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1)
董姝韻陰沉着臉回到延福宮,衆宮人俱是小心翼翼,生怕惹禍上身。都是混在宮中的人精,知道皇後雖不受寵,但名分在這兒擺着,弄死個宮人還是小菜一碟。那桃苒、梅苒早躲得不知所蹤,她滿腔的悲憤無處發洩,心情也随着漸暗的天色越發陰郁。熄燈後,近侍們看這位皇後只穿着亵衣、披發赤足在空蕩的大殿中游走,活像飄蕩在世上幾百年的孤魂,吓得個個四散逃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董姝韻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已經走出了延福宮,身旁一個人也沒有。此刻悲憤已去,酸楚撲面而來,她索性沿着東湖邊慢慢踱步,心中是又澀又憐又哀又嘆,萬般滋味只為自己。實在沒了力氣時,她靠着湖柳滑坐下來,癡呆地望着黑漆漆的水面,嘴角盡是嘲弄,夜黑不見五指,正是殺人好時刻,可惜啊,自己這條賤/命,闵仙柔和董家還要利用盡呢。她有什麽可怕的,指不定此時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自己。既然至親都不拿自己當人,她何必充作仁義大度。不就是無恥自私嗎,這等品行,誰都能不學自會。她嘴角咧了咧,努力讓自己笑得冷酷無情。猛然間肩膀被什麽拍了一下,吓得她渾身一顫,驚恐地扭頭瞧去,直對上了一雙燦如星光的眼眸。
這人影高高瘦瘦,氣息甚是溫和,身上有股不知名的香氣,讓董姝韻的心靜了靜。
“你是哪裏的宮女?也跑出來納涼?”這人的聲音十分的輕快悅耳,讓人的心情頓時為之爽涼。董姝韻這才低頭注意自己的形象,不由臉上發燙,幸虧是黑夜,否則她真要無地自容了。
見沒人回答,這人挨着董姝韻坐下,笑道:“你怕是頭一次出來吧?甭怕,天熱,這裏晚上納涼的姐妹多了。”
董姝韻吃驚,一想到剛才的失态恐怕被人瞧去,頓時燥得渾身發燙,她想拿出皇後的威嚴,但說出來的話卻軟綿無力,“你們不怕被人瞧見,禀告了主子?”
這人吃吃笑了,“月黑風高正是談情說愛的好時節,來這裏的姐妹都是對食,一對對正膩着呢,哪有閑工夫管別人。”
“宮中如此,如此混亂,規矩何在?體統何在?”董姝韻奇道。
這人也奇道:“妹妹難道才進宮不成?這事前朝那個老皇帝都不管,何況咱們的皇上。進了這後宮,不找個人伴着,漫漫長夜怎生入眠?”她見董姝韻面露驚訝,又喋喋不休道:“都是可憐人,禦衛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子時前還是須得回去的,否則被抓住也是不得了。”她嘻嘻又笑道:“現今皇上改了體制,前殿還是如舊,後宮巡邏的侍衛卻都換成女子了,也不知從哪兒跑出這麽多會功夫的姐妹,想來被她們抓了也不會怎樣吧?”她複又連聲嘆氣道:“唉,前晉時宮中太監掌權,好些個姐妹都是和公公們處在一起的,如今誰都看出來,皇上身邊的奴才最能說上話的當屬銀月大姑姑了,聽說銀月大姑姑是和皇上一同長大的。唉,又有人抛了原來的公公,重新又尋了個姐妹。唉,要我說真心才是頂要緊的。本來都是苦命的,處在一起就是想知冷知熱貼個心,何必在意那些有的沒的。”
這人說得無奈哀怨,董姝韻聽得卻是感慨不已,心想,這些女侍衛必是在端地時就培訓已久的,想想皇上才多大,可見湛氏逐鹿之心恐幾代之前就早已有之。忽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覺哀憐起來,自己還不如這些個宮女呢,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成天間防這個防那個,睡夢中這顆心都不敢放下。她越想越悲,不禁長嘆出聲。
這人也跟着長嘆,啰嗦道:“這東湖邊恐怕就只有你我兩人形單影只了。看你這樣子,定是和我一樣都是在想心上人吧。其實我想她也得無用的,她自願出宮,我自願留下,誰也怨不了誰。”
董姝韻被她這一鬧,哀怨之心漸去,頗有些好笑問:“你是哪裏的宮女?”
這人還未等董姝韻說完,嘴快道:“我叫昌福,尚食處的。也就是在禦廚裏打打下手跑跑腿呢,倒是輕松。我這有甜米糕,加了蜂蜜的,很好吃。”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手絹裹着的小木制食盒,打開後,她滿面讨好笑道:“你也嘗嘗吧。”
董姝韻一時間被她那閃亮的大眼睛晃了神,神差鬼使地撚起一塊糕點,小口呡嘗了下,違心地贊道:“是不錯。你這名字起得倒有意思。”
昌福高興起來,順着話滔滔不絕道:“我爹姓昌,他希望我有福氣,所以就起了這名。唉,窮人家哪會有什麽福氣。我六歲那年村裏鬧瘟疫,只我一人活下來。後來被賣到下風城的一個大戶人家當丫鬟,再後來有太監來選秀,主人買通了太監,讓我頂替了小姐名入宮,那時我才十三。一晃入宮都十二年了。”她也不看旁人眼色,喋喋不休道:“不過我遇到淮兒時卻是十七歲,正值情窦初開呢。她呀,和我一般大,在尚服處幹活,她的女紅可好了。我是一次送食時認識她的,不知怎麽就攀談起來,原來我們的家鄉都在下風城附近,算是老鄉呢。熟識後自然而然我們就在一起了。這裏也是我和她常來的地方呢。”
董姝韻不知不覺咬了口糕點,問:“那你為何不陪她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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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前晉時宮中掌權的是太監,他們和宮女不同,一輩子只能老死在宮中,所以最見不得有人出宮自由。即便到了二十五歲的出宮年紀,不給太監們行賄,甭想出宮。我倆的月錢少得可憐,還不夠塞太監們的牙縫。現在想來,她當時和我在一起,也是抱着一輩子老死宮中的打算。誰想皇上登基後,宮中新人新事,大夥兒也再不用受欺壓,又巧我倆正好二十五歲。幾月前,掌事的問我們要不要出宮,她家人都健在,她又想家,動了心思也是常理。我和她不一樣,我家裏村裏都沒了人,又在宮中生活慣了,出宮後都不知怎麽生活,自然是要留下來。”昌福悲傷道:“我倆為這事大吵一架,幾天都沒見面。後來我聽說她決定要出宮了,我又不甘心,連夜去找她,和她說,如果到宮外她還願意和我一起,我就和她一起走。結果她說,宮外不比宮內,女人自古就是要靠着男人生活,到了宮外自然要聽從父母之命嫁人生子的。我還能說什麽,八年的情分一夕而散。”
董姝韻心中頗為難受,安慰道:“她說得也沒錯。女人總是要受男人擺布的。”
“誰說的,咱皇上,哪個男人敢擺布!”昌福又精神起來,“我也想通了,不怨她也不怨我,都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有情分未必有緣分,她嫁人生子,我祝福她。我呢,也把她埋在心裏,重新再找個有緣的,宮中獨身的姐妹多着呢。我要求也不高,知冷知熱相互有個依靠就行,這次我得找個能過一輩子的。”
董姝韻被她逗樂了,擡頭竟見星光漫天,頓覺舒心了不少。這才有心思仔細打量了身邊這位,容貌不多出色,一雙濃眉大眼倒是讓人頗有印象,只是那笑容怎麽看都覺得有些憨傻。
昌福見被盯着,笑得更加歡實,“你叫什麽名字?哪個宮的?”
董姝韻猛地警覺,反複思量後,小心翼翼道:“我叫姝兒,延福宮的。”
“書兒?看來你爹娘是希望你多讀書了。”昌福大大咧咧笑道:“怪不得我沒見過你。唉,各娘娘的宮中自是有專人送膳食,我可進不去的。對了,你明晚還來嗎?我給你帶好吃的。”
董姝韻不知是自己看人不行,還是心思不夠深沉,總覺得這人不像是壞人,竟莫名其妙地點頭應允了。她暗想,就當是給自己在這深宮中找點樂子吧,就算有人借着這人來害她又能怎麽樣,闵仙柔也不會讓她輕易出事的。說不定,她心中泛着寒意嘴角卻不住地冷笑,今晚的一切說不定闵仙柔早已經知曉。
董姝韻到底是董桦身邊長大,很是有見地。就在她回延福宮後,闵仙柔已經得到了線報,申菊當即去查那個昌福是何許人也,只一夜便來回禀,這女子沒有異常,确是個沒心機的下等宮人。
闵仙柔因胎動的厲害,蒼白着臉,無力地說道:“別逼得太緊,本宮還要讓她出面對付祁、何二人呢。”讓自己的孫女打擊自己人,光想想董桦的表情就讓闵仙柔覺得舒心。這時酉陽急匆匆來了,跪下回禀道:“娘娘,在小銅山附近有人瞧見了從北飛來的鴿子。監視的人打下了一只,發現了這個。”她将手中拿着一個拇指般大的小竹管呈上。
闵仙柔示意她打開。酉陽領旨,打開念道:“生意僵持,對方少三十金,亦不退讓,恐月餘不回。”她臉色劇變道:“娘娘,這分明就是說钜城的戰事。”
闵仙柔突地問道:“董、馬兩家有何異端?”
酉陽一愣,立即道:“馬強每日間除了去衙門便窩在府裏。董家自皇後省親後,董桦便病了,董世傑也不常出門,只偶爾和些沽名釣譽的酸儒去同慶樓吃酒。奴婢已經查過那些酸儒,均無異常。”
闵仙柔揉揉太陽穴,幽幽道:“本宮替湛凞拔了這刺吧。叫衛緒到上書房來。備辇。”
在旁的銀月忙道:“娘娘,你這臉色,還是歇息一會再去。”
闵仙柔淡淡笑道:“本宮對自己的身體有數。”
衆人見勸不得,只得加倍小心翼翼護着闵仙柔。到了上書房時,衛緒早已候着。
闵仙柔只掃了他一眼,道:“皇上出征前對你說了什麽,你可記得?”
衛緒跪下叩首道:“臣唯娘娘懿旨是從。”
闵仙柔也不客氣,說道:“本宮要調兵。”
衛緒更幹脆,只答道:“遵旨。”
闵仙柔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如果衛緒膽敢遲疑一分,她就會立刻讓暗衛将其拿下,非常時期,她不能拿湛凞的江山冒一點險。“本宮也不瞞你,朝中有人和闵煜勾結。北面戰局如何,闵煜此時已經知曉,他起傾國之兵必不會甘心空手而回,所以趙岩處必有一戰。本宮要派你帶兵去支援趙岩。”
衛緒這時卻有點猶疑,“娘娘,既然朝中有人勾結闵煜,臣更應該在京中保護娘娘。更何況趙岩将軍素來神勇,當年在護城,以十萬大軍抗衡李朗的二十萬鐵騎都沒有敗落,如今區區一個闵煜,趙岩将軍定能游刃有餘。”
闵仙柔難得聽衛緒多話,心中好笑,口中贊賞道:“你這番話足見你對皇上和本宮的忠心。當年護城之戰與今時不可同日而語。李朗當日是奉了晉末帝的聖旨,無可奈何而已,并不是真想攻下護城,再者當時李朗也不過只有二十萬人馬。現今闵煜起五十萬大軍,又一心謀奪天下,如此好時機,換成本宮,少不得也要賭上一賭。趙岩再是神勇,僅憑十五萬人馬也是守不住的。”
衛緒道:“不敢瞞娘娘,京畿衛大部分都是從前晉收編而來,戰力實在有限,這樣的大戰恐怕不能勝任。”
“不是真要你率軍去打戰,只是吓唬闵煜罷了。即便京畿衛士氣高昂真想上戰場,趙岩也不敢托大。他心中有數,你盡管聽他的就好。”闵仙柔道:“十天內,你必要悄然出兵。留精兵五千守護皇城,再留五千精兵埋伏在城外,其餘人馬你全部帶走。記住,要讓外人看着以為京畿衛還在京中。”
“臣遵旨。只是,”衛緒擔心道:“這空城計萬一被識破,後果不堪設想。望娘娘三思。”
“空城做計之時自然怕人識破,做餌之時卻巴不得有人識破呢。”闵仙柔慢悠悠道,“你記住,闵煜一收兵,你立即帶兵回京,不得耽擱。”
衛緒聽不明白,卻并不多問,又道:“臣不止擔心朝中奸細,更擔心範赫。此人擁兵十萬,若起了歹心,趁京城守備空虛揮軍南下,我大端危矣。”
“皇上有你這樣的忠臣,實乃我大端之福。”闵仙柔正色道:“若是定昌城還在範赫手裏,本宮定不會有此計。武威郡是範赫的老巢,若是他敢離巢而出,就不怕皇上命人占了他的根基?京城對範赫而言是死地,北有皇上的大軍,南有趙岩和衛大人的大軍,西面雖是雁翎關,但再西可就是端地了,他也只能跳進東面的大海。除非他和闵煜勾結拼死擊破天門嶺。若衛大人是範赫,該當如何?”
衛緒想了想,“赫、煜二人互無交集,置己于死地,助闵煜得江山,臣若是範赫,斷不會如此。範赫多年征戰,此局他定能看明。”他拜服道:“娘娘真是神機妙算。只是三千人馬護衛皇城,臣實在不放心。”
“非如此,本宮如何引蛇出洞。”闵仙柔笑得溫和,“你放心,就是手無一卒,本宮也能讓董桦不敢輕舉妄動。把那個朱武留下。”衛緒領旨而去,酉陽、申菊、銀月齊齊不解地望着闵仙柔。
“你們必是疑惑為何本宮認定幕後黑手就是董家?”闵仙柔微微得意,但笑不語。
申菊笑道:“娘娘,董桦有嫌疑,奴婢們是看得清。只是不知娘娘為何篤定董桦就是勾結南邊的奸細?”
銀月也笑道:“奴婢也疑惑呢。僅憑小銅山寺廟有信鴿,似乎也不能證明董桦和他們有關聯。”
“信鴿。”闵仙柔只說了兩個字,頗為期待地望着酉陽。
酉陽茫然道:“信鴿是用來遠距離聯系,晉末時京城內要對遠處聯系、還要隐匿不讓人知曉的人物?除了闵氏兄弟,應該就是範赫、李朗等擁兵的大将了。範赫、李朗現如今都在北邊,戰局定是明了,這信鴿絕不是他二人的。闵炜覆亡,闵炫逃離,這信鴿也不會是這二人的。至于闵煜,娘娘已經教誨過奴婢了,這信鴿也絕不會是他的。”她仔細想想,腦袋裏似乎有了一絲靈光,“董桦把持吏部,他的人遍布天下,也會用到信鴿的。而馬強是晉末帝用來制衡董家的,掌權也不過短短十來年,他馬家絕不可能有財力和人力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小銅山建三座寺廟做掩護。只有董家經過幾十年的謀劃,才能有此暗點。”她笑道:“娘娘,奴婢派人去暗訪過那裏的僧侶,他們都說從沒見過什麽信鴿。鴿子再怎麽訓練也是畜生,奴婢不信這些畜生就沒有一個不貪美食的?可見他們都在說謊。”
闵仙柔稍顯滿意,“旁人恃寵而驕,武師德是恃寵而顯,處處顯着高人一等,收攏人心太過,明裏是為了朝廷,暗裏私心更甚。你不要學他的為人,要學他的處事。”她心裏也明白,武師德死的确實冤,但這就是皇權的威嚴,決不允許任何事、任何人淩駕于上的。天下的人心,只能皇上拉攏。你來拉攏,就算是忠心為了朝廷,皇帝也不會放過你。你拉攏來的人,效忠皇上,效忠朝廷,也效忠你,哪朝哪代哪個皇帝能答應?武師德這點看不透,也就只能落得這樣的下場。但是酉陽不一樣,自己的心腹,性子又穩,絕對忠心不二,自己不能讓她犯了糊塗。
酉陽感激地跪下,娘娘的這些提點在外人聽來可就是大不敬的話,這分明就是告訴她,不要功高蓋主。也等于是間接告訴了她武師德這般下場的原因。
不光是酉陽,連帶着申菊和銀月都感激萬分地跪下,都是玲珑人,娘娘這樣說,真是拿她們當自己人。
闵仙柔示意她們起來,又對酉陽道:“肯定董家與此有關,信鴿只是其一,信的內容便是其二。信上說‘對方少三十金’,竟用了 ‘金’字。在行文中,‘金’即可做黃金解釋,又可做白銀解釋。行商之人,賬目清晰最為要緊,怎可為了咬文嚼字寫這等模糊之語。你們說,馬強長久掌管戶部,會犯此等不入流的錯?想必董平也怕這信落入皇上手中,又自以為是覺得,養得起信鴿傳遞書信的必是大商家,三十兩白銀恐怕不在乎,故而随手寫了‘金’,以為旁人會解釋為黃金,殊不知賬房先生可沒他這樣的學問。士農工商,哼,真是好笑,他豪門望族出身,哪裏知道在他們這些士子眼中最末流的商家可是從不會用黃金交易買賣。董桦怎會有這等蠢鈍之子。”
申菊笑道:“恐怕董桦他自己也不知道呢。原來娘娘早就知道勾結闵煜的是董家。”她和酉陽、銀月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自小她們就知道娘娘智慧無雙心細如發,只沒想到三教九流中竟沒有娘娘不知道的事。
闵仙柔微閉着眼睛,斜靠在內殿的炕墊上,她不是神,也是梳理了好幾日,累神的很。勾結闵煜,董家自是嫌疑很大,但馬家和範赫也不能排除,甚至李朗,她都要細細思量。不過今晚都已安排妥當,她也稍微能輕松一下。“回宮吧。看來湛凞一時半會也不能回京了。”她突然眉頭輕蹙,“酉陽,你趕緊告之衛緒,讓他即可準備,今夜開拔,火速趕去天門嶺。”
酉陽不敢耽誤,立刻領命而去。銀月見娘娘神态疲倦,趕緊跪下輕輕替娘娘按揉腿腳,申菊也忙端來小米粥呈上,心疼道:“娘娘您可千萬別焦急上火。”
闵仙柔淺嘗了兩口粥便放下碗,緩了緩神,道:“湛凞來信只說尋不着北狄主力,董平信中卻說‘恐月餘不回’,由此看來我軍找不到敵軍已有些時日,那董平才會有此一說。戰局瞬息變化,他定已寫過許多密信,此次是再三提醒闵煜,我軍短期內回不來。本宮肯定闵煜早已得知钜城戰事僵持。”她雙手覆上隆起的腹部,苦笑道:“都是這小家夥太折騰,讓本宮一時大意。”
申菊擔心道:“娘娘,依奴婢看,您別和那些賊子費心了,幹脆派兵到董家和小銅山,直接剿滅算了。”
闵仙柔微微搖首,“知道你為本官好,只是證據呢?現今我們何來董氏謀反的證據?僅憑信鴿?寺廟是佛門清修之地,貿然派兵,豈不是給董家留有口實?又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董桦能在晉末帝眼皮下修了這樣個暗點,必有些門道。你也聽酉陽說了,那裏呈品字型,攻守互依,再有些密道之類的,若是不能一網打盡,留了漏網之魚,更是禍害。本宮不管董桦現是不是真病,不過再等幾日,本宮定要他大病一場。”
回到寝宮後,李嬷嬷和周醫官立即過來查看娘娘的身體,見沒什麽異樣,才松了口氣。李嬷嬷苦口婆心道:“娘娘,這如今是七月底了,您已經是懷了九月的身子,說不定何時就生了,您能安心待産嗎?別讓老奴的心老揪着啊。”
闵仙柔不解道:“不都是十月懷胎嗎?應該還有月餘吧?”
周醫官哭笑不得,“娘娘,這十月懷胎也就是個俗語說法,一般都是懷了九月後生産的,真正足十月後再生,那就是晚産了。”
闵仙柔緩緩摩挲着腹部,“怪不得這小家夥最近動得頻繁呢,原來是想出來了。看來要快點,”她狡猾笑道:“”酉陽回來了嗎?”
酉陽正巧進來,“娘娘,奴婢已向衛緒傳過懿旨。您還有何吩咐?”
闵仙柔道:“告之所有暗點,衛緒率軍南下,京城已空,定要加強戒備。”
酉陽愣住,“娘娘,您不是懷疑暗點有人背叛,不是讓奴婢不要調動暗線嗎?如此重要消息,萬一洩露,這後果——”
闵仙柔淡淡道:“本宮不是要唱空城計,而是要演!”
“奴婢知道了,娘娘是想讓所有人看明白這是空城計。”酉陽笑道:“回娘娘,奴婢見衛緒将軍有些急匆,十四萬京畿衛突然開拔,會不會生出亂象。畢竟大部分都是前晉改編而來。”
“總算聰明了。在潛邸時,衛緒就是侍衛長,此人打仗到不清楚有何能耐,但訓人絕對有一手,當年護衛王府的鐵騎你也看過的。已過了大半年,他衛緒要是連個令行禁止都訓練不好,太上皇也不會器重于他。”闵仙柔笑道:“你去找朱武,讓他三天內将空城的消息透露給馬志潔。再去派人告訴柳玉陵,不管她用何種方法,定要鼓動闵炫主戰。”
酉陽有呆了一下,“娘娘,這朱武和馬志潔相互之間恨不得抽筋扒皮,他們能說到一起?萬一壞了娘娘的事——”其實她更疑惑的是為什麽這事要告訴馬志潔,與此人何關呢?不過她怕娘娘說她哆嗦心煩,不敢多問。
“有時仇人的話反而更容易被相信。朱武是個無賴,他若連騙馬志潔的法子都想不出來,本宮也不會讓他留在世上。”闵仙柔嘆道:“你到底比武師德差些,不過武師德也是長年歷練才磨出的手段,你跟在本宮身邊慢慢學吧。”她也知道急不得,酉陽是暗衛,本身的職責就是保護她安全的,現今要她玩心計手段,肯定不能短時适應。
酉陽臉一紅,領命退下。
七月二十八日戌時,董氏爺孫已經得到消息。董世傑經過連番打擊,早已不複以往張狂,只是見董桦長久不語,還是忍不住道:“爺爺,如此大好時機,您還在猶豫什麽?”
董桦冷冷地反問:“好時機?你且說說看。”
董世傑最怕董桦陰森森的模樣,不由小心道:“若是趁着京城空虛,一舉攻入皇城,再将京中九門關閉,只等闵煜大軍一到,我們董家便又是護國功臣了。”
董桦還是面無表情,“皇宮就沒有護衛?”
董世傑賠笑道:“咱們在宮中的眼線來報說,皇城中只有三千人馬。小銅山千餘死士,訓練多年,以一當十,絕無問題。”
董桦眯着眼睛,拿起茶盞,陰陰道:“闵煜大軍何時到啊?即使翻了天,闵煜對我董家又能如何啊?”
“天賜良機,闵煜不會坐失不理的。”董世傑自信道:“孫兒已經接到了南邊的飛鴿傳信,大戰不日在即。那闵煜最重名聲,想來不會為難開國功臣,即使董家不受重用,咱們也有時日慢慢謀劃,總好過現在成為砧板魚肉。”
董桦冷冷“哼”了一聲,道:“去年冬,湛凞只三萬人馬入京,如此時機,那闵煜五十萬大軍還不是在天門嶺前一仗未打便回師了。現今衛緒又率十四萬大軍去支援,那闵煜還敢動手?”
董世傑笑道:“只因為錯過一次良機,故而孫兒相信,闵煜此次必不會再猶豫不定。衛緒的京畿衛大部分不過是以前禦林、戍京二軍改編而來,戰力可想而知,這點連孫兒都明白,闵煜怎會不知。孫兒還有一計,咱們可以給範赫也寫封書信,告之他京城近況,您說這樣的機遇,誰會不動心?”
董桦終于露出一絲笑意,“看來孫兒都想透徹了,只是,”他眼神陡然淩厲,“你老實告訴爺爺,你想攻入皇宮,是不是為了那個妖婦?”
“爺爺,孫兒在您眼中就如此不堪?孫兒也不瞞您,此番若是成功,若是能将妖婦擒住,自然還請爺爺遂了孫兒的心。但若是妖婦膽敢壞了大事,孫兒一樣不留情面。”董世傑神色凝重,幾乎都要賭咒發誓了。
董桦慈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你能這樣想,爺爺已感欣慰。小銅山千餘死士可是我董家保命的最後籌碼,要慎之又慎。範赫能趟這渾水是最好不過,但此等小人不可指望啊。爺爺其實另有擔心。其一,湛凞為人陰險,京城重地,這樣使空城計也太大膽了。其二,闵炫還活着,闵煜會不會疑心我們董家是為了闵炫才投靠他的?若是這樣,即使闵煜得了江山,董家也沒前程。”
“湛凞不過十八九,一個女子又如此年少,難免冒險激進,孫兒也是那時過來的,年輕人心态再清楚不過。北面她的大軍動彈不得,又顧忌南面,只能拉京畿衛去充數,這明顯的空城計,恐怕也是湛凞兵力捉襟見肘無可奈何之策,孫兒以為湛凞定是想吓唬闵煜,拖延時間,待北方一定,便立刻殺個回馬槍。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她能派人監視我們,我們在她那兒也有眼線。”董世傑說得頭頭是道,“至于闵炫,不如孫兒找人将他做掉?”
董桦點點頭,又擺擺手,“闵炫的死活,闵煜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天下人的看法。闵炫死在他那兒,不是讓他背上殺弟的惡名?他豈不更恨我們?為今之計,我們只能去信給他,只表示擁護闵氏為帝,至于闵氏誰為帝,我們一概不管不顧了。你先派人給範赫去個信探探口風吧,再去問明闵煜到底何時進攻,讓小銅山的人時刻準備進城。對了,讓你爹多加小心,務必要全身而退啊。”
“是。”董世傑緊張興奮地出去安排了。
董平接了信,自然是萬分小心時刻警惕。
範赫接了信,不置可否,定昌城在皇上手中,他一動,皇上抄了他老巢,他就死無葬身之地了。找來心腹一商量,最後決定靜觀其變。故而回信的內容便是若是闵煜攻過了天門嶺,他就全力拿下定昌城,然後出兵南下,會師京師。
闵煜接了信又猶豫了,衛緒領大軍南下,即使全是草包,那也有十四萬之衆呢。真要強行攻打,肯定要損兵折将。就算能攻下天門嶺,他還能剩多少人馬?萬一湛凞惱羞成怒不管北方,退回定昌城,大軍直接南下,他的家底可就全完了。這一舉棋不定,他手下的大部分謀士可急了,推薦宋耀和唐鹹安去見闵煜。宋耀有心計,并不直接勸解,反而說起了去年退兵之事,要闵煜別在錯失良機。這闵煜自從上次退兵後,一直心中添堵,後來聽細作來報,當時湛凞只有五萬人馬進京,不由更加懊悔。這次宋耀的話深深刺激了他,當下也就答應了。
宋耀見闵煜同意,獻了圍點打援之策。二十萬大軍分兵兩路直取羅湖、小屯兩縣,再派二十萬大軍埋伏在天門嶺去羅湖、小屯的必經之路,若趙岩派人去救援,便将援軍一網打盡。若是趙岩龜縮不出,等拿下羅湖、小屯,大軍合并一處直取天門嶺。
這計策旁人聽得都好,天門嶺、羅湖、小屯三地互為依托,攻擊哪一處都會遭到其它兩地救援,不如仗着兵多,全部圍堵,不給敵軍喘息之機。可偏偏闵煜又擔心這樣會使自己損失頗多,遲遲不肯點頭。這又費了宋耀等許多口舌,闵煜心裏不太願意,但架不住衆人勸說,勉強同意。私下又找來信臣馮謙良商議,馮謙良不滿宋耀勢大,但也知道事關國運,不敢亂言,否則萬一闵煜回去又後悔了,豈不會拿他開刀。闵煜見心腹大臣都沒有異議,便決心八月五日出兵。
董桦接到信時已是八月二日,和孫兒商議後,決定也是三日後起事。他盤算着,闵煜五十萬大軍攻下天門嶺最多一日,先頭輕騎最快八月十日便可到達京城。他只要控制京城封鎖消息,等幾日也是可以的。不然等晉軍拿下天門嶺,他再拿下京城還有何意義。同時他又将範赫的回信給闵煜傳去,好安闵煜之心。
其後兩天,京城似乎沒有異常。可在城門各處監視暗線卻發現端倪,辰時開城門後進城的三教九流似乎多了點,而酉時關城門時出城的人卻少了許多。
闵仙柔立刻知道了,細細囑咐了酉陽一番,靜等着看好戲。
京城暗湧其實還有一人也看出了蹊跷,那便是馬志潔。幾日前他散值後回府,在途中被一醉漢沖撞了轎子。他生氣下轎一看,竟是朱武。仇人見面本該分外眼紅,哪知朱武滿身酒氣,正在撒酒瘋,口裏胡亂地嚷嚷着往他跟前湊。他厭惡地想躲開,卻聽見“全都走了。”“瞧不起人,不帶老子去戰場立功。”之類的瘋言瘋語。他心中一動,忙命心腹暗中打探京畿衛的事。果不其然,京城已經成了空城。自此他心裏有了計較,派人留心了董府,卻沒等來他料想之處。又等了三、四日還不見動靜,他有點沉不住氣了,若是北方大捷,他還怎麽指望借刀殺了闵仙柔?還怎麽指望在湛凞面前好好表現一回?
馬志潔思來想去,喚過管家馬安,吩咐他拎着食盒去董府問候生病的太師,叮囑他務必親手将食盒交予太師親啓,還說這盒中美食是京城獨一無二的。
馬安不解其意,想着老爺不準少爺惹事的話,又見少爺面色不善,到底還是沒膽子抗命。又想少爺只是去問候太師,應該是同僚間的聊表心意,不算惹事。于是也就應下了。
董氏爺孫一聽馬府來人頓時心驚,明晚就要起事,這時非敵非友的馬府派人來,必有古怪。董桦耐下心見了馬安,打開食盒竟見裏面空無一物,饒是他宦海沉浮多年,此刻也不禁手抖腳軟,穩住心神,他極力用和善的口氣問:“馬大人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