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1)
董姝韻萬萬沒想到,任憑她如何暗示明示,那何淑寧就是裝聾作啞。她心知不妙,母親肯定是會和父親說的,但父親有沒有給何亮寫信?何亮又如何給他女兒交代的?何淑寧又是如何想的?這其中到底有什麽古怪?她苦思了一夜也不得其解,只好拿出黃歷尋了個看公主的由頭,又邁進清漪宮。
闵仙柔但笑不語,只茗茶挑眉看着她。一旁的申菊明白主子的心思,笑道:“董小姐這門道如何看不透?董家失了勢,你又一直對何淑寧冷淡着,如今卻想拿起她做槍,又不是沒腦子的,如何能讓你如意?”
董姝韻賠笑道:“姑娘這話說的極是,我原是也有這層擔心,後又一想,那何亮本是董家心腹,被發到偏遠處當了個知府,董家卻沒有施予援手,心中難免怨恨,如今趁着董家失勢,他女兒又在宮中,大可擺脫董家自個出頭,如此機會,何亮為何不鼓動女兒?我既可利用他女兒,那何淑寧也可利用我。互相利用正是人之常情啊。當初何亮同意将女兒送入宮中,想來也存着飛黃騰達的‘高志’,我就不信他沒這野心?”
這時闵仙柔才緩緩慢笑道:“時機不對,前陣子,皇上處置了一大批前朝的狼貪鼠竊,現今個個都恨不得縮着腦袋鑽進殼裏,誰還敢沒事來觸黴頭?何亮再如何有心,也要緩上一緩,等時局歸于平和,他才會看準形勢支會何淑寧的。”
董姝韻不住地點頭,小心道:“那現下我該如何?娘娘有何指示?”
“那就要看董小姐敢不敢犯險了?”闵仙柔淡淡一笑,“本宮五歲時,曾為混淆晉末帝的視聽服過一味藥,此藥能讓人全身長出紅斑,奇癢無比。如此一來,太醫便會以皇後身中莫名奇毒而上禀皇上,其後,就看皇後如何做文章了。”
董姝韻驚得毫不掩飾,這闵仙柔真非常人,五歲的幼女,竟就有這樣的勇氣,實在叫人驚嘆。也罷,就用一時之痛換來長久自由。她咬牙狠心道:“但憑娘娘吩咐。”
闵仙柔微微笑道:“世上都道大丈夫才能忍天下不能忍之事,哼,自古來,真正能忍者只有女子耳。不過在這之前,作為皇後,你該做些事。皇權已穩,朝堂上有些頑固不化的朝臣又開始忙着想往後宮送人了。皇後還是要告之董平,讓董家出面阻礙那些朝臣才好。”
董姝韻只覺得闵仙柔的聲音猶如千年不化的積雪寒如心頭,“我是可以給父親寫信,只是不知該用何手段讓父親聽命于我?”
“董小姐若沒有這樣的智謀,那就算本宮看錯人了。本宮乏了,申菊送客。”闵仙柔面無表情,分明就是告訴董姝韻,你自己去想辦法,辦不好的話,就別想再得到我的庇佑。
董姝韻心裏萬分焦急,還想再說兩句,見申菊已經笑吟吟做出了送客的手勢,只得壓下不安,低頭灰心地跟在申菊身後走了出來。才跨出清漪宮門時,就聽申菊笑道:“皇後這樣叫奴婢多有不忍了。”
董姝韻聽她話外有音,冀望地擡頭看着。申菊又道:“皇後可別這樣看着奴婢,奴婢可沒有主子那樣的本事。奴婢不過是個宮女,眼裏耳裏看的聽的可都是些不入流的傳聞。”
董姝韻一時恍在當場,完全不明白申菊要說什麽,只耳邊聽她調/笑道:“不過有些傳聞卻是有趣,聽說何淑寧被送入京後,和那以前所謂的‘京城三傑’之一有過一段情。也不知是誰?”
董姝韻只覺心中閃過一道閃電,頓時明亮了,回身含笑點頭示意道:“申姑娘的大恩,姝韻銘記在心。”她何嘗不知這也是闵仙柔的授意。
望着這挂名皇後遠去的背影,申菊嘴角翹起一絲笑意,随即又搖搖頭,這女人雖說是長在董家,但到底是大家閨秀,董桦又重男輕女,不大可能從小培養她。哪像主子,可是太上皇精心教導長大的,再者這女人的資質哪裏比得上自家主子。等回到宮中,申菊替主子倒上茶,笑道:“娘娘何必要借奴婢的口,您直接說出來,豈不叫那董姝韻感激?”
“本宮試她一試,董姝韻若是個明白的,定會知道這是本宮的授意,順便看她會如何做?若她沒本事,等出了宮,也是個禍害,不如趁早除去。你們的皇上對本宮私下應了董姝韻出宮之事頗有不滿,真要是個心機不深的女人,出宮後莽撞行事,被別人利用了,那你們那位皇上還不得責怪到本宮頭上。”話是這麽說,但闵仙柔卻是一副輕描淡寫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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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菊久在身邊伺候,如何不知皇上和自家主子的感情,于是笑得好不掩飾,說道:“奴婢們都瞧得真真的,再如何,皇上也舍不得對娘娘有半句重話。”
闵仙柔頗為得意一笑,“董姝韻的一舉一動,立時叫人回禀。”見申菊不解,她輕輕嘆道:“萬一董女不是個成事之人,本宮也不能讓她壞事。”
“是,奴婢這就去。”申菊退下安排去了。不過從暗衛監視的情形來看,董姝韻确實沒讓闵仙柔失望。
一回到延福宮,這個女人便提筆給父親寫了封信,內容自然是隐晦地提到了董世傑和何淑寧的隐事,更表明了自己的争寵之心,順便要求父親幫着自己,好好“提點”那些非要往後宮送女人的迂腐朝臣。
董平接信後,差點背過氣去,他是造了什麽孽,一雙兒女竟都是這樣不孝。他心裏亮堂的很,當初女兒意外進宮本就是無奈之舉,他和父親找了心腹商量了許久,最後決定塞幾個信得過的女人給皇上,讓她們抱成一團把持後宮。後宮雖不能幹政,但枕邊風卻是最厲害的,何況得了後宮,皇嗣龍脈便盡可掌握,這可是國之根本啊,到時董家可就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何亮送女兒進京的心思,他和父親也是一清二楚。何亮對他家忠心,是出于向上爬的野心,不像孫達理那樣受過恩惠。當時他董家甚有權勢,何女若能選入後宮,對何亮而言是找到了這世上最大的靠山,若是不能入選,轉而和董家結親,也可以讓何亮在他董派中高人一等。所以當何淑寧入京時,他和父親就沒敢讓此女住進自家,而是拜托了孫達理。偏偏自個兒子不争氣,無意中從下人處得知了此事,一心要看看那個想嫁給自家的女人。唉,那何淑寧豈是一般女子,憑着相貌才情将兒子迷得神魂颠倒。若不是何家念着進宮,男女大防怕是守不住了。玷/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自家在何亮面前不但會低人一等,這個兒媳婦也是不得不認了。好在一旦進宮,兒子和此女也斷了緣分。只是沒想到,皇上只選了何女,他們想安排的人卻一個也沒選中。如今女兒又拿此做把柄,竟威脅起親爹來。皇後省親時,對女兒的所作所為雖然是自己父親一手安排的,不過為了董家自己也沒有反對。雖然想到女兒會怨恨,但沒想到女兒現在全然不顧親情,行事越來越像自己的爹。唯一讓他寬懷的是,女兒有了争寵之心,怕也是因為董家沒落,女兒在宮中感覺艱難,知道了家族的重要,才決心和闵仙柔一決高下的。畢竟有個皇後的威名,董家也沒有完全不頂事,,若真的和女兒一心了,何愁不能東山再起,罷了,就助女兒吧。只是他不明白,兒子和何淑寧的私情,如何被女兒得知的?此事也只有孫達理知道啊,而孫達理萬萬不會害他家的,否則當初污蔑闵仙柔時,他董家也不會獨善其身。那會是誰呢?
他哪裏能想到,出賣這事的恰恰是随何淑寧進宮的貼身丫鬟。進了宮的人,哪個的底細不是被暗衛們摸的清清楚楚?稍許引誘恐吓,一個小丫鬟哪敢不吐實話。其實闵仙柔知道此事後,也沒想如何。一來,何淑寧進宮驗過身,确實清白。俗語都說了,捉/奸/拿雙,這種事沒被現形撞破,雙方若抵死不認,也是無可奈何的。二來,畢竟是一樁醜事,與皇家名聲不利。這種隐秘之事,拿到臺面上對誰的名聲都不利,但用來做把柄威脅個什麽人,卻是再好不過。董家失勢,董桦去世,董平現在最擔心的便是兒子,何況董姝韻又表明了重新和董家一心的意思,不怕董平不上鈎。此人可比他父親的陰狠心計差遠了。
果不其然,其後幾日的朝堂上,進言皇上選秀的官員越來越少,想必董平都打過招呼了。這些官員進言本就是為了讨好皇上,不過見皇上的臉色越來越差,又有董太師暗中提點,趕緊轉了風向。能站在朝堂上的人,都當官當精的,誰都看得明白,皇上不待見董家,是忌憚董家勢大,但如今董桦已死,董家也沒有勢力安分下來,而皇上前段時間殺了不少前晉的舊臣,現在正要安撫呢,自然要做君臣一心的表率,不會将前晉的為首舊臣董家如何。從皇後仍然是董女就能看出這點。最重要的是,後宮中誰能得寵,這可說不準,萬一将來皇後得勢,他們豈不既得罪了皇上,又得罪了董家,這樣“折本的買賣”可是萬萬不能做的。偏有幾人看不透這局勢,還在進言,想着溜須拍馬成功,好能平步青雲。
湛凞今日也不想在忍着了,嘴角流出的一絲冷意讓人不寒而栗,連聲音都陰森森得充滿煞氣,“多少王朝沒落都是因為禍起蕭牆,各位臣工是讀書人,不需要朕詳說了吧。三宮六院七十二嫔妃,衆多女人向一個男人邀寵,難免不勾結家族使些陰狠手段,真是荒唐!難道你們幾位想讓朕成為貪色的昏聩之君,好讓心懷不軌的外臣趁機勾結後宮,謀奪朕的江山?”
這樣的重罪扣了下來,這幾位臣子吓得立即跪下微微發顫,就有一位慌亂中口不擇言道:“皇上只有一位公主,皇嗣單薄,臣等也是為皇上着想。”
“住口!你們是覺得朕的公主繼承不了朕的江山?還是想着将來輔佐哪位皇子,再來一番奪嫡之争啊。”湛凞怒氣沖天,笑得殘忍,“朝堂之上公然對朕和公主大不敬,其罪當誅。”她指着剛說話的那人,惡聲道:“拖出去杖斃。其餘者交予大理寺查辦。”
一時間,大殿上喊冤之聲不絕于耳。那位被大內侍衛拖出去的官員更是凄慘嚎叫。衆人只覺額上冒汗,心虛難耐。好些人直偷看郭桢、王功名、鐵勁松等皇上身邊的紅人,不約而同地想,皇上對朝臣說殺就殺,說關就關,簡直與暴君無異,難道不怕天下人口誅筆伐?怎麽也不見這些心腹出來進谏求情?又偷眼看看董平和馬強,更是一派波瀾不驚的表情。頓時,大家都明白了,如今的皇上是真正的一言九鼎,再也沒什麽能被制肘了。以前立皇後選妃子,不過是因為時局未穩,皇上不得不做地妥協。而現在這時局,皇上那還需要隐忍?都說天家無私事,呸,皇上也是人,是個人就不願意旁人幹涉自己的私事,更何況是天下至尊。這個女子能成為帝王,名聲對她而言不過是雲煙,她哪裏會在乎。如今還是保命要緊啊。思慮至此,衆臣子都低下頭,再不敢言語。
臣子們的表情讓湛凞頗為滿意,她舒緩了口氣,說道:“臣工們應該和朕一心,想着如何為百姓謀福祉,而不是在朝堂上盡做些厭惡醜态。”話鋒一轉,又道:“朕的皇子眼見就要五歲了,是該請個師父好好教習了。朕聽聞河間府有一大儒,名叫高旭,甚是德才兼備。朕要請他進京,讓他做個侍講學士,專職教導湛榮。此事就交由董平和馬強去辦,務必要給朕将此人請入宮中。”她緩緩掃視了衆人一眼,見大殿還是寂靜一片,不由冷笑道:“退朝吧。”
衆人叩頭行禮,等皇上出了大殿,這才心有餘悸的起身,三三兩兩地走了出去。董平和馬強互望了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出了疑慮。這高旭确實大儒不假,但皇上怎會知曉個民間的士子?難道是朱文的推薦?依照高旭往來無白丁的高傲性子,斷不會和朱文那種地痞無賴結交的。而且朝中有學識者不在少數,皇上為何偏偏要選高旭教導皇子?兩人互相又對視一眼,都想到了一種可能,皇上是怕朝中這些大臣們為了自己的私利将皇子教成争權之人,故而選個民間的大儒來教導皇子。若是這樣看來,将來的皇位肯定是公主的了。這湛氏天下注定是要成為女子的天下了。想到這,兩人不約而同有感唏噓,随即又回過味來,現下最要緊的是将此事推給對方,別讓自家再給人口實,招來雷霆震怒。但相視一看,立刻知道對方也是這心思,便都讪讪笑笑。
腦子飛速轉了一圈,馬強先開了口,試探道:“太師,你我當年都見識過高旭的文采和為人。此人頗有遺世獨立的高潔,恐怕不會輕易入朝吧。”
董平也是心思百轉後,拱手道:“馬大人所言極是,我也正是有些頭疼呢。不知馬大人有何高見?”他幹脆把問題都推給了馬強。
馬強暗罵了一句“老狐貍”,笑容滿面道:“此等大儒,應該由你我二人親自去請,方才顯出誠意,只是朝政繁忙,想來太師和下官恐怕都抽不出空閑來,不如互遣小兒代父前往,不知太師意下如何?”他早就想好了。皇上的用意和這其中的門道誰也不清楚。兒子去,若真是什麽陷阱或發生什麽意外,他在朝中也好有轉圜的餘地。再者為了不使自家名聲受損,讓兒子前往是最好的選擇,他對自家的兒子還是有信心的,定比董家那個只會風花雪月的敗家子強許多。
董平沉思着,這個法子說實話也是不錯的。皇上若是真心想請高旭也就罷了,就算請不了高旭,最多也是顏面無光,但萬一又是針對董家的陷阱,自己一去豈不正中敵人下懷?父親已經去世,若自己再陷入囹圄,董家的基業可真就完了。但如果遣派別人去,高旭那極重名聲的性子定是不會答應的,在皇上那兒也顯得自己沒有盡力。況且皇上只是在朝堂上說了口谕,并沒有明着下旨意,恐也是擔心高旭拒絕而有損皇家顏面。讓兒子去既顯得自己有誠意,又可以讓自己避過這棘手的差事,在朝中運籌靜觀其變。反正沒有聖旨,那高旭要真不願進宮,皇上也不能責怪什麽。只是自己的兒子做事不如馬志潔,怕被人利用壞了事啊。
馬強微笑道:“高旭此人,想來太師和下官一樣也是頗為了解的,願不願意入朝為官說到底還是他自己的考量。只要吩咐那兩個小兒,始終和善有禮,別沖撞了大儒,想那高旭也會給我們幾分薄面的。太師要還是不放心,大可派人跟着董公子前往就是了。”他是胸有成竹,董平一定會答應的,誰叫兩人想的一樣呢。
“那路上就有勞馬公子照看犬子一二了。”董平也是微微笑道,自家的兒子也許不如馬家的那位陰狠,但也不是傻子,到時派個心腹随時提點,這點小事也不會有什麽大亂的。
兩人虛僞而笑,互相拱手道了別,朝相反的方向各自離去。馬強一回府就叫兒子到了書房,将去河間府請高旭的事說了一番,又道:“你可知為父讓你前往的用意?”
“自然知道。高旭再如何有才,也不過是個白身,父親您是有身份的,如何能屈尊去請他?萬一這高旭不知好歹,豈不讓天下人恥笑我馬家。子代父往,天經地義,既顯示了父親的誠意,又不怕高旭不給顏面。若他真要拒絕兒子,世人也會以為高旭孤傲,瞧不上兒子,于馬家名聲無礙。”馬志潔說話有些淡淡的提不起精神,自從他被貶到禮部,一直都有點消沉。
“你說的只是一層意思,皇上只在大殿說了口谕,卻沒聖旨給我們,就怕又要借此發難馬家了。為父沒有什麽好囑咐的,如今的形勢你也明白,更是要謹言慎行。此番前去你莫要多生事端就好。”馬強心疼兒子,但不知該如何勸說,這次主動讓兒子出京,也是存在讓兒子散散心的心思。
馬志潔點頭應允了。三日後,他和董世傑一同前往了河間府。也不是什麽迫在眉睫的事,這兩人走走停停,十幾日後才到了河間府。自從朱文高升後,朝廷便派了個姓李的知府來主持政事。李知府顯然是皇上的心腹,面上對兩位才俊客氣幾句也就拂袖而去。這二人氣在心裏卻不好發火,沒有聖旨,只能算是私人出行,哪有資格要求官府做些什麽。兩人恨恨地只好命下人尋了個上等的客棧住下。
晚飯時,董世傑拉下身段來找馬志潔商議明日如何去請高旭。其實他心裏對姓馬的一直瞧不上,總認為這人假正經,俗話說,人不風流枉少年,可這馬志潔總裝出一副雲中白鶴的模樣,自以為不近女色便是嚴于克己?真是虛僞地緊。他不喜歡馬志潔,這馬志潔也是從心裏厭惡這姓董的,董世傑慣以風流俊逸自诩,實則輕浮荒/淫俗不可耐。不過雖是互相看不順眼,兩人卻在面上不顯露半分,依舊笑容可掬商讨了一番,最後定下了明日去高府拜訪。
次日,兩人備好厚禮,各自帶着個心腹小厮,去了高府。高家下人見這二人舉手投足間皆有氣派,趕緊去回禀老爺。高旭以前和董平、馬強都有交集,也對二公的做派和為人也是頗為欣賞。聽到兩位公子登門拜訪,雖不知是什麽事,但禮儀上還是要給足面子,于是親自出門迎接,命令下人在花廳大排宴席,又去樂坊叫了個歌女過來助興,更叫人将當地的重要名流都請來,場面好不隆重。這一切倒是合了董世傑的心意,馬志潔不知怎的也像是轉了性,推杯換盞起來。董世傑心中的疑惑一閃而過,以為姓馬的想着此刻巴結高旭好為将來謀私利,故而略有些瞧不起,但也不便當着衆人面說什麽,面上一團和氣地喝起酒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衆人有些微醺時,高旭才笑着開口問道:“二位公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請教?”
董世傑忙朝馬志潔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在衆人面前千萬別露了口風。前來時,父親就叮囑過他了,這事透着蹊跷,請人進宮卻沒有聖旨,就怕皇上給董家使絆子。而且若高旭不識好歹,讓董家失了顏面也是有損名聲的。所以此事一定要十分低調。
哪知馬志潔似乎喝醉了一般,滿目通紅,晃着身形舉着酒杯站起,聲音洪亮道:“恭喜高先生,賀喜高先生。皇上請您入宮教皇子讀書,這可是你高家天大的榮幸啊。”
衆人都停下杯,高旭一頓,見馬志潔醉醺醺,便只看向董世傑,笑道:“馬公子是醉了,醉話可當不得真啊。被宣召入宮,那可是得有聖旨的。”他早瞧出來了,如果有聖旨,這二位可不會這麽輕易和自己進府,況且聖旨在手,當地官員還不得陪同?
“是聖上的口谕。金殿之上,當着衆位大臣面,皇上親口所言,讓家父和馬大人共同請高公出山,只是馬大人和家父公事繁忙,實在脫不開身,只得差遣晚輩和馬兄前來恭請高公,望先生能随晚輩進京一趟。”董世傑尴尬笑着,事已經說出,再瞞着也沒有意思,只是心裏很是氣惱,這姓馬的真是個沉不住氣的草包。
高旭手撚胡須,半響無語。作陪的士紳心裏都清楚,去年稅改,高旭折損了大量銀錢,心中對朝廷正是憤懑時,現在又要讓他去報效朝廷,他肯定是不願的。
其實高旭心中也在後悔,這事辦的真是騎虎難下。他喊這麽多當地名流來作陪,就是為彰顯董馬兩家對自己的重視,哪成想鬧出這麽一幕。口谕?哼,什麽叫口谕,皇上随口一說,董馬兩家派了兩個毛頭小子,就想這樣将他帶回京?連個正式的聖旨都沒有,讓他顏面何在?可他還不好拒絕,皇帝的口谕也是聖旨,當着這麽多人面不接聖旨,那可是公然違抗啊,被有心人用此做做文章,那他高家可就得株連九族。他有點恨起馬志潔來,這麽大的事,你竟然酒後失言?不過他更恨的是董世傑,明知同伴醉酒,你打個哈哈糊弄過去就罷了,你倒好,更上一層,直接說出這是皇帝的口谕。當着這麽多人面,不跪下接聖谕,自己就是等同謀逆。跪下接了聖谕,自己就得這樣不清不楚的進宮,這豈不叫天下人恥笑高某嗎?董公和馬公一世英明,怎會有這兩個糊塗蛋的兒子?
還是一旁的管家高進看出了主子的心思,忙高聲喚來小厮去攙扶馬志潔,面對着董世傑笑着,眼睛卻看着自己主子,高聲道:“老爺,馬公子喝醉了,老奴叫下人擡他到客房去了。”
高旭借勢而起,“還不快去吩咐廚房多備下醒酒湯,別讓貴客醒來難受。”随即又對董世傑拱手道:“馬公子這般模樣實在無法回客棧,舍下的客房也算幹淨,不如就請兩位公子先屈尊住下,不知董公子意下如何?”
董世傑正想着和高旭單獨說話,這番提議正中下懷,于是趕緊道:“高公太客氣了,那我二人就叨擾了。”
宴席就這樣散了,大家都是聰明人,不趕緊走難道還等着主人趕?和管家高進送走了客人,高旭長嘆一聲,面色不善。高進道:“這兩位公子都是做事欠妥當的,尤其是那董公子,說什麽聖上口谕,這不是讓老爺為難嗎?要不老爺您幹脆稱病,這事拖久了,興許皇上就忘了。”
高旭苦着臉直搖頭,“稱病?今兒來這麽多人,我還如何稱病。就是此刻真病,旁人也會以為我裝病。”
高進道:“那又如何?左右不過尋個借口不上京罷了。這皇上看中老爺您的才華,卻只随便一說,弄來兩個不中用的糊塗蛋,也沒通知當地官員,也沒什麽請先生的禮節。老奴說句大不敬的話,還不如民間百姓尊師重道呢。”
“唉,”高旭又是長嘆,“你哪裏知道啊,這就是董平和馬強的精明之處。你沒聽那董世傑說嗎,皇上是讓他二人來請我的,可這兩個老狐貍,自視甚高,生怕我不答應折了顏面,哪裏會來?這二人讓兒子前來替代,父子一家,父責子替天經地義,我若不給面子,外人只會以為我高某高傲自诩,瞧不起兒子自然也就是瞧不上老子。唉,到底是混跡于官場多年的人啊。”
高進愁苦道:“這麽說來,那老爺您也就只能入宮了。”正說着,下人領着董世傑的小厮過來了。那董家奴說自家公子想單獨求見高老爺。
高旭沉吟片刻,吩咐下人将董世傑帶去書房,然後再高進耳邊叮囑了幾句。穿過回廊,踱步到書房後,他略微吃驚,等待着的不但有董世傑和他的小厮,還有那醉得厲害的馬志潔及其身後的心腹。
董世傑順着高旭的眼神看過去,頗為尴尬道:“讓高公見笑了。晚輩過來時恰巧碰見馬兄,馬兄非要跟着前往,晚輩實在不能阻止,望高公見諒。”他又指着兩位跟随道:“都是心腹,高公無憂。”
高旭故作不滿,對高進呵斥道:“馬公子已經醉了,如何不扶他回客房休息?那些下人們是怎麽照顧貴客的?”
馬家的心腹小厮口齒伶俐道:“高老爺,您可千萬別責怪那些哥哥姐姐,都是我家公子喝酒太多,胃裏正堵得慌,不願躺下,出來溜達解解酒氣,沒想到就遇見了董公子,所以也一同前來了。”
馬志潔喘着粗氣,頻頻點頭,說話卻大着舌頭,“是啊,晚輩沒,醉,就是,胃有些,難受,罷了,高公不要責怪下人。高公入京仍是大事,下官不能不來。”
高旭似乎不在意馬志潔如何,只拿眼看着那兩個奴才。董世傑聰明,趕緊道:“都是心腹,不礙事的。”
高旭這才擺手示意高進。高進會意,出去吩咐四個貼身服侍的家奴看住門口,自己進來反手将門緊閉,又給三位斟好茶,才快步走到高旭身後微微躬身站立。圓桌旁,高旭、董世傑、馬志潔三人呈品字相對而坐,默默喝了幾口茶,都等待着有人先開口。
最先沉不住氣的還是董世傑,他笑得有些僵硬,“高公的才情,天下莫有人不知。如今竟得到聖上的賞識,日後必定光耀門庭——”他還想繼續說,卻見高旭将眼睛輕輕地合上了,頓時覺得臉上火燒火燎的。
高旭心裏萬分瞧不上這位董公子了,竟沒有學到兩位董太師的一絲手段,茶才喝了兩口,就如此沉不住氣,怎能成大事?而那位馬公子,更是一副醉眼迷離的模樣,恐怕也是想說而說不出吧,都醉成這樣了,還想着争搶功勞,完全沒有其父的風範。這二位纨绔子弟趁早打發了。他放下茶盞,左手食指輕輕扣了下桌子。
接到暗號,高進立即挺了背,不滿道:“前晉時,我家老爺去京城時也曾與董公和馬公結交,兩位大人真是出類拔萃的世間翹楚,我家老爺甚是欽佩。如今端朝建立,大人們轉換了門庭,似乎畏縮了許多,可我家老爺卻依舊如初。”他這話說的狠,意思就是你們這些前晉的肱骨之才,不想着如何報效晉朝抵抗暴政,卻為了榮華富貴失了氣節,甘願當女帝的走狗。而我高旭卻是鐵骨铮铮,不願屈服。
董世傑鼻子差點氣歪,這明顯諷刺董馬兩家是軟骨頭的話豈能讓他心甘。斜眼瞥了見了馬志潔,這人居然低頭萎靡,似乎要睡着了。他頓時怒火中燒,剛要站起,就聽高旭輕斥道:“不得無禮。”這一聲也喚回了他的理智,父親再三叮囑,能忍則忍,一切以完成任務為先。
可那高進偏生不依不饒,又繼續道:“老爺,奴才是替您叫屈啊。那姓朱的白丁知府是怎麽禍害咱河間府的?還不是老爺您出頭替士子們說了句公道話。結果老爺您的下場呢,家産折損過半。有誰替老爺您說過一句的?”他壓低了聲音,聲音很是激憤,“請您入宮做皇子的老師?哼,有這麽請的?什麽都沒有,只派人知會一聲我家老爺,我家老爺就得乖乖地跟着你們走?我家老爺是婦孺皆知的大才啊,豈能和那些不入流的書生相提并論。而且老奴還聽說,這所謂的皇子,不過是被撿來的,根本就沒有皇家血脈,我家老爺豈能去教個來路不明的皇子?”
“胡說!”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衆人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那酒氣熏天的馬志潔。這位馬公子晃悠着站起,搖着腦袋,還想做出正經的模樣,可講出的話卻是典型的酒話,“皇子就是皇子。皇帝在潛邸時有多少女人,多少女人,嘿嘿,大家都知道,誰能保證不能生個出來。況且,就算是撿的,也是有皇子的名分,都是記錄在玉牒中的。”衆人只覺得他說的有理,怔怔地還想聽,卻見他突然捂住嘴,直做嘔吐狀。
高旭最喜書房潔淨,見他這樣,趕緊命門外的仆人進來,和馬家的下人一道攙扶着馬志潔,送他回到客房。待仆人一走,馬志潔立時猛地睜開雙眼,吩咐下人更衣,那還有半點醉意。馬家奴悄悄開門四處看看,見無人在周遭,又悄悄關緊門,回身去伺候自家公子時,悄聲說道:“也不知董世傑能不能領會公子的意思。要不然公子這樣糟蹋自己,真是太虧了。”
馬志潔低聲冷笑道:“就是因為董世傑蠢鈍如此,才能領會本公子的意圖。”他心裏瞧不起高旭,此人竟指使管家出面訓斥他們,自己卻想瞧着笑話,見機行事。哼,小人行徑!明明開始說是不願屈服女帝,後面又說沒有禮節就這樣進宮會失了顏面,真是自相矛盾。什麽大儒名流?還不是用錢堆買出來的,成天間召來些所謂的風流名士,談詩做賦酒宴不斷,不是看在免費吃喝的份上,誰肯過來?真是好笑,若是個窮光蛋,就算有天大的才華,誰也不會拿正眼瞧你,不過都是為名為利的虛僞之徒。
下人一頭霧水,卻見自家公子沉默下來,也不好多言,反正老爺命令的是,只要公子不生事端就不用在意,裝作酒後失态應該不算什麽。不過自家公子現在這陰沉的模樣真是可怕,真不像自家老爺,似乎和以前見過的董老太師差不多。現在就盼着董世傑能夠如願上鈎,別讓公子再想出什麽古怪主意,讓他這做下人的跟着提心。
董世傑自然不會辜負人家的希望。馬志潔一走,他便急不可耐地附和道:“馬兄雖然說的是醉話,但卻有些道理。雖然聖人有雲,子不語怪力亂神。女女生子确實滑稽,但也未必不可信。縱觀歷朝歷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