府的人确實都甚少教養,以後定當要好好教化,想罷擡腳進了書房。屋裏三角鎏金熏香爐上的三個吉獸的嘴中正飄出袅袅青煙,這香味不淡不濃不嗆不膩,直沁人心底。韓亮節頓覺入墜仙境,眼前好似環繞着薄霧,如夢如幻般的佳人正斜靠在榻上持書擺棋。日思夜想的神女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讓他激動地腿腳一軟,就勢跪到在地,嘴唇幾番哆嗦,才勉強擠出一句話,“下官參見公主。”
闵仙柔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只是布着棋局,半響,就在韓亮節跪地身體僵硬,以為被故意刁難時,才漫不經心吐出一句,“韓大人可有子嗣?”
這慵懶悅耳的天籁抓得韓亮節心裏直癢,也沒細想,直覺反應是以為公主是怕他已有的妾室對己不利,趕緊表明心跡,“亮節自幼學習禮教,雖先納妾再娶妻于禮教無損,但亮節絕不會置自己正妻于尴尬地位,所以亮節一直沒有納妾。”
闵仙柔根本不看他,好似沒這人一樣,只是淡淡地又道:“家中還有何人?”
家世是韓亮節最大的軟肋,他家說白了不過是鄉紳土著,哪能和那些豪門士族相比。今日聽公主這麽問,他心裏一陣泛酸,道:“亮節雖是小戶出身,但十年寒窗不敢半分倦怠,全憑一己之力才謀到如今地位。承蒙公主青睐,下官,”他還要說,站在闵仙柔身邊的酉陽忽然冷聲打斷道:“回答公主的問話,無關言語,休再啰嗦。”
韓亮節一愣,難道是嫌棄我的出身,趕忙又解釋道:“亮節的母親雖不是正房,但亮節是韓家唯一的男丁,臣家三代單傳,父親對臣從來不吝教導,勝似嫡出。”他見闵仙柔突然擡起頭,趕緊挺直脊背,眼神露出仰慕之情,以為面上一派和煦自然,可心下卻砰砰直跳。
闵仙柔的目光并沒在他身上停留,她看得是剛進來的武師德。
武師德被這目光刺得微微發怵,朝門外一擺手,立時進來兩個仆役模樣的人,不由分說架起韓亮節就往外拖去。韓亮節先還是愣住,後來直覺不妙,剛想開口,脖頸處被人一掌劈下,當場昏死過去。迷糊中,似乎有人給他灌了一種苦澀的汁液,又覺得身下像被什麽燎烤着,火燒火辣地疼,他只想趕緊從這夢境中醒來,可眼皮像是被粘住,怎麽樣睜不開。就在他實在忍受不了以為快死時,一盆涼水潑灑在他面部,他長出了一口氣,疲憊地睜開眼,緩緩打量四周,自己正躺在一處陌生的房間中,床邊正站在公主府的管家。這時他也明白過來了,自己定遭到了什麽暗算,只是不明白公主為什麽要暗算自己,她能怎樣暗算自己,自己可是朝廷命官,皇上眼見的紅人。一想到這,他來了底氣,厲聲道:“你們好大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敢綁架朝廷命官。”
武師德面上沒有任何波瀾,“韓大人,你已經被施了藥,三天之內,莫要碰水,否則命根潰爛只能成為閹人。”
韓亮節大驚失色,慌忙去檢查自己身體,一查之下,臉蒼白地沒有半分血色,渾身不可遏制地哆嗦起來,幾乎是拼命地嘶叫着,“誰致使的?是誰?”語氣中說不出的悲憤。
同是男人,武師德有一絲同情他,以往自己還是頗為欣賞這人,在朝中他也算是難道的清流。大好青年,才華橫溢,文章詩詞皆有獨到之處,雖有些自負倒也謙謙有禮,品格上也是自尊自強的。這要在世俗來看,他和公主也算是佳配,可惜這世上誰能過得美人關?唉,這酸腐書生一心的禮儀教化,以為皇帝賜婚,十拿九穩能抱得美人歸,哪知遇上的是視天下如無物的女子。
韓亮節嘶喊了一陣,見武師德眼裏流露出的憐憫,心裏劇痛,他也不是傻子,怎會還不明白,只是,這飛來橫禍叫他如何相信?不顧身體疼痛,拼命掙紮嚷道:“我要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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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大人先歇息一陣,等藥效稍過,我自然會帶你去見公主。”武師德好言勸道。
韓亮節卻不領情,咬牙切齒憤恨道:“你這狗奴才,總有一天,我要将你們碎屍萬段。”他這口不擇言,讓武師德拉下臉,自己真是妄為替他擔心了,不由冷冷道:“皇上都沒有能耐讓我端王府的人碎屍萬段,我到要看看韓大人有什麽法子對付我們端王府。”
“你們,你們是端王府的人?”也不知是痛得還是氣得,韓亮節的腦袋不停地顫擺,蒼白的臉上猛地湧上血色,他總算明白了,公主府和端王府竟是相連的,這裏竟是端王府邸。公主,這還是公主所為?尋常人家的女兒都不能這樣罔顧廉恥,公然爬牆紅杏,比那下作的娼婦還不如。自己竟是這天下最大的白癡,滿心滿意居然換來如此下場。人言将你說的如此不堪,自己尚不嫌棄,一心以為能換來你半目垂青。真是可笑,自己還想将來真誠對她,與她鸾鳳和鳴恩愛白頭。可這毒婦轉眼竟将自己糟踐到如此地步,蛇蠍之心也比不得她。
武師德見他怨毒之情甚深,心裏暗嘆,哪個男人遭了這樣的禍事還能平靜?到底又泛起一絲同情心,道:“天下皆知公主是我們端王的人,韓大人美色當前,沒有細想過嗎?”此時湛凞已經即位,武師德自然也改了口。他這番話無非是提醒韓亮節這其中的蹊跷。但這時韓亮節又恨又羞又悔又痛,心裏如開水沸騰,哪還能理會這話的含義,他此時一心一意想得皆是将來如何報複。
武師德見他只一味怨毒地盯着自己,不由搖搖頭。約莫半個時辰,他見韓亮節臉色稍好,回頭吩咐手下道:“帶他去見公主。”
兩個下人過來将韓亮節擡到擔架上,來到書房外停下,然後準備去架着他進入。韓亮節倒也硬氣,甩開兩人,踉跄着走進去想直撲闵仙柔,卻在剛跨入門口時被死死按住。
武師德陰沉着臉從後面過來,道:“韓大人真想把今日變成祭日,也未嘗不可。”他有點動怒了,這人怎麽如此不知好歹,自己三番兩次好言相勸,竟還敢放肆,公主掉一根頭發,自己的九族可就完了。
韓亮節瞧見闵仙柔依舊在平靜地擺着她的棋局,好似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他的心猶如被鋸齒鈍锉,痛得已然怒火沖腦,早蒙了心智,破口大罵道:“毒婦、娼婦、下作、無恥……”話語越來越難聽,武師德幾乎站不住了,想要上前掌他嘴,卻見闵仙柔面上沒有半點異色,語氣平靜地出奇,“本宮原不知讀書人也能做下流粗鄙狀,那些個毒婦娼婦可比不過韓大人罵街的功力。”
韓亮節此刻哪還有半點風度,目露瘋狂恨不得将闵仙柔活活咬死,他笑得陰森,“有本事你們來殺啊,我是皇上欽賜的驸馬,大婚前失蹤,你們是最大的嫌疑,我就不信你們只手遮天。”
闵仙柔呡了口香茶,又拿起棋譜細細看着,完全不在意地道:“如此蠢鈍,竟還妄想得到本宮。殺了你滿城随處一丢,即便有天大的嫌疑又如何?北狄的亢望南如何?亢藏金說過什麽?皇上說過什麽?鬧過一陣,借這回事各自謀得了好處後不都散了。你覺得你比得過亢望南?你死,皇上不過再尋個驸馬即可,值得為你和端王翻臉?”
猶如一盆冷水兜頭一澆,韓亮節心涼了大半,他也不是笨人,吃虧在無人提點涉世不深,公主這番話他怎會不明白,可受此大辱難道就平白算了?男子漢大丈夫如此茍活于世還有什麽意思,此仇不報妄為人!他從牙縫中擠出刺耳的笑聲,猙獰道:“你就不怕我将今日一切告訴皇上?我原不過就是個卑賤蝼蟻,舍了這顏面昭告天下你這蛇蠍毒婦的惡行!天理昭昭禮法森森,到時民情激昂,皇上也保不了你。”
“本宮既敢做便不會怕。天下皆知本宮和湛凞的關系,你口中的天理和禮法早視為洪水猛獸,皇上和民情也沒有如何。”闵仙柔對這韓亮節輕蔑到極點,民情對明君也不過是個說辭,對昏君還能有用?百姓餓殍遍野易子而食都活不下去了,還會管這等的閑事?達官富貴士族大夫都是無利不行的人,端王府的招牌他們敢惹?真遇到不識相的酸腐書生,殺一儆百,看誰還敢多言?
韓亮節哪會聽不出譏諷藐視的意思,氣得緊咬牙關,直到口中嘗到了血腥味,才牙齒打顫,恨極道:“你、你你,好好好,咱們走着瞧,本官不信皇上不會為本官做主。”
“你以為皇上寵信你,便是對你好了?他不過是做給董、馬兩派看的。借你告訴那兩位,朝堂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永遠是皇上。皇上能讓他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能讓別人如此。你且看看,你們這所謂的‘京城三傑’,那馬志潔和董世傑分別在戶部和吏部任職,這可都是要職,皇上說過什麽?再看看你,翰林?說穿了不過就是編書修撰,哪有半點實權?皇上就這樣寵信你的?這點都看不明白,日後還想平步青雲?本宮是為你好,你老老實實依附于本宮,将來本宮保你全族性命。”闵仙柔的聲音輕輕柔柔,猶如山泉溪流緩緩道來,直聽得韓亮節全身冰涼,可他受此大辱身心俱損,早已恨得喪失了理智。
“即便這樣又如何?朝中還有三皇子,還有董、馬兩派,我随便依附其中之一,将來等到大權在握——”他陰森冰冷地“哼”了一聲,擱着旁人聽了必定毛骨悚然。
闵仙柔捏着棋子觀看全局,輕輕落下,悠哉道:“皇上既然拿你立标,他們還會讓你依附?這不是明擺着和皇上作對?若是這麽蠢,皇上也不會容下他們。”
“我不信。這世上難道沒有天理?豈能容不知廉恥、罔顧人倫者立于世間!合該千刀萬剮斧剁油煎!”韓亮節已然絕望,口不擇言瘋狂喊道。
武師德眉頭緊皺面色不善,剛要上去訓斥,卻見公主身旁的婢女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反應,趕緊按捺下來恭敬不動。闵仙柔依舊風輕雲淡,“依你之言,自古以來所有天家子孫全該如此。你也是個讀書人,歷朝史記也該熟知,應知道本宮所言不虛。本宮不過是愛上個女子,湛凞不過是個女王爺,和天家手段一比,算不得什麽。”
韓亮節撐到了極限,再也站立不住,頹唐倒地,雙眼癡呆,口中“赫赫”苦澀道:“我原以為你面美心柔,還想一心一意對你百般憐愛。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不願嫁我,也罷。何苦要毀了我?我家三代單傳,叫我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闵仙柔這才拿眼神掃了他一下,知道經過剛才的一通發洩,這人已全然沒有反抗,于是半是寬慰半是威脅道:“朝中為官,如何能不認清形勢?你也不想想,若做驸馬真有利可圖,董、馬兩家為何不來争奪?那董世傑自命風流最是好色,他都不來做這驸馬,你又憑什麽本事?家世?品行?才華?你哪點占優?你若自此後安穩過日,待到事成之後,本宮自然會給你解藥,讓你子嗣無憂。”武師德暗暗欽佩,這公主說起謊話的語氣竟讓人十分可信。
韓亮節這才模糊記起當初自己金殿被欽點驸馬後,好些個同僚看自己的眼神似乎都是憐憫萬分,原來如此,枉自己還自命不凡,竟為了美色瞎了眼。他徹底沒了神,蔫蔫道:“事成?什麽叫事成?你要事成什麽?”
“自然是本宮和端王的事。”闵仙柔的話讓韓亮節突然間怒氣噴發,說到底,你這無恥女子就是為了這等悖逆倫常的事竟置我于慘淡境地。他笑得凄苦,“你不願嫁我,大可和皇上言明,我也不是死纏爛打沒臉沒皮的人,你何至于連累無辜?”
“何必無聊再去尋一個?”闵仙柔的意思很明顯,誰擔了這驸馬名都是一樣的。
韓亮節的心如萬蟻啃噬,毒毒地盯着闵仙柔,止不住的恨意湧了上來,“赫赫”地怪笑道:“好好好,只可惜,你如此對我,還不是要鳳冠霞帔八擡大轎進我韓家門,還不是要和我拜天地入洞房,還不是要寫婚書入我韓家祠堂。将來沒有我的一紙休書,你永遠是我韓家婦。你和湛凞永遠只能是無恥茍合。”
闵仙柔終于正視了他一眼,突地嫣然一笑,真比那百花齊放還要嬌豔百倍,雙唇輕啓,緩緩而言,“那可未必。”說罷朝酉陽使了個眼色,酉陽會意道:“将韓大人送回府邸。”
兩個下人過來,蠻橫地将韓亮節架了出去。公主府後門處早有一頂不起眼的小轎等着,兩個轎夫擡着韓亮節一溜煙地小跑着不見了。
下人又去回複了一聲。此時棋局已撤,闵仙柔正悠閑地喝了口茶,頗為無聊。武師德離着一丈遠,沒有命令他不敢走也不敢亂動,氣氛似乎輕松,他卻覺得四周不知地壓力正漸漸将他擠壓,就在快要喘不過氣時,突聽闵仙柔輕笑一聲,道:“本宮竟不知武先生有如此憐憫之心。是否覺得本宮有些小題大做?”
武師德一怔,立即反應過來,趕緊躬身回道:“我只是怕他大吵大鬧驚擾到公主,故而規勸了幾句。”話雖如此,他心裏确實也認為公主的做法有些過了。這成婚本就是面子上的事,韓亮節不過是個任人擺布的小角色,與安危無關,何必受此懲罰。
闵仙柔面上淡淡的,心裏早看穿了他,道:“是嗎?本宮還以為武先生一時心軟下不去手,想置本宮于險地呢。”她嘴角笑意略起,口氣冰冷道:“湛凞将本宮的安危托付于武先生,先生便覺得只要本宮身體無恙便是可以交差了?難道本宮的名聲就那麽不重要?還是先生以為本宮名聲受辱确與湛凞無關?”
“奴才不敢。”武師德立時跪下,背上驚出冷汗,惶恐道:“公主明鑒,奴才對王爺絕無二心。”他內心忐忑,暗自膽顫,自己真笨,竟沒想到這一層。也是,自己總以為端王再怎樣也是個女子,總以為将來成了事,兩個女子在一起肯定也是見不得光的。可這位公主分明不是這麽想的,她們要的竟是光明正大攜手天下?天啊,公主能這樣想,端王也定是這樣想,自己怎生如此糊塗,差點鑄下大錯,差點讓武氏一門葬送在自己手中。這一思慮,讓他冷汗連連,又想,自己在京城替端王布局已久,身邊的人誰不以自己馬首是瞻。公主才來多久?自己的一言一行竟能盡數掌握?不用問,肯定是自己身邊人。回想那時自己和韓亮節對話都有誰在旁?他思緒紛亂,理不出頭緒。正焦慮間,突聽闵仙柔随意道:“韓亮節出言不遜,武先生兩次意欲解圍,本宮自然不會多疑。只是非常時期,不必要的心情還是少些才好。”
武師德突地回過味來,自己這命本就是給端王的,何必在意這些,只要忠心公主端王必不會怪罪。想到這,他陡然放下心來,誠懇道:“奴才記下了。”
闵仙柔見他已有七八分忠于自己的心,微微一笑,道:“先生請起,還有事要麻煩先生。”武師德趕緊彎腰聆聽,“麻煩先生親自去見下闵炫,告訴他,本宮病體沉重寸步難移,拜堂成親是萬萬不能的。”
武師德心裏轉了幾下,仍不明所以,斟酌道:“韓亮節已然知道公主的近況,若他出去亂嚼舌根,恐怕這——不妥吧。”
“大凡男子,遇到這般事情會出去亂說嗎?”闵仙柔像是在說一件平常小事,沒有任何局促嬌羞,“這也是本宮剛才容忍他放肆的原由。若當時不讓他來見本宮,丢棄不管,先生憂慮便是有理了。不過此刻他逞過口舌,少了一層激憤,再以解藥誘之,似他那等自命清高顏面為重的虛僞之徒,不怕他不從。不過為防萬一,先生還是派人盯着,時不時‘提點’一二也好。”
武師德剛剛劇烈跳動不安的心漸漸平複下來,由衷敬佩道:“不錯,像韓亮節這樣的人最好拿捏。家族、仕途、名聲無一不是軟肋。公主放心,一切交給師德。”他見公主似乎不想再繼續話題,心知沒有什麽事了,便躬身施禮道:“師德告退。”
闵仙柔輕輕點了下頭,武師德輕腳提步緩緩退出,如釋重負地長籲了一口氣,又想了想,直接叫了屬下,乘了一定轎子去了闵炫府中。
闵炫的府邸豪華非凡,緊靠着皇城。闵炫沒有封號,他的府邸的匾額只題寫着“皇府”兩個字,一語雙關,很有氣派。武師德的到來早有下人禀告過闵炫,他原以為和湛凞有關,沒想到武師德開口說得竟是公主的事。
闵炫半是心疼半是不悅,心疼的是闵仙柔的身體,不悅的是武師德越俎代庖,我朝公主的事哪輪到你個小小端王府的總管來管。他沉吟片刻,知武師德也是個機靈的,索性明說道:“不過是做個樣子,前些時日本宮已和公主說清楚了,永平怎麽還是如此想不開。”
武師德讨好笑道:“公主心思單純,哪裏明白這裏的彎彎繞?皇爺您也說這是做做樣子,不如索性就将這婚事取消,實在不行,押後也好。皇爺這份大恩,小人一定會如實禀告端王。”
闵炫心中不住冷笑,暗想,端王不過是個女子,裝作如此深情真讓人作嘔。将來大權在握,江山美人,本宮一個也不放過。這次一定要讓永平好好看看,究竟誰才能保着她?他面上故作沉重,皺眉道:“唉,你且回去告之公主,這事兒容本宮想想,唉,皇兄拼着被父皇責罰的風險,也一定不讓妹妹為難心傷就是。”
武師德故意大喜道:“皇爺若能遂了端王的意,我們王爺必定銘記在心。”
“本宮一向倚重端王爺,這點還請武總管轉告王爺。”闵炫揮手示意武師德下去,瞧着他背影,冷冷“哼”了一聲,“好好個女子,學什麽風流多情?”又看看窗外,見夜色尚淺,估摸着戌時未到,便命人備轎,進宮面聖。
闵踆年紀大了,越發偏愛溫柔鄉,正靠着幾個“美人”聽着小曲,闵炫來了,那些個“可人”自然要回避,這讓他十分不悅,聽了闵炫的話,他很是冷淡,半響不言。
闵炫如今也不是青澀少年了,這些年父皇在宮中的靡亂,他怎會不知。他還通過趙福全,給闵踆送過好些個男色,這父子倆都是心中有數,就是不捅破這層薄紙。知道現在闵踆為什麽不高興,闵炫趕緊做出為國為民的樣子,憂慮道:“公主成婚,事關國體,萬一皇妹她,唉,兒臣是怕出了什麽亂子,北狄和端王那邊可都不好交代,如果他們惱羞成怒,聯起手來。”他話說一半,立即打住,他心裏明白,人老了最要安穩,父皇也是怕打仗的。
闵踆這才斜眼看他,道:“依你之見?”
闵炫道:“兒臣以為幹脆随便找個宮女裝個樣子,左右走個形勢。到時往驸馬府一送,反正坐着轎蒙着蓋頭,誰還敢上前瞧個仔細?”
闵踆突然來了這麽一句,“今日午後,韓亮節到過公主府。你可知?”
闵炫心思翻轉了下,道:“兒臣知道。韓亮節回府後,臉色蒼白渾身戰栗,看樣子是氣得不輕。其中原由不難猜測。随後端王府的武師德又來找兒臣,要求退婚。兒臣也是因為此才急急進宮面聖。兒臣擔心皇妹和韓亮節這二人一旦碰面,恐怕不妙。”
“哼,湛凞倒是大方,湛洵在布局了那麽久的京中勢力,竟用來拱永平差遣,真比她父王差遠了。唉,你們都不讓朕省心。朕不管了,你看着辦吧。”闵踆示意他退下,闵炫露出喜色,跪下道:“父皇說的是。湛凞一個女子,想得無非就是兒女情長。兒臣就是怕她一時沖動,為了皇妹做出大逆不道之事。父皇既已乏了,兒臣這就告退。”然後起身擡腳向後退去,才出殿門,突聽闵踆陰冷道:“你那龌龊的心思別以為朕不知。朕百年後,你們兄弟想怎樣朕不管。如今朕只圖個安穩快活,要是因為誰的出格舉動,擾了朕的晚年清修,朕誰都不會放過。”
闵炫吓得一身冷汗,還想回去解釋,見殿門已經關上,只能站着愣了會,暗自咬牙,腐朽爛木還能支撐幾時?忽又想,這老爺子已是七旬,看樣子倒還健朗,讓他自己倒還不知等到何時,他打定主意,多多尋些“禍水”,掏空了老頭子才行。想到這,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五月二十七,聖旨下,将城東的一處宅子賞給韓亮節做為驸馬府。明眼人都等着看笑話,驸馬府和公主府,一東一西隔着整個京城,顯然不拿這驸馬當回事。韓亮節氣得無處發洩,昏昏沉沉神思恍惚。
期間,武師德又找過闵炫幾次,要求取消婚事。他奉命裝作不滿的樣子,鐵青着臉道:“做樣子?皇爺,話不是這麽說的,女子名聲最為重要,蒙着蓋頭誰知道那人不是公主。到頭來,大家還不是以為公主嫁了人。要是皇爺您心愛之人嫁了旁人,雖是挂名,您這心裏也能無動于衷?”
闵炫心中生氣,面上還要笑着解釋道:“武總管,本宮自有計較。”
武師德不依不饒又說了幾句,等戲演得差不多了,才拂袖而去。闵炫恨恨不已,随即叫來一個心腹,叮囑了幾句。
五月三十日這天,任憑外面如何鬧翻天,闵仙柔坐在她的花園裏賞花茗茶作畫聽琴,悠閑不已。晚膳時,武師德求見。一進來,立即跪下行禮,得到許可,方才起身笑道:“今兒和公主說個笑話。”
闵仙柔知道他要說什麽,含笑點點頭。
武師德頭一次面對闵仙柔沒有陰郁害怕之感,心情大好,恭敬笑道:“今兒花轎來到驸馬府時,按理文武百官應該遠遠觀禮,可董世傑卻沒走開,一直跟在闵炫身邊,大家原以為董家是闵炫一派,他是闵炫心腹,也沒在意。哪知姓董的似乎先醉了,不知怎的,在新娘子下轎時,沖撞了一位提着禮盒的丫鬟,那丫鬟又碰到了準備去攙扶的喜娘,結果那位假冒公主當即身形不穩,蓋頭落了大半。韓亮節竟因此氣得昏厥了。場面一時亂哄哄,百官交頭接耳說什麽的都有。那闵炫恐怕也沒想到鬧成這樣,手忙腳亂的,甚是好笑。”
闵仙柔嘴角上翹,其中含着幾分得意,“這董世傑,本宮竟高看他了。雖有闵炫的致使,以他的身份怎可如此魯莽?”
“甚是。董家那對狐貍怎麽會有這個好色嫉妒、心胸狹窄的繼承人。”武師德嘆息笑道:“公主,前些時日您要我打聽的畫中少年已有眉目了。”
闵仙柔示意他說下去,武師德躬身道:“這事已過了很多年,幾乎沒人知曉,索性宮中還剩有幾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其中一個病怏怏快不行的老太監更是闵踆潛邸時的奴才。據他說這畫中少年眉目酷似闵踆以前的伴讀。那時先帝還在位,闵踆的年歲比公主還小呢,也就十四左右。他的伴讀是乳母家的兒子,他們年歲一般大,那孩子大名叫什麽他不記得了,只記得闵踆常常叫他稚兒。據這老太監說,這稚兒長得唇紅齒白,活脫脫一個嬌滴滴的挾美人’,姿色竟比真正的女子還要美上三分。闵踆和這稚兒歷來形影不離,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可是皇子們漸長,勾心鬥角的事越發厲害。闵踆本是個與世無争的皇子,可身為皇子,你不害人,那旁人可要害你。也不知是哪位有心,有意将這事傳開來。皇室的醜聞都要是遮着掩着,那時闵踆還青澀幼稚,那懂這些,光天化日也不避嫌。先帝聽了大怒,命人将稚兒活活掼死。這才有了後來弑兄殺弟、性情大變的闵踆。”當然,湛洵在裏面起的作用,武師德只字未提,“不過聽這老太監說,如果畫像上的人眉毛再細長些,眼睛再大些,鼻子再挺直些,嘴巴再小巧些,嘴唇再薄些,就更像了。”
闵仙柔微微點頭,命婢女撤了膳席,擺上筆墨紙硯,一揮而就,又仔細瞧了瞧,贊道:“果然有番滋味。”她将畫像遞給武師德,命令道:“先生務必盡快找到個相似之人。”
武師德接過一看,暗自嘆息,真是位翩翩美少年,若是女子,相貌自然不及公主。只是這畫中少年有一種雌雄莫辯的誘惑,幹淨剔透,讓人忍不住親近。唉,要是真找到個相似少年,那人的命運恐怕不堪啊。一聽這命令,他就清楚了闵仙柔的意圖。剛想領命而去,又想起件事,請示道:“公主要不要把京中發生的事告之王爺一聲?”他也怕湛凞誤會,他是過來人,小情侶間不怕吵嘴,就怕分離,距離一遠,猜測之心必起,若是有人再一挑撥,後果難以想象。
“一個單純柔弱的公主,雖是名義上嫁人,也應該憤恨羞愧。這時給湛凞書信,難道讓世人以為本宮沒有羞恥,急急向情人表明清白,這哪裏像永平公主所為?況且京中一舉一動,本宮不信你們沒有報之湛凞。”闵仙柔考慮了一切,偏偏對情侶之事不能盡數掌握,也難怪,這事與聰慧無關,要靠時間和經驗慢慢體會,她十五歲,再怎樣聰慧,對情感的處理也不會圓滑老道。
這也導致了湛凞的隐隐不快。湛凞接到密報的時間是六月初,午間已很熱了,密使跪了半天,也不見王爺讓他下去,有些惶恐。半響,湛凞才似乎不經意地問:“可有公主來信?”
“沒有。”
湛凞眼中閃過不快,又道:“口信?”
“沒有。”
湛凞微微有些氣餒,讓密使退下後,獨自來到後園的玉湖散心,才走兩步,便被湛洵喚住。
湛洵笑道:“少年不知愁滋味。是誰讓我兒眉宇間淡淡愁緒?”
湛凞也笑道:“父王說笑了。只不過沒有仙仙的只言片語,心下有些煩躁。”
湛洵樂道:“這不怪仙柔,非常時期小心為上。你這就是小女兒心态。”她完全把自己排除在外,“你母後這幾日風寒漸好,三日後我們就去栖梧山,這裏的一切,你可有把握?”
湛凞目光朗朗,道:“父王放心。這些時日女兒已梳理明白。為上者需要識人用人更要會制人,一切以人為本。”
“好。”湛洵欣慰笑道:“不過人心難猜,這些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很難,需要歷練。父王給準備的那幾個心腹皆是可用的,你可先依仗他們,慢慢磨練那識人用人制人之道,但凡事要多留心眼,依仗可以,卻不可依賴,且不可完全依仗,要學會制衡心腹,一切為你所用。”
湛凞不住點頭,“女兒記下了。您和母後一定要多給女兒來信啊。”
湛洵心中苦澀,也許她這一去,就要像她父王一樣再也不會回來了,可面上卻依舊笑着,“那是一定。對了,北狄的使者已到了益陽,還帶來五個美人兒,說要和我們端地聯手共同讨伐晉朝,你以為如何?”
湛凞不假思索道:“公主成婚不過是個幌子,天下皆知。北狄是怕我的軟肋控制在闵踆手中,對他不利,所以想借此試探,挑撥端地與晉朝的關系。闵踆也是為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