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皓月當空,銀華滿地,清冷的淡淡雪味沁得人頭腦無比清晰。湛凞執着闵仙柔的手下去城樓,眉頭因為愛人冰涼的柔荑而皺了起來,口氣不禁有些責怪道:“明明冷着了,還強撐着陪我。這要是凍着染了風寒,可怎生是好?周醫官再三叮囑,你現今有了身孕,一點病都不能生。”她把闵仙柔的雙手環在自己手中,不停地揉搓。闵仙柔只嬌嗔了她一眼,卻不說話。
郭桢跟在身後見怪不怪,情緒高漲道:“皇上,闵煜這個年別想好過了。他才登基幾天,闵炫就聯合着好些個前朝死忠的酸腐老朽,拿着聖旨明目張膽地出現了。偏這些人都是些當地的士族名望,闵煜又擔個‘賢’名,一時也不敢怎樣。這幫子老家夥提出讓闵煜退位還政與闵炫,可闵煜的手下哪裏甘心。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傳什麽話的都有,如今整個南方熱鬧得很。”
湛凞笑道:“闵煜這人一味的求‘賢’,朕當年也是領教過的。”
郭桢也笑道:“這逆賊一向以前朝正統自居,如今瞧他還有何說辭。殺了闵炫落人口實,看他還如何以正統來號召天下。不殺闵炫,他就等着內耗不斷吧。殺與不殺,左右為難,此計甚妙。老臣恍惚看見娘娘五歲時懲戒兵匪的奇謀妙智了,娘娘莫不是仙人下凡?”
他這番溜須并沒有引來闵仙柔的回應。闵仙柔依然靠着湛凞,面無表情也不說話。倒是湛凞淡淡笑道:“闵踆留下的這破爛河山,朕要從頭收拾,需要時間啊。朕打算過了正月就開科取士,郭相以為呢?”
馬屁沒拍響,讓郭桢微微尴尬,見皇上問話,趕緊回道:“開科取士收攬人才,是明主所為。只是這樣一來,那些前朝舊臣便會知道皇上已經有意替換他們,他們斷不會罷休。如今馬志潔剛出京籌糧,恐怕那些舊吏更不會輕易順服了。眼見就要開春播種,若是出了岔子,來年的收成就無指望了。”這番話他是在心裏反複斟酌了幾次才緩緩說出的。皇上到底怎麽想的,他拿捏不準。真想借民變除了董馬兩家?新朝剛立就讓百姓動蕩,實在是大忌,與皇上這幾年的沉穩行事大相徑庭。郭桢暗自否決,又想,皇上這時急于收攬人才,倒也情有可原,可畢竟打草驚蛇,讓那些舊吏有了警覺,朝堂上必定多有制肘。到時上令下阻,朝政可就難辦了。他深知言多必失,只得謹言。皇上和皇貴妃都是聰明人,點到即止,她們肯定會明白的。
湛凞有意掃了他一眼,也是緩緩道:“人才是國之根本,朕豈能為了一時得失而不顧大端朝的長治久安。朕憂慮的是,那些個有識之士恐怕瞧不上朕這個女皇帝,不肯來應試啊。”
郭桢被這眼神激得背上一毛,下意識地低下頭。他如今是越來越怕這個少年女天子了,月餘前他還能在端王面前做到談笑風生,而今在皇上面前只能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錯一點。那個天下至尊的位子,無論男女,一旦坐了上去,一切都變樣了。他腦袋裏緊張地思索着如何應答皇上。天下的讀書人多少都有點清高自傲,男尊女卑是天經地義的事,誰會拉下顏面來屈服一個女皇帝?自己是知道皇上的雄才大略,可那些外人又如何去了解皇上的性情?這事确實難辦,但話決不能這麽說。做臣子的無論何時都要支持自個的主子啊。這番心思在心中快速閃過,權衡再三,他笑道:“皇上,書生意氣,最看重的是個知遇之恩。皇上以誠待之就好。”
湛凞贊賞道:“朕就知道郭相有主意。你替朕拟道旨意,朕開科選仕,不重門第不分貴賤不看過往,只求有真抱負真學識的大才。”她略微沉思,揮手又道:“此次開科,任何人都可參加,可自行去禮部報名。命禮部尚書祁淮冠全權負責此事。告之天下,即便只有一人來參加應試,朕和朝廷也會認真對待,決不潦草敷衍。”
郭桢此時只有信服道:“皇上聖明。”科考歷來是吏部的權限,而禮部歷來又是個最不受重視的地方,皇上一進京,反倒是禮部的官員最先表了忠心。把這麽重要的差事交給禮部,既拉攏了祁淮冠,又打擊了董家的勢力。皇上的手段一環扣着一環,看這董馬兩派如何招架。
“郭相是朕的心腹,可不要學那些個前朝舊吏溜須拍馬的本事啊,朕自登基來,‘聖明’二字都聽煩了。”湛凞難得像以前做王爺時那樣,打趣笑道:“郭相還是要替朕分憂啊,朕決定三月十五日正式開考。這兩月內,郭相務必要替朕多尋幾個真才實學的臣工來閱卷。”
郭桢微微輕松了些,說道:“皇上,臣現在就可以舉薦一人。翰林院編修王功名,滿腹經綸,過目不忘。閱卷之事交予他,臣以官職擔保,絕對萬無一失。”
“翰林院編修?才是個正七品的小官,怎麽會入得郭相的法眼?闵踆雖然昏庸,卻也對有才之人另眼相看。那個韓亮節不就是極得寵愛,若是王功名真有郭相說得大才,怎會一直籍籍無名?”湛凞有意笑看着闵仙柔。闵仙柔聽到“韓亮節”三個字從湛凞口中酸酸地吐出,當下狠狠掐了一下她的手心,又白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湛凞笑得露出一排牙齒,一點形象也不顧,緊緊握住愛人的手。
郭桢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哪裏能瞧見這兩位的眉來眼去,只一味笑答道:“回皇上,就這個七品的小官還是他花了十二年的功夫才升上來的。他早在十八歲就已經金榜題名,那時還是晉末帝當政,他一上殿就立刻給哄了出去,之後就得了個翰林院侍诏這個從九品芝麻小官。老臣奉皇命去翰林院起草登基诏書時,想看看以往的诏書形式,其他人都忙着去查閱,只有這王功名張口就說了出來。臣與他暢談之下,竟發現此人博古通今,學識更是超群絕倫,是個棟梁之才。至于他為何不受晉末帝待見,皇上您容臣賣個關子,您只要一見就會明白了。”
湛凞來了點興趣,“明日你帶他到上書房來,朕倒要瞧瞧看,闵踆極不喜歡的能是怎麽樣的人。”
郭桢見快到內宮,趕緊跪下告退,在聽到皇上說“跪安”後,才要站起,突聽闵仙柔似乎漫不經心說道:“本宮如今有了皇貴妃的身份,郭相在本宮面前直言政事,叫有心人瞧見,還以為後宮幹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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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冷天的,郭桢的額頭上沁出一滴汗珠,慌得叩首道:“老臣疏忽了,望皇上、娘娘恕罪。”他終于知道自己一開始讨好皇貴妃而沒有回應的原因了。闵仙柔的心思真不是常人能猜到的。
湛凞配合着闵仙柔,對郭桢說道:“端朝剛立,總有些不軌之人想要借機挑事,皇貴妃這樣小心也是為了大局着想。郭相不要惶恐,朕還是那句話,皇貴妃和朕是一體的。只是日後郭相對皇貴妃的忠心要放在心裏。”
郭桢反應極快,恭敬道:“臣明白了。”
“你跪安吧。”湛凞滿意地說道,進了清漪宮後,她笑問道:“你好好地吓唬郭桢幹嘛?”
闵仙柔接過申菊遞過來的熱茶,順手又遞給湛凞,笑道:“這老家夥如今也會溜須拍馬了。縱容了他這風氣,他日後就說不定不把你這個皇帝放在眼裏了。”
“是啊,人都是會變的。我現在連郭桢都要提防了。”湛凞自然明白闵仙柔的意思,要是人人都知道闵仙柔管用,找路子走後門,還要她這皇帝做什麽。只是她心裏總覺得有些不舒服,說道:“後宮不幹政,那是男人當皇帝女人一大堆時的規矩,可這規矩也就給百姓看看,把女人送進宮圖的不就是個權勢,怎可能不幹政。我本就是個女人,你也是個女人,再拿這破規矩壓人,我這心裏總有些氣憤。”
“我知道你這是替我和天下女人不平,可是你才當政,就算要移風易俗,也要徐徐圖之。”闵仙柔站在湛凞的身後,輕輕給她敲着肩,柔聲說道。湛凞趕緊把她拉入懷中,責怪道:“你有身子了,怎麽還能給我捶肩。累到怎麽辦。”見闵仙柔眼光流轉低眉淺笑,一股天然的誘人媚态混着清淡的體香刺激着湛凞的感官,她強壓下心中的悸動,将頭埋入闵仙柔的頸窩,深吸一口氣,悠然道:“真好。我以往真沒想過還會和你有自己的孩子,原想着得了天下登了基,随便找個孤兒掩人耳目。老天到底帶我不薄。要是能帶着你和孩子,一家三口隐匿山水間悠哉過活,那真是羨煞神仙的日子了。”
闵仙柔忙勸道:“你可千萬別這麽想,既做了皇帝就再沒了退路。咱們一家在這皇宮中一樣會過着神仙般的日子。”她語調一轉,又嬉笑道:“你要謝可不能謝老天,咱們這孩子可是你先祖争取來的。也不知你先祖是個什麽人,竟能無賴到将仙女騙到手。”
湛凞呵呵直樂,“這話我可不愛聽,什麽叫無賴,這是本事,是魅力。我們湛氏個個都是傳到了先祖的品質,這才個個都有稱心如意的婆娘。”
闵仙柔拿指尖輕輕戳着湛凞的額頭,笑道:“越發沒臉沒皮了。”
湛凞捉住了她的手,狠狠地親了一口,“明兒你随我一起去瞧瞧那個王功名,看看為什麽闵踆不待見他。”
“還是算了,防着小人亂嚼舌根,說我幹政。二月初二就是你的生辰了,我還是和皇後商量着如何給你辦個壽筵才是正經。”闵仙柔故意含酸道。
“皇後?”湛凞幾乎都忘了這個人,“她還安分?”
“倒也還好,每日只在延福宮逗弄小榮兒。”闵仙柔眼眶一紅,“都怪你,好好的孩子,給你白送人了。”湛凞知道這是她心中的刺,趕快轉了話題,兩人膩歪着又說了會話,才相擁睡去。
次日上朝,開科的聖旨的頒布出人意料的順利。湛凞居高臨下看着董家黨羽在悄悄互使眼色,又瞧那禮部尚書祁淮冠正激動地渾身發顫跪下不住地叩首謝恩,不由暗自冷笑,董家想什麽她心知肚明。想借着科舉打擊朕的名聲,哼,朕的槍有的是,看誰笑到最後。
下了朝,一幫子無關緊要的官員自然上去給祁淮冠作揖恭喜。董平攙着他爹冷冷地瞧着,董家勢力跟着這兩父子身後均是一言不發陰沉着臉。祁淮冠當官多年,圓滑的本事肯定不缺,見董家人神色不善,趕緊分開衆人,來到郭桢面前,彎腰作揖笑容可掬,既然惹了董家,那就得趕緊給自己找個強有力的靠山。“下官多謝郭相提攜啊。”皇上都開口叫郭桢為郭相,他作為效忠的臣子更要讨這個紅人歡心了,雖然他們的品階是一樣的。
郭桢只是淡淡微笑着客套了幾句,祁淮冠這麽激動,他是明白的。有了主考官這個頭銜便成了中第仕子們的“恩師”,這就是将來的勢力和人脈啊,這個一向沒有任何實權的閑散大員說好聽點是二品,實際常常還要看一些權勢的小官臉色,這些年的憋屈可想而知,現在終于迎來了可以大展拳腳的時刻,能不興奮嗎。只是皇上拿這人當槍使,肯定不會有多信任的。郭桢想起還在等着自己的王功名,這人要是合了皇上的意,恐怕才是擔當大任的料啊。郭桢趕緊拱手告辭,匆匆來到翰林院,領着王功名向上書房走去。
上書房內暖意融融,王功名的額頭上已滲出了一層薄汗。自進來請安後,皇上只淡淡說了句“平身”,連頭都沒擡一下,所幸十幾年是的不受重視早歷練的他心靜如水,只是他體寬怕熱,這環境讓他渾身不适。他偷偷看了一眼郭桢,見郭相如老僧入定般,自己也只得無奈地低頭垂手而立。
約有一炷香的功夫,湛凞将禦案上重要的奏折批完後,才舒緩地擡起手接過玉盞呡了口茶,擡頭向下望去,頓時愣了一下,郭桢站着的那人又矮又胖,好似個石墩。
郭桢見皇上看向這邊,忙悄悄拉了一下王功名。王功名回過神,趕緊躬身說道:“臣王功名奉旨觐見,吾皇萬歲——。”
“罷了,”湛凞打斷他,“從古至今誰能萬歲?王大人不要學這些個虛禮,朕讓你來是指點江山牧養萬民的,朕要的是你的真才實學。”
這話讓王功名的心中震蕩不已,他陡然生出了知遇之恩,有些不受控制的激動起來,聲音也高亮了許多,“皇上,臣願為還天下之清平而鞠躬盡瘁。”
看來這人只願意為明主盡忠啊,湛凞有些贊賞,當下也慷慨道:“朕定會讓百姓安居樂業,定會讓這天下清明大治。”瞬間她又收了情緒,淡然道:“朕才将命人取了你當年科考的試卷,細細看了看。你對前朝的弊端看得十分通透,提出的變革之道也很中肯,果然如郭相所說是個大才。可惜闵踆不能識人善用,這些年倒是委屈你了。”
王功名的聲音微微有些抖,“承蒙皇上賞識,臣到不覺得委屈。昏君當政,若不同流合污,哪會有出頭之日。臣可不願當禍害百姓的官。要不是臣的母親,臣連功名都不想考。”
“你娘?說來聽聽。”湛凞為了讓他不再拘束,故意拉起家常。
王功名果然略微放松道:“臣的爹一心想着功名,甚至将兒子的名也取做功名,可惜他屢試不中,在臣七歲那年郁郁而終,唯一的遺願便是讓臣金榜題名。自此後,臣的娘親便一心望兒成才,再苦再累她老人家都供着臣讀書。”他哽咽着頓了一下,輕嘆了聲,又道:“十年後,臣在當地鄉鎮也有了些薄名。娘親她聽了別人誇獎,非要逼臣上京趕考。當時暗無天日,臣心裏是萬分不願意的,可是孝道為先,臣也不敢忤逆娘親。幸運的是晉帝不喜臣,臣也樂得個清淨。”
“看來該是朕好好謝謝你娘,她老人家為朕培養了個棟梁之才。”湛凞笑道:“朕日後一定要去你府上拜訪一下老夫人。”
“回皇上,晉帝當政時天災人禍不斷,物價飛漲,臣這微薄俸祿養不起家人,娘親如今還在家鄉呢。”王功名頗為難過。
湛凞走下禦案,來到王功名面前,拍拍他的肩,堅定道:“朕向你許偌,明年的今日,你全家一定可以在京城團圓。”
王功名含淚擡頭,顫聲說了句“皇上”,便再也說不下去了。湛凞這才看清這位臣子的面貌,心裏樂開花了。大眼睛厚嘴唇朝天鼻,活脫脫一副豬樣,怪不得闵踆直接将他轟了出去。
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這是必須的。湛凞仍是平淡道:“你如今還是個編修,一下将你升得太高恐惹人非議。這樣,你先當個從五品的侍讀。朕給你特權,禦前行走,入內閣。”
“皇上,”王功名激動地滿臉漲紅,慌得跪下謝恩。混跡官場這麽些年,他深知官位的升降不過是皇上的一句話,重要的是實權。如今內閣的成員是六部的尚書再加上董太師和京畿衛總統領衛緒,幾乎是整個端朝的權力核心。能進入內閣,哪怕是個布衣,那也是權力通天。禦前行走更說明皇上對他的信任。自己的一身才華終于可以展露了。
湛凞滿意王功名的态度,有才華的人不都是想能有個一展所長的機會嘛,否則平白無故地苦讀那些年幹什麽,哪裏會真的只為陶冶什麽情操,這是讀書人的通病,名利雙收才是正途。這王功名要真是為了老娘才無奈考科舉,何必要在那黑暗官場混十二年呢?還不是因為不死心,想着某天能施展抱負嗎。湛凞示意郭桢将王功名扶起,故意凝重道:“如今朝政艱難,愛卿入了內閣要多聽少說。”
“臣謹記。”王功名忙說道,他也知道,如今他已經是皇上的人,自然要和董家對立了,難免得招惹麻煩,此刻還是小心謹慎為上。
湛凞點點頭,示意他們退下。郭桢見皇上雖給了王功名一些權力,卻始終沒有将科考閱卷的重任交給他,心裏便有些摸不準,生怕皇上失了大才。可他昨日才在皇上和皇貴妃面前碰了個釘子,今兒可不敢再找沒趣,趕緊識相地磕頭,和王功名一起告了退。
湛凞沒心思再去批示奏折,越想王功名的樣子越是覺得好笑,她大步踏出上書房,笑着向清漪宮走去。宮門處值班的太監見皇上來了,趕緊跪下,才要高聲通傳,被湛凞擺手制止了。她疾步進來,見闵仙柔正靠坐在床榻上刺繡,不由地笑容更盛,過去進挨着愛侶,稍微用力扳過愛人的肩膀,緊緊地摟住,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
闵仙柔早見她笑容滿面地進來了,心知她心情不錯,故意想不理她,逗弄一番增加兩人的趣味,只是沒想到她的心情竟然這麽好。還沒等闵仙柔開口問,湛凞已經笑着将剛才見王功名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樂不可支地說道:“怪不得闵踆不待見他,原來長得是個豬樣。”
“真有人長成哪樣?”闵仙柔也有些好奇的笑了,長得太醜和長得太漂亮引起的轟動其實是一樣的,不過随後她又輕聲一嘆,“看來他也不是真的愛才,骨子裏也是以貌取人啊。”
湛凞見闵仙柔瞬間有點低落,知道她這段時間因懷孕而導致情緒不穩,趕緊寬慰道:“我瞧那王功名也是一般,不過給他個禦前行走,讓他入了內閣,他就激動地不知所以了。”
闵仙柔不以為然道:“大才華必有大抱負,這世上哪有不出世的隐士高人?他這麽多年來懷才不遇,又因樣貌受盡委屈,你陡然間給了他天大的機遇,這樣的知遇之恩,他非得肝腦塗地不能報也。”
湛凞反駁道:“我姨娘可是隐士高人啊。”
“既是隐士,那世人何處得知?世人既然得知,那又怎能擔個‘隐’字?所謂隐士高人,不過都是些沽名釣譽之徒。你姨娘是仙人,不再此列。”闵仙柔拿着細針的針頭隔着衣服輕輕戳着湛凞,似笑非笑地道:“你們湛家人就會拿人當槍使,你突然将王功名推入權力核心,不引起波瀾才怪。”
“知我者夫人也。”湛凞得意道:“我就是要好好瞧瞧王功名的表現,畢竟是科舉閱卷選拔棟梁事關國之根本。他在前朝官場厮混了十二年,若是學了圓滑厚黑,一味地以無過便是功為念,這樣的人再有大才,我也不用。若是他有那鐵膽铮骨,敢直言弊端不畏權臣,将來我定委他以重任。”
闵仙柔嬌“哼”了一聲,說道:“我還不知道你呀,想一套說一套。不用問,你定是讓王功名不要多事,穩妥為先。”
“真是我的心肝,”湛凞輕輕咬了一下闵仙柔的耳垂,手不自覺地伸入了愛人的衣襟,這下闵仙柔急了,真得拿針頭去戳湛凞,口中嗔怪道:“又犯渾。”
“畫餅充饑,聊勝于無嘛。”湛凞冷靜下來,讪讪地搶過闵仙柔手中的錦繡,笑道:“這龍鳳繡的真好,仙仙可是第一次給我做的衣服啊。”
闵仙柔奪回絲錦,故意冷淡道:“這是給女兒的,沒你的份。”
“什麽?”湛凞配合着表情,故意吃味地大聲說道:“這小家夥還未出生就和我争寵,我不依我不依。”她猛地倒在床上,雙手捶打着被褥,還做出來回翻滾的動作,活脫脫一個小孩在耍無賴。闵仙柔忍俊不禁,就連銀月她們這些個貼身奴婢都低着頭拼命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失态。一時間整個宮內暖意融融。湛凞玩鬧了一陣,也沒心思再回上書房批折,索性命子端将奏折全部搬來,自己靠在闵仙柔身邊,惬意地辦公。
來日晨起,湛凞有意磨蹭,候在宮門外的章誠已經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了,小主子平時一向勤勉,今兒是怎麽了?
闵仙柔看着穿着亵衣還在悠閑地吃着禦膳的湛凞,不由地抿嘴一笑,小孩心性又犯了。她下了床榻,拉起湛凞,親自給愛人穿上龍袍系上玉帶,無奈地笑問道:“這是怎麽了?”
“我這是在運用兵法呢。”湛凞眉毛一挑,自得道:“今兒上朝那幫混蛋一定會對我啓用王功名大放厥詞的,我現在就是要養足精神,好去舌戰群臣。他們等得急了,我卻是以逸待勞,此消彼長,定會将敵斬于馬下。”
闵仙柔突然心中一酸,再怎麽君臨天下,再怎麽至高無上,畢竟還是個十八歲的女子,天大的責任和壓力全扛着她的肩上,也就只能在自己面前耍性子。眼眶漸漸濕潤,整理衣襟的手越來越輕柔,極力地控制住欲要落下的淚水,不想再給眼前的人兒一絲的壓力,只是柔聲道:“你也別天天緊繃着。這些時日來你又是科舉又是派人去籌糧的,我看那些個心懷異心者恐怕早明了你想架空他們的心思。此次提拔王功名,他們興許有了心理準備,不會和你在朝堂上正面沖突,需防着他們的後招。”
“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有時我也覺得有些操之過急。可是我等得,百姓等不得,大端朝等不得。北狄南晉虎視眈眈,朝廷上下又不是一心一體,百姓再沒個盼頭,我這皇位能穩當嗎?為了救濟難民、收拾闵踆留下的爛攤子,端地的家底全耗光了。我若是守不住江山,唉,連容身之地都沒了。”湛凞難得在闵仙柔面前露出一絲憂慮,随即又笑道:“我就是想打草驚蛇,讓那幫子禍害折騰出動靜,好一網打盡。”
闵仙柔眼珠一轉,笑道:“董家那條老蛇怕是不會被驚着。不如來個無中生有才好。”
湛凞精神一振,喜樂道:“夫人的詭計就是多,快來說說。”
“你才是詭計呢,”闵仙柔白了她一眼,嘴角一翹,微笑道:“只是要苦了那馬志潔了。”
“苦他?那更好!”湛凞輕松笑道。
闵仙柔見她一掃剛才的憂色,也跟着舒心起來,“前朝昏暗,難免匪寇叢生。欽差若在豫平境內有了差池,朝廷派兵平亂當是名正言順的了。”
湛凞可等聰明,一點既透,呵呵樂道:“這馬志潔倒也有些聰明,知道豫平是重中之重,特地急急趕到替朕解憂啊。初十出京,昨兒密折就來了,他居然馬不停歇,三日就趕到了河間府。既然他那麽想在朕面前表現,朕就成全他。”
“就要這樣皇帝派頭。”闵仙柔眼睛一片明亮,笑得狡黠,“你只管好你的朝堂,暗地裏的事還是我來做。酉陽全盤接管了武師德在京師的勢力,如今形勢已不像幾月前那般緊張,好些個暗點完全閑置下來。這些人一味地閑着也不是什麽好事,就讓他們去當這個土匪吧。你的暗衛還是留下來保護你才好。”
湛凞俏皮地感慨道:“民間有句俗語說,聽婆娘的才能發大財。今日我才領略到此話的真谛啊。”
“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闵仙柔給她整理好衣襟,玩笑着推她出門,“快去上朝吧。”
湛凞學着戲中的做派,一步三搖,戲谑道:“夫人且看相公我是如何獵殺那些老狐貍的。”說罷她自己先撲哧一笑,“兒子出事老子最急,恐怕不用我出聲,馬強就會跳出來了。”
見湛凞終于出了清漪宮,章誠急忙迎上去,苦着臉道:“皇上,大臣們都等急了。”
湛凞冷笑道:“急才好。”可是誰又是真得焦急?湛凞坐在龍椅上朝下望去,除了憂心兒子的馬強外,個個如木樁般面無表情。即使宣布王功名的任命時,也只不過有一兩聲不和諧的雜音而已。果如仙柔所言,這幫家夥由明轉暗,看來以後在明面上不會和自己對着幹。雖然暗箭難防,但好歹在天下人面前,他們是認可了自己這個女皇帝,這也算是好事。只不過日後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不能有一絲的放松了。年輕人獨有的熱血突地沸騰起來,湛凞只覺得渾身有勁,再也不想在大殿上虛與委蛇,于是匆匆宣布退朝,急急回後宮找闵仙柔商量“匪患”去了。
董家人冷眼瞧着皇上離去,互相暗示了一眼就散開了。月出時分,幾條鬼祟的黑影敲開了太師府的小門,鑽了進去。董平一見他們,暗自不悅,臉上卻顯出恭敬,說道:“幾位大人,怎麽這時到訪?”
其中一位客氣道:“董大人,學生們心中不安,回去商量了一下,無論如何,今夜要聽聽老太師的意思啊。”
董平更加憤恨,心中大罵。這幫蠢貨,皇上不過才頒了幾道聖旨,他們就慌了神亂了陣腳,全是些廢物。不過罵歸罵,他也知道此時安撫人心最為重要,趕緊帶着他們去見了父親。
“幾位大人不必憂慮。老夫門生遍布天下,上有封疆大員下有七品縣吏,無論哪個都還是能給老夫些薄面的。衆位大人想想,皇上敢把咱們這些人一氣全部換了?新朝初立,求得就是個‘穩’字,若一下子罷了那麽多官員,誰來替她牧民維穩?一次科考就能縱覽天下人才?說句不敬的話,一個女子做皇帝,天下鴻儒的心裏就沒有想法?退一步講,即便讓她得了些人才,可這官也不是那麽好當的,諸位大人不也是經歷沉浮艱險才坐到如今的位置?對付初入官場的小蝦米,想必諸位也不用老夫教了,官場上的門道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學會的,等明白了,這人也許就不知身在何處了。各位大人不必擔心,老夫保證有董家一天就有諸位一天。老夫的孫女為了董家已然入宮,諸位即使不信老夫,也該相信皇後娘娘,畢竟昭告天下的鳳後,皇上總得給些面子吧。”董桦不愧是經過幾十年歷練的“老狐貍”,這話說出來不急不緩,像是說一件閑事,瞬間讓眼前的幾位安靜下來。
可惜幾位朝臣都是官場老油子,不是輕易能糊弄過去的。他們互相看看,心裏都明白,皇上讓董氏做了皇後,雖是名義上的,但拉攏示好董家的意思也是有的。可是對他們這些人就說不準了。如今禮部尚書祁淮冠已是皇上的人,兵部尚書郭桢那就是皇帝的心腹,戶部尚書馬強看樣子也是唯皇命是從了。剩下他們這些工部和刑部的能抗衡得了?今日來董府也是為了試探董桦的态度。皇上一手接一手的出招,明顯着是要收權。是否要跟着董家,那得看董家有什麽資本了。否則他們也只能學那祁淮冠了。不過剛才董桦說的這番話,聽着倒是有理,看來還是觀望再說吧。
這幾位見問不出什麽,打着哈哈說了幾句無聊的官話也就告辭了。
董平氣得大罵,“這幫牆頭草,以前巴結我們董家的時候,個個像只癞皮狗,現在不過只有點風吹草動,他們就急着離開,他們——”
“算了,”董桦厲聲道:“平兒,別學那長舌婦辱沒了自己。”老頭拿起拐杖狠命地敲地,使勁站了起來,狠聲說道:“我原以為女子總比男子要容易掌控,沒想到這湛凞竟是個蛇蠍毒婦,步步緊逼,想置老夫于死地。天下人必定以為我董家是貪圖榮華富貴才悖逆倫常,将女兒嫁給女皇帝。他們哪裏知道這都是湛凞的陰謀。若是老夫再不作為,天下哪裏還有我董家容身之地。平兒——”這老頭突地高聲喚道,董平趕緊過來躬身聽着,他知道父親終于要有所行動了。
董桦眼神陰冷,森森道:“豫平省是我董家錢糧之根基,你派人速去河間府告之何亮,務必要穩住豫平,千萬別給馬志潔可乘之機。你再去找幾個死士心腹,給他們辦好戶籍送他們去科考。皇上不是要招攬人才嗎?咱們就派些‘人才’,讓天下人好好看看笑話。對了,”他語氣極為不滿地說道:“姝韻是怎麽回事?這皇後當得一點用處也沒有,真是廢物。你派人進宮傳個話,讓她把後宮攪亂,不要怕闵仙柔的牽制,再過些時日,我們會多送些女子進宮的。”
董平臉上露出會心一笑,“爹,您這內外夾擊雙管齊下,真是高明,兒子還是要和您多學學才是。”董桦撚須微笑,頗為自得。事不宜遲,當下董平便去布置了。第二日午時,董家的口信便通過在宮中隐藏極深的內線傳給了董姝韻。
董姝韻逗弄着湛榮,心思活泛開來,自己不想惹事,可董家人不願消停。在這深宮之中,自己真的孤身要和至今還未謀面的闵仙柔鬥?身邊的人誰能信?桃苒、梅苒是自己的貼身丫鬟,可她們真得和自己一心?難保不是爺爺和父親的眼線。想要不做棋子,最起碼要先自保。想到這兒,董姝韻吩咐道:“桃苒,你去清漪宮打聽一下,看看皇上在不在。”見桃苒猶豫,她拿出皇後的威嚴,道:“不要多問,快去。”
桃苒不敢多言,急忙去了。一會功夫,她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