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1)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章誠,他老眼脹出淚水,整個人失了形狀,高叫起來,“太後,皇上,是太後。”
湛凞陡然沒了力氣,身子一軟跌進了一個熟悉有力地懷抱,雖淚水瞬間湧出模糊了雙眼,但面前出現的人她還是能清晰地認出,正是她的娘親和姨娘。即墨琬和即墨瑤先顧不上湛凞,急忙去看闵仙柔。見情勢危急,即墨琬趕緊拿出一個檀香小木盒,從中取出一粒葡萄一般大小的紅色藥丸,喂給闵仙柔。
湛凞這時才軟弱地哭叫了一聲,“娘親,姨娘。”抱着她的那人輕聲在她耳邊堅定道:“多大了人了,還哭鼻子,站直了。”
湛凞貪戀地又靠了一下,才将眼淚收回,慢慢站起,回頭才想喚一聲“父皇”,卻驚駭地發現湛洵居然穿着宮女服飾。她知道父皇不欲讓外人知道身份,畢竟湛洵是明示天下去世的人。可是做了她快二十年的“爹”突然打扮成這樣,她心裏怎麽都覺得別扭。不過此時仙仙生死未蔔,她也沒心思顧及其他,立即撲過去細看她的仙仙。
僅僅半柱香的功夫,湛凞卻仿佛過了一生,見闵仙柔輕輕動了一下,她急切呼喚,“仙仙,仙仙。”。她狂喜地看到仙仙的眼皮動了動,面色神奇般地紅潤起來,呼吸也漸漸平穩,全身萦繞這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沁人心脾的香氣。她知道這是藥丸的功效,不由感激地朝姨娘望去。
即墨琬微笑道:“快叫人收拾幹淨,仙柔最喜潔淨了。”
“還不快點。”湛凞抱起仙仙,雖是不滿,但聲音沒了暴戾之氣。宮人哪能聽不出來,立即手腳麻利地将殿裏收拾的幹淨無比。湛凞放下帷帳,親自替仙仙擦淨身子,換過亵衣,見仙仙的臉色越來越紅潤,很是疑惑,低頭去細看,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動,她一掃剛剛的悲戚之情,心中忍不住柔情起來,原來她的仙仙是在害羞。她吻了吻仙仙的額頭,剛想膩歪一下,就聽帳外父皇輕聲咳嗽了一聲,接着母後抱着突然大哭不止女兒和姨娘進來了。她皺着眉望着女兒,“剛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麽又哭了?”
“孩子不餓啊,你那會比她哭得還兇呢。”即墨瑤好笑地搖搖頭。
湛凞緊張道:“仙仙的身子能喂孩子?奶娘已經備好了。”
“必須母乳親自喂養。”即墨瑤催促道:“你先将外面的人都打發了,咱們一家再好好說說話。”
湛凞聽話地出來,不耐煩道:“都給朕滾。”殿內外所有人如蒙大赦,急急退去,絕望一去,心思又活泛起來,皇太後不是在端地嗎?什麽時候來的?不過誰也沒膽子問。此時只有周醫官還跪着一動不動,李嬷嬷在旁陪着跪。
湛凞走過去,嘆道:“朕且不論尊卑,你身為大夫,豈能由着病人胡來?朕知道,你對我湛氏,對仙仙那是忠心不二,但你身為醫官,豈能一味愚忠?一切當以仙仙的身體為重,那才是真的忠心。萬幸沒有出事,否則朕的心要深深地被你挖了。今次給你的教訓,你可記住了?”
周醫官淚流滿面,“臣已無臉面伺候皇上、皇貴妃。請皇上賜臣一死。”
“糊塗!”這人是心腹中心腹,湛凞怎舍得殺,于是生氣道:“你要真想贖罪,往後就該更加盡心。”她對李嬷嬷揮手道:“又是個實心眼的,趕緊将她拉下去,朕将她交給你了,不準她出事,否則唯你是問。”李嬷嬷得了聖旨,抹了眼淚,給皇上重重磕了個頭,拖着周醫官向外走去。出門前,湛洵又吩咐道:“宮中日後女子居多,周醫官還要多培養些女醫官才好。”周醫官心中又愧疚又難過又感激,犯了如此大錯,兩位皇帝對自己竟仍信任有加,她已說不出話來,死命地磕了三個響頭,才哭着退下。
殿內安靜下來,湛凞只覺渾身疲乏,攙着父皇進了帷帳。闵仙柔靠着軟墊才将孩子喂好,正抱着貪看不已。湛凞坐過來将她圈到懷裏,驚奇不已,“仙仙你竟大好了?姨娘的藥丸真是神藥?”
即墨瑤道:“那可是你姨娘的血精啊。你們也太胡來,幸好你姨娘算出仙柔有此一劫,才費盡心血,布下陣法讓我們及時趕到。為了你們,你姨娘損耗了大半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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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姨娘。”湛凞才見即墨琬面色灰暗,不由感激萬分,但她又好奇,“姨娘,你給說我說說,血精是什麽?”
即墨琬見她有了精神,欣慰笑道:“此丸名為血凝珠。在姨娘的世界裏有傳言說,我們有凰一族的血是療傷聖藥,除了不能起死回生外,無論傷的多重,喝一口我們的血便能立時痊愈。這個傳言害的我們多少族人被殘害。唉,其實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僅憑我們的血是不管用的,只有強凝心神,将血滲出肌膚,聚集成丸,才能藥用。”她拿出木盒遞給湛凞,“這裏仙氣薄弱,姨娘無法盡快修煉複原。不久之後又要帶你們母親們回族地,唉,穿越界門不能出絲毫差錯,姨娘不敢多分精力。只能給你們凝出三枚。如今一枚已經救了仙柔,還有兩枚你們要好好收起,以防将來不時之需。”湛凞和闵仙柔都是震驚不已,不知該如何表達感動之情,只能眼泛淚光望着姨娘。
即墨琬又道:“我們回族地之前,族人會派人來接替我,這人所帶的嬰兒便是小湛滢的伴侶。但你們要記住,這血凝珠可以救盡六界衆生,獨獨不能救我們自己和族人。”
湛凞握着闵仙柔的手,拼命地點頭,“姨娘放心,我絕不會讓那嬰兒出事的。對了,你們什麽時候走?”
湛洵接口道:“大約要到一年半後吧。我們不能在這住久,你娘和姨娘身子都很虛,需要陣法輔助調養。最多住個十天。”她突然嚴厲道:“凞兒、仙柔,你們可知錯?”
湛凞知道父皇要“算賬”,只是見她拿出爹的派頭,卻穿着宮女的服飾,不禁“撲哧”笑了出來,“父王,爹,母親,女兒知錯了。”
湛洵見這四個女人俱是忍俊不禁,老臉一紅,強做威嚴道:“想要除去朝黨,有無數法子可行,你們偏偏選了個傷害自己的法子,真是愚蠢之極。凞兒你更混賬,我這孫女才出生,尚未洗淨,你竟然就抱着她這般示人,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湛凞想想也是後怕,愧疚道:“爹,我也是給那幫混蛋逼急了,若不是這樣,他們肯定又是胡亂說我殿中藏了另一孕婦,又說什麽借腹生子。我當時只顧着自己痛快,委屈了孩子,女兒日後做事必定三思。”
闵仙柔忙打圓場,“父皇,這不怪凞凞,是仙柔自作主張。我是想給孩子清障,以防将來有人拿孩子的出生做文章。如今無論從哪方面看,天下人再挑不出理來。大根基一穩,即便将來有些小流言,也動搖不了我們孩兒的正統之位。”見湛洵要反駁,她又道:“我知道父皇必會說得民心得天下,只要民心向我,這孩子又有本事,江山必會穩固。其實我這麽做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凞凞。父皇請想,挑撥之人掀起流言為哪般?只要凞凞這皇帝做的穩當,即便流言滿天,我母女也是安全無虞。皇帝三宮六院,即使為難了我母女,也可有其他女子代替。這傷不了大端的根基。難道幕後黑手只想要我闵仙柔的命?其中緣由不難猜,他們是想要了凞凞的命,再借助流言,讓我大端沒有血脈繼承而致使內亂叢生,好讓他們有機可趁。那闵煜明明已經沒了進攻的意願卻不去退兵,等得是什麽?前些日子,凞凞不再京中,我身邊人手又少,只得命令衛緒的京畿衛喬裝暗訪闵煜的暗點,想來不日就有消息。”闵仙柔到底聰明異常,她清楚的知道湛洵再如何大度,對她總不會對湛凞一般毫無防備。能調動京畿衛說明她的權力和皇帝一樣,那湛洵能放心嗎?所以她一定要先說明,湛凞不再京中她才能臨時行事。湛凞一回來,京畿衛還是凞凞的。
湛洵沒有計較京畿衛的事,“我知道你是個七竅玲珑心,天下事瞞不過你的眼。可你千算萬算,錯算了一招。若你和孩子出事,那我的凞兒,我的大端才真正危矣。”見闵仙柔難得低下頭認錯,她也不再說什麽,轉而對湛凞道:“我兒長大了,钜城一戰打得好,要是我去,說不定還不如你呢。如今你有了帝王的手段,好!但你還少點帝王的胸襟。”
湛凞不服氣,“我如何沒有胸襟?我不拘一格任用人才,連北狄人我都能委以重任。”
湛洵道:“你還辯解?你真信任慕中原?你将他放在钜城為何?定昌城、怒目關被你控制,钜城就是困地。慕中原但凡有點異動,你立即能将他扼殺。你讓他治理钜城,一來防範考驗于他,二來你無人可用。那武師德你為何殺他?”她制止了湛凞的話語,“你必定會說,武師德在軍中朝中俱有人脈,你怕将來尾大不掉,是也不是?你這點心思我會不知?武師德是我調/教的人,處處立功又沒犯錯,你找不到打壓他的借口,又找不到拉攏他的機會,你覺得無法讓他對你敬畏有加,将來無法駕馭,所以殺之了事。你深一層必是這樣想的。真龍天子恩威難測,那是做給天下人,做給你臣子看的。但你心裏一定要明白,你不是神,強過你的人千千萬萬,就朝中來說,文——你比得過郭桢他們?武——你比得過李朗他們?我也比不過。我和你說過,做皇帝重要的不是學識,是用人馭人的本事。你想要武師德對你崇敬畏懼,不一定要直接對他打壓拉攏,殺雞儆猴也是種手段。你真該學學仙柔,她當年在京中如何讓武師德死心塌地心服口服的?還不是武師德見識了仙柔對旁人的手段。”湛洵又對闵仙柔生氣道:“你也是,一味地縱容她。不消說,她殺了武師德,你肯定對她說,沒什麽關系殺就殺了,是也不是?我調/教一個武師德容易嗎。兩口子在一起當要互相扶持,互相警醒。湛凞是皇帝,你一味地慣着她,将來弄出大錯,史書上留下罵名,豈不害了她?”
湛凞正色道:“母親,您說的對,殺武師德确實急了點,但女兒自覺沒錯。除了在座的自家人,女兒這個皇帝,誰也不信。衛緒、趙岩、馬老将軍三人只在軍中任職,又互相沒有牽扯,朝中也毫無勢力,他們又是您調/教的心腹,我無需擔心。郭桢在軍中毫無威信,我無需擔心。範赫小人,惡名傳遍天下,除了他手下的那點心腹,天下無人信他,不足為懼。李朗是降将,朝中無人勾結,我遂其壯志,了其心願,他何來反意?即便他野心膨脹,單獨憑他也無法對抗朝廷,除非和北狄、範赫聯手。可惜他和北狄是世仇,和範赫更是互相敵視,他也不是蠢人,何必放棄大好前程自尋死路。我在環山省布了‘三足’,慕中原主政事,馬老将軍和李朗主軍事,又相互監視。老将軍是重中之重,只要定昌穩固,李朗、範赫、慕中原絕不敢有異動。唯有那武師德,我想不到鉗制他的法子,短短半年,此人便在钜城将三十萬将士訓練地服服帖帖,對他敬敬佩有加,又在京中風生水起,上至權貴下至小吏無不與他熟識,且京中暗線受他領導多年,這樣的人我如何放心?早殺早絕後患。”
湛洵哈哈大笑,“凞兒,好!這才是帝王做派。對帝王而言,沒有對錯,只有一言九鼎。對臣民而言,你說的話你做的事,那就是天道,就必須是對的。不過,你心裏一定要清楚明白對錯是非。仙柔,你也要幫她清醒頭腦,別慣着她。不過,”她也正色道:“钜城一帶受北狄蹂躏多年,百姓對其恨之入骨,你讓一個北狄人治理钜城,艱難可想而知。那慕中原要真是大才,還則罷了,否則非得生變不可。你既知定昌穩固便不怕權重反叛,那你為何不留着武師德治理钜城?正可人盡其用。等钜城安定,你再殺他豈不妙哉。皇帝殺人,明的暗的,陰的陽的,随你手段。何必急于一時。”
“好了好了,一家人好不容易見面,別再訓斥了。她們也累了。先讓她們休息吧。”即墨瑤見女兒很是羞愧,忙截了湛洵的話。
湛洵也看出小兩口的疲倦,但還是忍不住道:“孫達理之流,你有何打算?”
湛凞想了下,“明日朝堂之上,”話才說出口,湛洵打斷她,“凞兒,天家無私事啊,董家定要拿這點做文章。你急着處置他們,豈不叫天下人說你心胸狹隘。這幾天我們一家子好好聚聚,先讓你的臣子們去互鬥吧,等鬥出了結果,合你意的你就準奏,不合你意的,你再讓他們繼續鬥。記住,臣子們鬥得越兇,你這皇帝做的越舒坦。”
湛凞笑道:“女兒明白了。這幾日我就做個不上朝的‘昏君’。”
湛洵也笑了,“我們先回去,晚上你陪我好好喝一杯。”說罷,和即墨姐妹起身走了,才到殿門,就聽嬰兒大哭一聲,接着湛凞驚呼出來,“天啊,母後別走,這孩子怎麽非要抱着才能睡?”
湛洵笑罵道:“活該,自己的女兒自己受着,當初你沒少折騰我和你母後。”
轉眼到了晚膳,湛凞下旨,孫達理一案關系重大,先交內閣處置。并以向太後進孝道為由,停朝十日。随後她便和湛洵痛飲起來,聽說母親們此一去再不會回來了,不由失聲痛哭,好半天才在母親們的安慰中昏昏沉沉睡去。其後幾日,一家子其樂融融,好不快活。湛凞除了睡覺,一刻也不離母親們,像孩子一樣粘人的很。後宮中人因皇上心情大好,個個面上一片祥和。
而此刻內閣中卻吵翻了。原本內閣之中董家父子勢力占優,現在董桦一病,嚴謙又被下了大獄,工部尚書即便以前和董家有瓜葛,這時也恨不得躲得遠遠的。馬強根本不聞不問,祁淮冠則是落井下石。如此一來,郭桢和王功名便能輕易地對付董平。董平是一肚子苦水,在京中他們董家的勢力算是完了,但在外省,尤其是豫平,他的黨羽還是有實權的,保孫達理之流是做給這些人看的,否則豈不讓人寒心。所以他只能死咬着“天家無私事”,用“辦案失察”的罪名替孫達理等人開脫。郭桢是明白皇上心思,一心要用“大不敬”這十惡之條治罪。雙方吵得不可開交。董平原以為能抵擋一陣,哪想朝中要求嚴懲孫達理等人的折子如雪片般遞了上來,皇上一概不管,全交由內閣。也是,當官的最明白的道理就是“圓滑”,形勢已然如此,再看不出皇帝的心,這官也不要當了。大勢所趨之下,郭桢撇下董平,聯名大部分臣子順勢而為,定了孫達理等人“大不敬”之罪,按律滿門炒斬。
董平聞信,急急趕去內閣。宮門外正巧碰上了等着父親的馬志潔,他本不欲理會,卻在一錯身聽到馬志潔似乎自言自語地輕聲道:“六部之中戶、吏、兵為重,可刑部也是極為重要,嚴謙倒臺,也不知誰能接替?”
董平心中一動,他一時心急竟糊塗了,他一味出頭,若惹得皇上将他平調至同級的刑部,他還不好說什麽。沒了實權,保住了人心,這還有何用,他的黨羽也再不會聽他的。他停下了腳步,眯着眼瞧着馬志潔,暗自感慨,此子比他兒子強多了。他長嘆一聲,轉身回府了。
九月十三,聯名的折子送到了湛凞的手中。湛凞這幾日過得十分暖心,殿中,即墨瑤和即墨琬坐在床邊正叮囑闵仙柔,特別提到産後三月不準行房。直說的闵仙柔面紅耳赤。湛洵笑容燦爛地抱着孫女來回哄着,若是外人看到一個宮女如此放肆必會詫異,但清漪宮內已經全部換成了知情的心腹。為了方便見到孫女,湛洵夫婦和即墨琬并沒有住到湛凞為她們準備的壽仁宮,而是就住在了清漪宮中。
湛凞自然歡喜,拿着折子笑意盈盈看着這場景,問湛洵道:“母親,郭桢的折子十分和我意,您看這事如何處置?”見湛洵沒有理她,她明白這是母親在告訴她,她已是皇帝,必須自個拿主意,所以她接着又道:“我原意是想将董氏盡數鏟除,可如此一來只能砍了他的臂膀。我想去天牢見見孫達理,他是董氏的心腹,若能說服他指證董氏,董氏的末日就到了。”
“董桦行事老練,他既然能讓孫達理成為心腹,便是算準了此人不會背叛自己。”湛洵道:“你此去恐怕沒有收獲。”
“母親放心,女兒心中有數。即使不能讓董氏倒臺,我也要讓他再不成威脅。”湛凞自信道。當晚,湛凞悄然來到了天牢。
因被上面嚴令過,牢頭将孫達理單獨關押在一處。也許是自知不能活命,這孫達理倒沒有像嚴謙等人一樣痛哭喊冤,表現得十分平靜。今晚他見進來的人不似獄卒,心裏還猜測是哪位大人物能進天牢來看他?反正他是不指望董家了。
有人搬來圓凳放在獄門外,又反複擦拭幹淨,才低頭退下。随後進來一人,讓孫達理瞪大了眼愣怔了,在旁人的提醒下他趕緊跪下,“罪臣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湛凞坐下輕松笑道:“你倒是有些榮辱不驚的派頭,不愧是董桦看中的人。”
孫達理萬萬沒想到皇上能來,更沒想到皇上的語氣是如此輕松,不像是問罪,倒像是君臣間和睦閑聊一般。他也放開了心懷,笑道:“罪臣本是寒門士子,早年間上京趕考,因沒有錢財送禮幾度落第,最後一次家當散盡,只能流落在京。百無一用是書生,罪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裏也讨不到活路。那年冬罪臣又冷又餓,昏死在太師府門前。要不是老太師相救,哪有今日的孫達理。算算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湛凞點頭微笑道:“原來如此。朕見你也不是蠢鈍之人,料想這等愚不可及的計策也不是你謀劃的。你為報答救命之恩,竟能為董家做到如此地步,可嘆啊。朕猜你一定是反複勸解過董世傑,可惜他就是不聽,是也不是?朕告訴你,這條蠢計真正幕後主使者是闵煜。這董家早跟闵煜勾結上了。你對他們掏心掏肺,他們卻對你多有防備。前些時日,朕不在京中,他們想和闵煜裏應外合趁機謀逆。成了,與你無關,敗了,你要受其牽連。朕就是不明白,你尚且不說了,這嚴謙之流都是勢利小人,怎麽也會做冒着此風險?”
孫達理怔了好一會,才苦笑出聲,“太師豢養死士,罪臣也是知道的。唉,死士不過是做些暗殺使壞的陰謀,哪裏能靠着他們成就大業?想必是皇上連番打擊讓太師失了冷靜,做出糊塗之舉。奇異的是,培訓死士極費錢財,又要遮掩不為人所知,罪臣猜測太師最多也不過豢養千百人而已,如何敢在戒備森嚴的京中謀逆?望皇上解惑。”
“朕為何連番打擊董桦?還不是董桦一開始就算計朕?孫達理啊孫達理,不怪乎董桦器重你,聽你這番話,連朕都起了惜才之心。”湛凞毫不隐瞞,将闵仙柔的謀劃說了一遍。
孫達理大笑道:“一千餘死士,即便以一敵十,又能如何?罪臣不相信皇上在京中沒有死士暗衛,這局布得精妙,将局中之人的心思拿捏地極其準确,無論太師反還是不反,結局都是一樣。太師是心有不甘啊。罪臣等一心揣摩着皇上的用意,卻沒曾想過娘娘。天亡董氏啊。娘娘真是奇女子,罪臣拜服。”說着,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湛凞冷笑道:“俗人都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你能真心敬佩皇貴妃,可見你倒是有些胸懷。不像董世傑之流,對朕的皇貴妃一直存着龌龊觊觎之心。”
孫達理嘆道:“豎子不足以謀。罪臣三番四次勸說其安分,他偏孤注一擲,拿着以往嚴謙等人的罪證相要挾。嚴謙他們在前晉時犯下的惡行罄竹難書,而皇上對付前晉禦林軍、戍京軍的手段又讓他們膽寒。他們也只能乖乖就範。罪臣原以為董世傑是為太師報仇才急不可耐,卻不想此人骨子裏不過是聲色犬馬的纨绔而已。想必太師會出如此昏招,也和他成日間挑撥有關。”
湛凞道:“嚴謙等人也不是全然聽他擺布,将你拉下水,又逼你強出頭,他們躲在後面,一旦形勢不對,立刻服軟。朕也只能治他們個渎職失察之罪。”
孫達理苦澀道:“罪臣何嘗不知他們的打算。罪臣不出面,嚴謙他們也有理由推辭。可董世傑苦苦相逼,太師又對罪臣有恩,罪臣還能如何?只是罪臣萬萬沒想到皇貴妃所懷真是龍嗣。”
“龍嗣确實朕的骨血。朕不瞞你,史書上說晉高祖和朕的先祖情同手足,那是糊弄世人的。其實晉高祖對先祖十分猜忌,回端地前,賜了毒酒絕了先祖生育之力,又下旨‘非親生血脈者不得繼承王位’,這也是每代世子降生,晉帝必會派人滴血驗身的原由。好在天佑先祖,在雪山中有一神奇族群,能借助神力繁衍而無需陰陽和合。只是此法的後果便是一脈單傳。”湛凞站起道:“世上玄奇之事多不勝數,若是其他士族有此神遇,你們必當鼎力膜拜,偏對朕極盡污蔑。你扪心自問,這其中可有私心禍心?你好自為之吧。”
見皇上要走,孫達理不解地問:“皇上夜探罪臣,不是想讓罪臣指證董家?”
湛凞輕笑道:“你開始便說了董桦對你的救命之恩,不就是想堵上朕的嘴嗎?孫達理,你這是顧小恩而忘大義啊。豫平,天下之糧倉,本該是富庶之地,可百姓是如何過活的?食不果腹颠沛流離。可憐那田漢光,花甲老人不能頤養天年,卻辛勞上京趕考,為得哪般?就是想除去董氏這巨蠹。你為虎作伥害得多少寒士如你當初一般絕望無助,你其心何忍!朕自登基以來勤勉政事,不敢懈怠半分。在天下人眼中,朕比闵踆強上千百倍!偏偏在你們眼中,在私心作祟之下,只看到朕是個女子,只一味瞧不起朕女子身份,卻看不到朕想要國泰民安的決心!你們老是以皇貴妃以前的身份挑事,你們自己何嘗不是前晉的臣子。朕何嘗嫌棄過你們?只要對朕忠心,對民盡心,朕一樣重用。那李朗,闵踆如何防範于他,你不是不知。而朕呢?将他家眷送還,依然讓他手握重兵。慕中原,北狄人啊,朕欽點為狀元,讓他治理钜城,何曾疑過他?唉,朕的苦心,對你們這些只為私利的人是白費了。你不要用小人之心來揣度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來看你,不是想借你打擊董黨,是想看看你到底有沒有悔過之心,還要告訴你,你罪無可赦,但朕不忍你全家受牽連,朕不殺他們,會将他們流放。唉,朕很失望。朕就不明白,你們為何不願和朕君臣一心,不願意天下大治百姓安樂?”
湛凞不再逗留,轉身而去,只聽耳邊傳來孫達理的悲情高喊,“皇上胸襟廣大,聖明仁慈,必可開辟中天之世。罪臣福薄,無緣得見,只期望來世能做個盛世賢臣。”
湛凞嘴角微翹,得意萬分,回到清漪宮,又複述一遍,道:“最遲明日,必有消息。”
闵仙柔只是一笑,湛洵卻道:“恐怕不能如你意。”
果不其然,一大清早,湛凞接到上報,孫達理獄中撞牆自盡,留下一份請罪折子,其中詳細記載了所有董氏黨羽的罪行,只可惜的是,他并沒有揭露董家的所為,反而将主使的罪名攬上身。
湛凞有些懊惱,将折子遞給闵仙柔。闵仙柔看罷笑道:“這樣也好,斬去了爪牙,董氏也就不足為患。況且我們還有董姝韻這個棋子,想要董家倒臺易如反掌,只是我們還要借董姝韻之手做些文章,不必急于一時。”
湛凞點頭稱“善”。給皇後安個罪名,那皇後的娘家人也脫不了幹系。以往董家勢力盤根錯節,她想借着給皇後安個罪名除去董家都不能。現在若董氏黨羽一除,掀翻董家太容易不過。先留着董家當看猴戲也好,只是便宜了那董世傑。她頓時心情大好,摟着仙仙,逗着孩兒,“你說的做文章是不是借董姝韻的手将宮中那兩個煩人的妃子除去?”
闵仙柔調侃道:“怎麽,你舍不得?”
“我只是擔心那董姝韻不會真心聽命于你。若是不成,盡早除去才好。”
“若她不是真心,如何勸說了她堂姐上殿作證?你江山一穩,往後宮送人的會更多,難道你想讓我成為衆矢之的?借皇後的手替你擋些爛桃花,旁人只會将矛頭指向董家,我也少煩些心。”
“不錯,将來你成為我真正的皇後,天下人也不會用善妒來挑剔你了。”湛凞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我把那些在豫平的董黨罪行交給朱文去辦,豫平一定,我這江山真正無憂矣。等國庫充盈後,我就該收拾闵煜了。至于京中董黨,還是交予新任的刑部尚書為好。董平已不足為慮。我讓馬強平調過去。都是尚書,同級官員,朝臣也不好說什麽。”
“甚好。也可借此打壓下馬志潔。”兩人心領神會相視一笑。
午膳時,湛凞一家人其樂融融。剛放下碗筷,衛緒的折子就到了。湛凞看了看道:“仙仙所料不錯。闵煜的暗點找到了,在離京城南面三十裏的一處叫廣元縣的地方。那裏有個大戶許氏,據說最愛珍奇獸禽,家裏也有養些好成色的鴿子。衛緒派人監視卻沒找到證據。也虧得衛緒是死板的,硬是不撤人,到底給他逮住了。原來這人在附近茶山上有座茶園,他總是悄然将信鴿交給扮成茶農的親信,趁着夜色在山上放飛信鴿。他自己接到闵煜指令進京去接頭。不過這人倒也硬氣,怎麽用刑都不說京中的暗點在哪兒。”
闵仙柔道:“京中的暗線必是出在我們的人身上,如今大局已定,這人必會蟄伏一段時日,慢慢查吧。總有露出馬腳的時候。”
“這許氏無用了,殺了吧。”湛凞才對子端命令道,範赫、李朗、趙岩的折子一起到了。
“母親從來沒說過,做皇帝這麽不省心。”湛凞粗粗浏覽了下,笑道:“闵煜終于死心退兵了。亢藏金病逝了,傳位給他最喜愛的十七子亢平南,其他兒子當然不服,為了大位鬧得不可開交。李朗請旨,趁着北狄內亂一舉攻入王庭。”
“那你的意思如何?”湛洵茗茶笑望着女兒。
“奪嫡最為慘烈,我大軍一進攻反而會他們團結起來一致對外,不如讓李朗暗中相助弱勢一方,長久鬥下去才對我有利。”湛凞突笑道:“範赫的折子上得有趣,我都回京這麽些天了,他的請罪折才到,可見這家夥反心已顯。”
湛凞猜得分毫不差。自從定昌被占、守将被殺,範赫就窩着火無處發洩,眼見着定昌奪不回而皇上還下旨申饬他,他心裏翻江倒海的悔啊,當初就應該和闵煜一道反了才好。他甚至想幹脆扯起大旗自立,和闵煜南北呼應。但過些日子,他冷靜下來又細想想,他和闵煜隔着千山萬水如何呼應?闵煜要是能主,早打到京城了。皇上敢如此對他,那是有恃無恐啊。真要反了,李朗從怒目關出兵攻他的近鄉關,姓馬的從定昌出兵攻他的下風城,憑他這點人馬分兵抗敵,危矣。以前也許還有投靠北狄的出路,現在北狄內亂嚴重,哪會顧上他?無奈之下,招來心腹商議了好些天,終于決定面上對皇帝服軟,內裏暗中擴軍備戰。哪知折子才上來,皇上就猜到了他的意圖。
湛洵百分滿意女兒的表現,笑道:“對大端而言,北狄才是心腹大患,如今嘛,自然不足為慮但也不可不防。範赫、闵煜都是疥癬之疾,疥癬嘛,傷不了根本,但你若不從根上治好,它還會反複讓你瘙癢難耐。所以你不必心急解決,一定要從長遠打算,務要将其連根拔除。”
“女兒明白。那範赫他想抗衡朝廷,必要征兵擴軍。武威郡窮困彈丸之地,他一味的窮兵黩武,必會激起民恨,到時我只要順應民意,一戰可定。那闵煜可就有些棘手了,南方富庶啊。”
湛洵笑道:“天下有能者居之!孟陽之地再如何富庶,有闵煜那等庸主,也不足為患。你現在缺得是劍指四方的‘利刃’。李朗、馬老将軍都守着要地不能動彈。趙岩善于做‘盾’,不善做‘矛’。若是趙岩守着钜城,你那招瞞天過海便不管用了。他是絕不會冒險行事的。如今先勤修內政,人才嘛,慢慢尋吧。”
“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