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湛凞躺在龍床上,面色紅潤,呼吸均勻,還有輕微的鼾聲。但殿內衆人的心卻跟着周醫官緊皺的眉頭緊張起來。見把脈完成闵仙柔急切道:“如何?”

周醫官神色平和,安慰道:“娘娘放心,沒有大礙。皇上自登基以來憂心勞累神情緊繃,今晚心情放松之下,胃口大開,食量便超出平日許多。飽食加上飲酒,難免會血氣運行加快引起眩暈。現下皇上已經安穩熟睡,明日臣再開些補氣安神的藥,調養個三五日,龍體定會康健如常。”繞個彎子,意思無非就是說皇上是喝醉了。

即使周醫官話說到這份上,闵仙柔仍不能放心,“皇上的龍體萬不能大意。”

“娘娘放心,今晚臣已命太醫院全員待命,臣和李嬷嬷在外面守着。保證萬無一失。”周醫官擔憂地看了一眼闵仙柔,“臣以為娘娘的身體更應該保養,現在已經子時,娘娘您還是趕緊休息才好。”

闵仙柔這才微微颔首。整個清漪宮逐漸平靜下來。

待日上三竿後,湛凞才緩緩睜開眼,只覺周身輕松精神飽滿,看見緊摟着自己、仍在熟睡的仙仙,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剛動了下手臂,闵仙柔立即警醒。湛凞吻了下她的額頭,柔聲道:“你再睡會。”

闵仙柔見湛凞神清氣爽的樣子,終于放下心,神色慵懶起來。乖巧地點點頭,又昏昏睡去。酉陽踮腳進來,在帷帳外小聲回禀:“皇上,朝臣們都在等着呢。章固請您的旨意。”

“就說朕身子偶感不适,今日早朝就免了。”湛凞生怕吵醒仙仙,壓低了聲音說道。

午時過半,這二人才懶散起來,悠哉地洗漱用膳後,在周醫官的建議下,将龍榻搬到了園中,舒服地曬着太陽。片刻的悠閑時光還沒享受,章固便抱着一大摞奏折來了。

闵仙柔看出凞凞的不高興,示意章固将奏折放下,笑道,“聽說那王功名有一目十行中還能過目不忘,這點本事我可也會,不信,咱們比比。”

湛凞摟過她,笑道:“我認輸。你這腦袋,我自小就有認輸的心理。”

闵仙柔給她說的心裏甜滋滋,随手拿起一本奏折,掃了一眼,笑道:“這等無關緊要的折子,批閱下即可,重要的再細細看。我看你批,很快就能批示完畢。”

湛凞依言,接過仙仙手中的折子,拿起朱筆,寫了個“閱”字,便将它扔在一旁。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奏章已經閱覽完成,只有一份給闵仙柔壓下了。湛凞好奇地問:“是什麽事?”

闵仙柔笑道:“你自己看。”

湛凞拿起一看,竟是馬志潔和孫達理關于河間府于元廷一案的處置折子。她頓時冷笑着讀了出來,“前河間知府于元廷連同當地奸商胡、彭、方三人定謀逆大罪,按律法當株連九族。”猛地将折子摔在地上,怒道:“好啊,這二人當朕是傻子,看不出他們包藏的禍心嗎?誅九族?那三個富戶的九族被誅,天下的豪門大戶更要和朕離心離德,投靠他董氏和闵煜了。董氏黨羽本就對朕心有疑慮,再用個栽贓之罪将于元廷株連九族,他們還敢對我大端抱有奢望?更要抱緊董氏團結一心了,這真是遂了董桦的願。”

闵仙柔命人拾起奏折,嬌笑道,“你這皇帝才坐多久?別的不見長,倒是脾氣越發暴躁了。昨晚上手就将子端的額頭打破,那可是你的心腹。做皇帝這日子長着呢,你這樣氣,遲早生出病來。你身子一垮,我們母女怎麽辦?教人欺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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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凞長舒一口氣,“我也不是要生氣,你是不知道那些個混賬子在外面造謠你我的中傷之語是多麽不堪。”

都說伴君如伴虎,為什麽?還不是皇帝是這世上最有權勢的獨尊之人。沒有制約說一不二,時日一久,又不是聖賢善于恪己,那骨子裏的随心所欲自然顯現,這可是人之通病,脾氣能不大嗎。闵仙柔明白不能由着湛凞的性子,鬧出岔子是小,氣壞身子是大。自己得要引導着凞凞順了心意才是。她故意略有失望道:“這些個宵小就能讓你這樣生氣?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真正的強者,談笑間樯橹便灰飛煙滅。無能之人才會亂發脾氣呢。”

湛凞也知道自己現在是皇帝做上瘾,唯我獨尊的感覺越發膨脹,這可不是好苗頭。幸好有仙仙在旁不時提點。她頗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撒嬌道:“還不是都怪你。明明在人群中安排好一切,卻隐而不發。早些間鼓動百姓對付那些死士,我早将他們殺了,還用受那等窩囊氣?”

闵仙柔知道她這就算是認錯了,也有不再多說,順着她的話題笑道:“書生雖手無縛雞之力,卻不比百姓好愚弄。開始就鼓動百姓,人為操縱太過明顯。不過就是貢院考生鬧事,百姓突然間群起攻擊,說出去誰信?反而于我們的名聲不利。等你穩定了局勢,民心所向,這時再鼓動百姓,順理成章。而且對你而言,這也是個絕佳的展示機會,真龍天子的威嚴尊貴必會折服天下士子之心。我的凞凞果然是最厲害的。”

湛凞得意起來,“那是當然。這些個宵小我還不放在眼裏。”她複又拿起奏折,笑道:“我是皇帝,豈能容他們擺布。我早想好了,聽着啊。河間府謀害欽差一案,經刑部左侍郎馬志潔、大理寺卿孫達理共審後,上折請朕定于元廷及胡、彭、方三人謀反之罪,誅連九族。刑獄訴訟乃天下公正之源,朕豈可草率勾訣。胡、彭、方三人乃當地士紳,頗有名望,然其是非不分糊塗至極。受奸人蒙蔽,犯下滔天大罪。其行可誅,其意可憐。然官令民聽,也是實情。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以仁義教化萬民,豈能行前晉之暴政,無改過自新之機會?判胡、彭、方三人終身流放,沒其家産。于元廷罪大惡極,按律當禍及九族。然一人犯錯,于旁族何幹!朕思量再三,實在不忍,故而僅判罪魁于元廷淩遲處死,于氏一族十五歲及其以上男丁斬立決,其餘家眷一同流放。”說完,她甚是自我贊賞,說道:“明兒在朝堂上這樣說如何?”

闵仙柔真心地點頭笑道:“這樣最好,既讓人知道馬志潔和孫達理的狠心,又顯出你的寬仁,那些富商大戶也會放下心來離棄董氏。經此一案,董氏黨羽中定會有人心生凄然,再不會合心一處了。只是董氏死黨又會說處罰太輕不合律法,必定要鬧上一番。”她知道湛凞會如何解決,故意這麽說就是好讓愛人信心大漲。

湛凞狡黠一笑,“我只用一句話便能堵住他們的嘴。你等着瞧吧。”

次日朝堂上,果然如預料一般,孫達理言辭激烈,甚至說出了“律法不嚴,國将不國”的重言,叫人看着好像他是大端朝第一忠臣般。

湛凞等他說完,只淡淡說了句,“孫大人就這麽想讓他們九族盡誅?”

孫達理還沒意識到什麽,董桦卻反應過來,趕緊給孫達理使了個眼色。孫達理一驚,馬上閉嘴,很快也明白了,暗自懊悔,光顧着算計皇上,竟沒有顧及自己人的心。用人家時怎樣拉攏都可,棄之時竟要誅人家九族,不讓人心寒才怪。他是董桦的心腹,在別人眼裏就是代表董桦。他這樣一鬧,以後誰還敢給董家賣命。

湛凞瞧見刑部、工部那些和董家走得近的官員個個面有哀恨之色,心中大是痛快,一甩袖子,自得地退朝了。其後的幾日,湛凞故意稱病不上朝,好教臣子們看着以為她是為于元廷一案的判決躲着董黨。且不說她這邊的日子過得舒心惬意,那董府上下卻是一片愁雲。

原來董桦在科舉之事不如他意,心裏總憋着一股子火氣,老是覺得身上有些不适。前幾日孫達理在朝堂上失言,讓他頓覺不安。皇上大張旗鼓地徹查貢院鬧事之人,自己的黨羽本就心生惶恐,他費了好大勁才安撫住,結果因孫達理的無心之失,黨羽們又心生離異,簡直就是火上澆油,可孫達理是他的鐵杆心腹,他怎能在這時再讓人寒心。當晚他就命人以自己的名義邀黨羽們過府一敘,沒成想,那些大權在握的同僚們個個像是約定好的一般,以各種借口推脫不來。他是怒火攻心,當夜就一病不起。這下急壞了董平,卻讓董世傑輕松起來。

董家這位少公子一向自命風流,那“京城三傑”的名頭也不是莫須有的。董桦對他抱有厚望,教育極其嚴苛,他也只能少有和些所謂的名士才俊來往。董桦一病,董平忙着照顧父親,也沒人再去約束他。早晚給長輩問安後,他便出府去“以文會友”。其實一幫公子哥在一起,無非就是做些他們自以為附庸風雅的事。外人看來就是流連于勾欄瓦肆的吃喝玩樂。這日中午輪到董世傑做東,請客的地方自然是城中最好的酒樓。這裏原來叫摘星樓,不知為什麽改為同慶樓,內裏的格局還是一樣的,只是規矩變了。二三層不再是達官顯貴的專屬,只要出得起價錢,座位任君挑選。

董世傑為顯身份,自然選了三層的豪間。一番相互吹噓後,衆人推杯換盞興致高漲,說得都是哪家青樓的姑娘面容标致、嗓子出衆等等之類的話語。談性正濃時,隔壁房間突兀地傳來叫好聲,這幫纨绔子弟被吓了一跳,猛然間冷下場來,就聽隔壁有人高聲道:“皇上訓斥的對啊。我原還對那個外族人成為狀元心有不忿呢,聽李兄念過他的文章後,唉,小弟真是自愧不如。皇上的胸襟真是亘古未有啊。”

又有人道:“怎麽你沒去貢院前看文?別說是慕中原,就是那十一歲的小女挂我都比不得啊。慚愧慚愧。”

第三人緊接着道:“皇上此舉真是大快人心。不但在貢院前張貼了中試者的文章,還讓他們接受天下人的诘問,聖旨上說這叫君授其問。我看以後誰還敢徇私賄賂。雖說我落了第,但我心中一百個服氣。”這人所說的君授其問,後來被簡稱為授問,極受後人推崇。

有人搶着說:“天降大才定然不拘一格;去門第重才識,公平為先;皇上的話真是字字珠玑,說到我心坎裏了。我大端有此明君,實乃百姓之福啊。隔日我就回鄉苦讀,來年此時願在貢院接受诘問啊。”

馬上傳出一陣笑聲,有人接口,“我也正有此意。不知李兄作何打算?我原以為此次科考都是我等寒門士子,不想也有李兄這樣的富戶。我聽說皇上明年有意開武舉,李兄武藝出衆,定是要留在京城了。”

“在前晉昏君的統治下,我們這次富戶所受的盤剝壓榨比寒門更甚。唉,再過些日子,雪一化淨,北狄又要開始騷擾邊境了。年年俱是如此。前晉用百姓的錢糧血汗換他闵氏江山。現在,皇上說了我大端的王土定會包括北狄之疆。”那個被稱作“李兄”的人語氣甚是興奮,“我這就回钜城,投軍到李朗将軍麾下,今年必有大仗。”

這幾人議論的興高采烈,可聽在董世傑的耳朵你,真如鋼針利箭般紮得他渾身難受,心頭火起。他猛地站起,就要沖出去找隔壁的鬧事。有機靈的知道他要幹什麽,趕緊拉住勸慰,可哪裏又能勸得住。此刻間,房門猛地被人踹開,一人怒氣沖沖進來,擡手給了董世傑一耳光。其餘人定睛一看,竟是董平。一個個頓時吓得噤聲,悄悄都溜走了。

房間中只剩董家父子對視而立。良久,董平才長嘆一聲,面上甚是無奈道:“如今董家正值多事之秋,你卻日日厮混,叫人拿了把柄,怎生是好。”

董世傑面色黯然,頹然坐下,哭道:“爹,孩兒委屈啊。公主選驸馬時,爺爺說為了董家要孩兒放棄,當時兒子的心多痛,您知道嗎?後來爺爺又要兒子做皇夫,言之鑿鑿,兒子深信不疑,好友間都來恭賀,誰知一轉眼倒把自己妹妹搭進去了。兒子就這樣和那韓亮節一般,成了京城的笑柄。兒的這口氣,”他不住地捶胸,幹嚎道:“堵在這兒,憋屈難受啊。那個女人,開口前晉昏暗,閉口君權神授,把她自己标榜的好似神仙下凡。呸,這些個騙人的鬼話糊弄白丁也就罷了,為什麽那些飽讀詩書的士子也他媽相信?明明她就是淫/穢不堪、無恥逆倫的女人。為什麽大家都被她的巧言令色蒙騙,都說她好?”

“禁言!”董平的口氣一點也不嚴厲,心裏更是心疼兒子。當初端軍進城太過突然,他董家一點準備都沒有。召集心腹商議後,大家給出三條意見。其一投靠範赫、闵煜;其二,到豫平富庶之地自立門戶;其三就是歸順湛凞。父親想都沒想,就選了第三條路。他們素來和範赫、闵煜沒有交集,若是過去只能寄人籬下不得重用。再者扯大旗起義以什麽名義,如何運籌帷幄,他們沒領兵打過仗,倉促行事只會壞事。到時死的更快。從他心裏來講,是贊同父親的決定。但他知道父親這麽做絕不是真心臣服湛凞,父親心裏一直存着王侯将相寧有種乎的壯志,前晉時在闵踆手下隐忍,又去輔佐闵炫,就是因為這二人昏庸無才,他們董家定可大展拳腳。不過失算的是,闵氏父子對權力倒是沒有一刻放松。晉朝覆滅後他父子也曾密謀過,父親更是直言湛凞做皇帝對他董家是天大的利好。他猶記得父親那時興奮的一條條細數着他董氏的優勢,表情幾乎扭曲:女子要有後代必招丈夫;女子做皇帝必遭天下诟病;自古以來男尊女卑那是天理,女子豈能駕馭男子。湛凞她要坐穩天下就必須要依靠我董氏。列祖列宗在上,董桦終于要讓董氏一脈光耀萬世了。父親激動的面容好似還在昨日,然而現在董家步步失算,處處被湛凞壓制。他心裏其實是有些埋怨父親的,人命哪能勝過天命。不如像馬家一樣真心歸順,做回端朝的重臣,不也一樣光耀門楣?何必想着不切實際的前景。那湛凞既然能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必定有過人之處。更何況天威,湛凞要真是暴君,早派人将他們誅殺了,他們這些文人哪有力量抵抗。他都能明白這個道理,父親難道不明白?父親常訓斥他是胸無大志、過于敦厚,還贊揚兒子最像自己。現今可好,老的病在床上,小的日日買醉。董家毫無出路啊。董平望着醉倒的兒子,又是一聲長長嘆息,命人架着少爺,出了酒樓。

他們才走,就有人進了三層偏角的一處包房,将這一切彙報給了湛凞和闵仙柔。

說來也巧,因天氣極佳,又正值桃紅柳綠,春意芳香的大好時光,湛凞動了出游的念頭。也是因為闵仙柔懷孕快五個月,已經有些顯懷,越發懶惰。周醫官天天替她診脈,見到懷孕中期,脈象已經平穩,便勸她常常多走動,将來好生産。闵仙柔本就是個不願動的主,身子一重,更加不聽勸了。湛凞只得時常以自己想出去為借口,央着闵仙柔陪自己。闵仙柔知道湛凞的小算盤,畢竟是心裏最愛的人,舍不得她有任何擔心,也喜看愛人求着自己的小模樣,于是欣然答應。

雖說如今京城內外局勢已經平穩,但闵仙柔懷着孩子,誰也不敢放松。湛凞不敢走太遠,也不願大費周章的擾民,只和仙仙微服着在京中轉了一小會。轉頭不經意瞧見子端緊繃着那張木頭臉,不禁啞然失笑,問道:“仙仙,你是怎麽知道子端和銀月之間的貓膩?子端這種性子叫她表白心意,石頭都要開花了。”

闵仙柔“撲哧”一笑,“這兩個人,一個只認死理,一個隐忍含蓄,沒有你這大媒人,要她們互表愛意簡直難于登天。誰能看得出?只是去年我返回端地潛邸時,子端駕車,那銀月一見她,眼裏再沒旁人,激動異常。正巧酉陽坐在一旁,瞧了個真切,那時她和申菊正在情意濃密中,有情人間的眉目神情她最是知道。酉陽告訴我時,我也訝異呢。我思量着,這二人和你我一樣,相思不見長夜無眠啊。愛人猛然出現,一時間即便銀月這樣穩重的人也按耐不住。這是人之常情。”

“俗語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可見做媒是天大的善事。我說的可是做有情人的媒,那些盲婚啞嫁的無良媒婆可不算啊。”

闵仙柔見湛凞得意的樣,忍不住打趣道:“做媒做到把人家腦袋砸破,誰還敢找你?”

湛凞樂道:“這不是喝醉了嗎。咦?”她像是發現什麽,指着面前的酒樓問道:“我記得這不是叫摘星樓嗎?怎麽敢為同慶樓了?這裏的王老板就是善于溜須鑽營的小人,定是取普天同慶的意思來讨好我這個皇帝。走,咱們進去看看。”

“你說的是八百年前的黃歷了,老板早換人了。”闵仙柔笑道,又朝酉陽示意。酉陽躬身領命,直接将皇上和皇貴妃讓進了三層一處看似邊角的包房,其實裏面內有乾坤,竟是這裏最大的豪華廂房。

湛凞扶着闵仙柔靠在榻椅上,好奇地問道:“連老板都不問就直接進來,難道酉陽才是?酉陽是你的手下,我所猜不錯,定是你的地方了。原來的老板呢?突然間換了老板,不引人懷疑?”

闵仙柔眯眼休息,緩緩道:“那王老板本是闵炫的人,又到處勾結着權貴,以前也得罪過你。你當了皇帝,他還能不跑?他要淨身跑也就罷了,偏偏裝了幾大車的銀錢,這可是他壓榨百姓欺行霸市得來的,怎麽說也該是我大端的庫銀。留他全屍已算是對他天大的恩賜了。我也不會傻到在京城動手,他帶着銀錢逃跑時,半個京城人都看見了。酒樓易手最正常不過了。”揮手又對酉陽道:“去把明面上的老板帶來,可是皇上認識的人呢。”

“那我倒要瞧瞧了。”湛凞将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輕輕摩挲,“這筆錢進了國庫?我怎麽不知?”

“有馬強掌管着戶部,我能犯這個傻?錢在我私房裏存着呢。”

“現今我才覺得馬強比董桦要難對付啊。雖是真的歸順,卻時不時給我下個絆子,更加可惡。我還真不好找由頭滅了馬家。要是像董家那樣鬧上一鬧,倒是好了。”

“逮狐貍總要有耐心的。時日長了,不怕他們不露出馬腳。”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酉陽帶着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進來。那男子恭恭敬敬地低頭跪下請安。

“擡起頭讓朕瞧瞧。”湛凞仔細一看,樂了,竟是那年在摘星樓和闵氏兄弟虛與委蛇時,自己要責罰的端地眼線。她難得誇獎了這男子一句,“朕記得你。好好實幹,必有出頭之日。”

男子沒想到皇帝竟然還記得自己,激動的臉色發硬,連連叩頭謝恩,臨退下時記起了什麽,趕緊将剛才董家父子的言語禀告給皇帝,才又磕頭退下。

湛凞笑道:“董世傑對你倒是癡情啊。”

闵仙柔沒接她話,憂道:“你沒聽那書生說,北狄又要蠢動了。這仗看來是必須打的。”

湛凞點頭道:“北狄亢藏金已垂垂老矣,他的兒子們這些年也為奪嫡鬧得不可開交,加上天災不斷,國力早大不如前。有李朗坐鎮钜城,北狄也會有一定顧忌。只是範赫這人,總是隐憂。”

“範赫是牆頭草,只要這仗不輸,他不會有動作的。不過長遠來看,此人必要除去。”闵仙柔又道:“北狄那些年一直靠前晉送的錢糧維持國運,如今他也知道我們斷不會給了。我怕他狗急跳牆,萬一和闵煜勾結,雙方起傾國之兵聯合來犯,這就麻煩了。”

湛凞也是眉頭輕皺,道:“确實要給趙岩、李朗提點一下。”

“其實也沒什麽。闵煜為人多疑,他能信得過北狄?只要北狄一敗,闵煜必定退兵。至于北狄,你也說了,他們已經國運衰敗,即便大軍來犯,糧草也供應不上。無需太過擔心。”闵仙柔不想讓她太過憂心,轉而道:“現下那些士子都被你折服,自此大端局勢已穩,我們已無後顧之憂。對了,慕、田、雪三人你打算如何用?”

湛凞知道她擔心自己,也順着她話,笑道:“田漢光那份激恨董氏之心,正可以去河間府頂替何亮的缺,和朱文攜手抗敵。我早想好了,淑妃侍奉皇上有功,她父親升官名正言順的很,随便找個不打緊的地方給何亮個知府做做,他們也不好說什麽。至于那個慕中原可就難辦了,他是北狄人,要是重用,人心可畏不算,我也不大放心啊。”

“這好辦。讓他先去對付北狄一陣,如此一來,無論結局如何,他總要背着叛族求榮之名,想要除去他,找幾個人在這上面做做文章,輕而易舉。”闵仙柔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淩厲,“等邊疆穩定,定要讓董家知道你我的手段。”

湛凞最喜歡看她的仙仙對待愛慕者的狠絕,不由哈哈大笑,心中無比舒暢,“那個雪明銳小姑娘我極為喜愛,還是留給咱們女兒用吧。有時我真恨不得明日間男女再無不平等之事啊。”

闵仙柔笑道:“改朝換代易,移風易俗難。若是強行不顧民願,難免激起民憤。我看典籍上記載,上古時還有女子為尊呢。現今有些偏遠山區還留着這風俗。可見男尊女卑也是千百年來逐漸形成的。咱們還有女兒,還有孫兒,百年間潛移默化,必定能扭轉世俗。何必急于一時。”湛凞點頭稱善。

其後幾日,湛凞連給趙岩、李朗下了密旨,要他們加強戒備,務必小心敵國動向。又公開大肆贊揚了何亮,升他到個偏遠的城郭做了個知府。随後密召了田漢光觐見。

這田漢光頭一次單獨面聖,十分的拘謹惶恐。他本就是憑着一腔的血氣來參加科考的,打定主意無論考題如何都要在考卷上痛斥董黨,哪知歪打正着竟中了榜眼。考場內聖上雖贊揚了他,卻制止了他的言語,他心裏不知皇上的想法,更加忐忑不安。

“朕已知道你家的狀況,難為你如此年紀竟有此滿腔熱血,朕就是看重你這點。”湛凞的語氣欣慰中透着贊賞。

田漢光“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額上流出鮮血,花白的胡須不住顫抖,下一刻更是老淚縱橫,不能自持。他原本是當地頗有名望的文士,年輕時屢試不中便灰了心,在家含饴弄孫逍遙自在,可他那點家財在前晉貪官污吏的盤剝壓榨下迅速失去,兒孫們食不果腹面黃肌瘦,眼見着已經走投無路。端朝建立新皇登基,又頒下聖旨要求官員分糧救民。他以為有了盼頭,哪知豫平的貪官豪強硬是扣着糧不放,等到欽差來了,為時晚矣,他最心愛的孫兒被活活餓死,當時悲憤到極致無法宣洩的痛苦差點将他逼瘋。得知科考的消息,他不顧衆人反對毅然上京,為得就是拼着老命告發這些貪腐蠹蟲。現在皇上對他說出這番話,他內心已經能肯定報仇有望了。他如何能不激動,哽咽着念了句“皇上”,便再不能言。

湛凞拿捏人心已是爐火純青,“朕雖看重你,卻不放心你。你可知為何?”見田漢光神情猛然僵硬住,她又道:“朕在朝天門外不讓你直抒胸臆也是在保護你,你靜心好好想想。”

田漢光到底是有年紀的,人情經驗很是豐富,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很是慚愧道:“微臣錯了。除惡不但務盡,且要一擊即中連根拔起,否則必會禍及臣身。朝天門外皇上保護了臣,臣心裏卻有埋怨,臣實不該啊,請聖上治罪。”

湛凞賞識道:“你有這份心思,朕也能安心将重任交予你了。河間府同知何亮升了官,你去頂他的缺吧。外面的流言蜚語朕先替你擋着,日後還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皇上,臣指天盟誓,為了豫平百姓,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田漢光又哽咽起來,他知道依慣例,上榜的進士都要在翰林院歷練幾年才能外,而且至多是個七品。想不到皇上竟然直接給了他個六品的同知,朝臣們肯定要鬧翻天。皇上為了豫平的百姓竟然讓自己受盡非議,他如何能不感動。

“河間知府朱文也是朕的人,你二人凡事要商量而行,切不可離心離德。朱文幾乎是個白丁,你不要因此小瞧于他。也不要怕他對你不信任,你只管和他說,你是朕派來給他的幫手,他自然明白。”湛凞叮囑道:“鋤奸雖是大事,但改革稅制才是國之根本。你二人若将此事辦好,必定青史留名。”

“皇上高瞻遠矚晟睿無雙,實乃豫平百姓之福啊。”田漢光涕零不已。

“你此去朕送你四個字‘戒急用忍’。不是要你百忍成金,是要成鋼,用這鋼打把好刀,替朕除盡豫平的陰霾。”湛凞說的铿锵有力,直震蕩着田漢光的心,此時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堅決地點着頭表示他的決心。

稍許意外的是,田漢光被外放的事并沒有引起董黨的堅決反對,只有零星的幾人在朝堂上不疼不癢地說了幾句便作罷了。原來董桦一病,董黨群龍無首,有些不太堅定的黨羽更是紛紛和董家劃清界線。這裏面最不給董家面子的就屬那刑部尚書嚴謙,接連拒絕了好幾次董桦的邀請,上朝時對董氏也是一點好臉色都沒有。氣得孫達理直要找他理論,前晉時姓嚴的受了董家多少好處,如今說翻臉都翻臉,簡直就是趨炎附勢的小人。董平制止了孫達理,如今這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孫達理因前次朝堂上言語有失,也不敢再給董家添麻煩,只能悻悻作罷。

董氏內鬥,湛凞瞧得舒爽,緊繃的心也暫時輕松一下,也趁機将王功名硬塞進戶部,做了右侍郎。這等連跳幾級随意提拔的事本極不合規矩,王功名再有大功勞,皇上這樣做也是不妥的,再加上外放田漢光之事,難道就不怕朝臣們議論皇上剛愎自用專權獨斷?馬氏父子敢怒不敢言,可惜吏部掌事的董家都沉寂了,他們何必觸這個黴頭?

董馬兩家一沒動靜,這朝堂上下便看似一片和諧了。不久朱文的密折也到了。河間府的富商大戶見皇上到底是饒過了胡、彭、方三人,心裏都是明白,皇帝對他們是既警示又拉攏,于是紛紛示好朱文,改制稅收竟出奇的順利。那田漢光和朱文也頗為合拍,唯一頭疼的是,山峰那幾個大員總是時不時跳出來找些麻煩,不過朱文請皇上放心,他和田漢光已經在秘密收集這幾人的罪證,相信不久定會讓皇上滿意。

湛凞批了朱文的折子,誇揚他幾句,又要他別心急,務必做到一網打盡。趁着難得清靜功夫,湛凞加緊挑選滿意的官員,以便将來填那些蠹蟲留下的空缺。

這一轉眼便到了五月底,天氣已是炎熱。足七月的身孕讓闵仙柔更加慵懶,湛凞拿她毫無辦法,無奈地苦笑道:“天冷你借口畏寒,天熱你又借口身子重,反正就是想方設法賴在榻上不動才好。”

闵仙柔委屈不滿道:“畏寒是我自小的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這七月的身孕确實讓我腰酸背疼,否則尋常春夏,我不也一樣喜歡踏青賞花。你倒好,竟說些風涼話。真恨不得讓你也懷孕試試。”

湛凞玩笑道:“我懷孕?這簡單,找個皇夫即可,你答應?”

闵仙柔臉一沉,“你懷孕的孩子若是他人的,我定讓他剉骨揚灰、十族覆滅。”

這麽惡毒的話,湛凞聽着卻十分受用,她笑地開心,“那我可就沒機會體諒你的辛苦喽。”

兩人正在甜蜜調笑間,子端手執三份信進來跪下回道:“皇上,卯梅、辰蒲、巳暑三人的密信到了。”

湛凞接過一看,笑道:“李朗不錯嘛,北狄騎兵騷擾我邊境數次,皆被他打了回去。果然是個大将之才。這武師德也有手段啊,幾月間,三十萬人心竟被他馴化了。這範赫固守武威郡也很盡心。不過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妥。”

闵仙柔凝重道:“北狄缺糧,往年都是靠着前晉進貢。如今邊境搶不到糧,我們也不會給了,恐怕北狄要孤注一擲。”

“不錯,亢藏金的兒子們鬧得北狄上下烏煙瘴氣,若是再沒有糧食吃,那些個依附他的小部落哪裏還會安生。他必定想來場大戰重振他的威名。”湛凞陰郁道:“等等李朗的折子吧。”

三日後,範赫、李朗、武師德的折子先後到了。範赫自然是表功。武師德則婉轉地向皇上提出是否派人來接替他。只有李朗憂心不已,斥候已經探明,北狄正集結兵馬,似乎傾盡全國之力,請皇上盡快定奪。

折子在湛凞手中還沒批閱,暗衛的密信就到了,已經肯定北狄近六十萬兵馬将犯我邊境。湛凞在上書房內踱步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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