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洗鲲

謝圖南無法割舍那個瓶蓋,他幹脆把瓶子剪了盛上果汁。為了避免清潔機器人把這裏清掃掉,謝圖南又在背包裏摸索摸索,摸出幾個零件,組合成了微型幹擾器綁在灌木上。

堿城的人很相信機器,清潔機器人已經有十年以上的發展歷史,基本不會出纰漏,更不會想到有人手裏還有專門的幹擾器。這裏今天內都不會被打掃,接下來就得看這只王蝶自己能不能活下來了。

……好像好幾年沒做過這種違法亂紀的事情了。

謝圖南出神了一會兒,下一班擺渡車抵達站點,他快步上車,坐下來的時候,總感覺那蝴蝶的觸角還在他視線中輕晃,像某種頑強的植物,就算被踩折了,也想要活下去。

推開家門,謝圖南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心情。對于一只蝴蝶,他尚且會心生憐愛,友善相待,那對于那只掉進他鍋裏的幼鲲,他似乎過分輕忽了些。謝圖南把背包放到桌上,突然發現桌上剩下的半包餅幹空了,包裝紙上還有幾個牙洞。

謝圖南緩緩擡眼看向廚房,廚房安安靜靜的,只有一道亮閃閃的從廚房延伸到餐廳的油漬,暴露了幼鲲的所有行蹤。

原來鲲是可以吃餅幹的啊。

謝圖南覺得很神奇。

他從櫥櫃裏新拿了一包夾心餅幹,小心翼翼向廚房裏探了一下頭。高壓鍋裏寂靜無聲,謝圖南又大着膽子向前一小步,只聽“嘩啦”一聲水響,幼鲲的腦袋冒出鍋沿,警惕地看着他。

“那個……”謝圖南清了清喉嚨,“昨天晚上的事,很對不起,我不該用鍋蓋敲你的頭,也不該随便伸手。”

“但那是我的……鍋……我想炖個……”

在幼鲲警惕的凝視下,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無奈地停下來。

“餅幹,放在這邊桌子上了,給你拆開,可以吃。”

幼鲲的腦袋擱在鍋沿上,小幅度地偏轉了一下,看起來對謝圖南的示好不屑一顧,如果他的目光不黏在餅幹上,就更有說服力了。

“我不看你。”謝圖南立刻聲明,“我馬上就離開廚房。”

謝圖南倒退着走出廚房,路過進門處冰箱的時候,他打開冷藏區,看到裏面放在不鏽鋼盆裏蒙着保鮮膜的排骨半成品,默默把這盆排骨放進了冷凍區。

他覺得接下來的幾天,他依舊不會有機會炖排骨。

廚房裏“嘩啦”一聲水響,有什麽東西重重砸在了餐桌上,接着是吃餅幹的聲音。謝圖南在廚房外遠遠地看着,那條銀光閃閃的胖頭魚用魚鳍撐着身體,頭探進餅幹袋裏吃,顯然餓壞了。一邊吃,他還一邊不自覺地在餐桌上蹭鱗片上的油,不怎麽舒服的樣子。

謝圖南想起來了,那鍋排骨他是提前炒制過再放進高壓鍋倒水的,也就是說,這一天多以來,這只幼鲲就泡在一鍋油水裏。

嘶。

謝圖南沒有潔癖,卻也很注重衛生。他見幼鲲正吃餅幹吃得起勁,于是輕手輕腳地拿上鑰匙出門。這種老居民區,鄰裏之間通常都關系不錯,謝圖南就敲敲樓下老大爺的門。

人還沒有應聲,“汪汪”的狗叫聲就先傳來,個頭不大串血統的小花狗沖到門邊捍衛自己的領地,剛叫了沒兩聲,狗鼻子突然動了動。

“去!去!”老大爺趿拉着拖鞋走出來,先趕狗,卻看到往日聞到生人氣味就兇得不得了的小花狗夾着尾巴匍匐在門邊,喉嚨裏發出“嗚嗚”聲,謝圖南正隔着一道門戳戳它的鼻尖。

“嘿,這狗什麽時候轉了性。”大爺啧啧稱奇。

“大爺。”謝圖南站起來點點頭,“我借兩個盆洗點東西。”

一個不鏽鋼盆已經用來放排骨,謝圖南又借了樓下兩個盆子,跟自己剩下的兩個盆湊了湊。他把客廳裏的折疊圓桌拖到廚房門口,鋪開幾張白紙開始畫圖,一邊畫一邊用筆測算,最後刷刷刷寫下數據。

這只幼鲲膽子小,彈跳力也不怎麽好,謝圖南要妥善利用這幾個盆,在不接觸的情況下讓幼鲲能自己洗幹淨。

“我進來了。”謝圖南故意提高聲音提醒,正在吃袋子裏最後一點餅幹渣的幼鲲一驚,連忙把頭往外面拔,可惜頭太大卡住了,頓時無頭蒼蠅一樣在桌子上舞。謝圖南手裏提着四個盆。默默看着這一幕,最後小心翼翼地伸出兩根手指,捏着袋子的一個角把袋子拽下來。

幼鲲猝不及防地重見光明,又猝不及防地與謝圖南對視。

謝圖南:“……”

幼鲲:“……”

人和鲲,在這一刻,都非常害怕。

“……別!”謝圖南睜大深灰色的眼睛,然而他的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驚慌的幼鲲再度彈跳起來,完美入鍋!

謝圖南二度被濺了一身一臉的油水,隔夜的。

“……”

他今天一定要把鲲洗了!把鍋刷了!

“剛才我看你不太舒服,在蹭鱗片。”謝圖南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平和,“我知道你會說話,能交流,我再次為昨天貿然伸手向你道歉。為了表達我的歉意,你要不要……沐浴一下?”

謝圖南向幼鲲展示了一下四個盆。

“我不會接觸你,會在盆子裏盛滿水,到時候你幾個盆跳一遍就能洗幹淨。”

幼鲲扒着鍋沿,搖晃一下沾滿油污的尾巴,看起來很心動。

謝圖南挪動了廚房裏的餐桌,使其靠近竈臺,然後把四個盆子呈扇形擺好,盆之間的距離考慮了幼鲲的彈跳力。他還掰了一塊自己的浴球放在第二個盆裏,食品級,吃了也沒問題,也能夠有效溶解油污。這樣先從第一個盆過一遍清水,第二個盆上沐浴露,後面兩個盆涮幹淨,最後進鍋……聽起來簡直像食材自己洗洗幹淨跳進鍋裏。

幼鲲完全不知道謝圖南在想什麽,他瞅着妥妥當當的幾個盆,腦袋又往外探了一點。

謝圖南站遠些,打開水龍頭。幼鲲果然按捺不住,沿着謝圖南規劃的路徑,從鍋裏跳進盆裏,接着是放了浴球的第二個盆。浴球是北海科技的新款,十分少女心,一接觸到油污,就開始起五彩斑斓的泡泡,滿滿的泡泡堆滿了整個盆。

這就是謝圖南的目的!

他趁着鲲的視線和注意力都被泡泡所吸引,飛速抄起那個泡了一天一夜的高壓鍋,在二十秒之內完成了拿鍋、刷鍋、放回去的操作,這時候,幼鲲用力甩頭,從泡泡裏掙紮出來跳進下一個盆,狐疑地回頭看看謝圖南。

水龍頭裏的水還在流,謝圖南面不改色。

鲲洗了,鍋刷了,他舒服了。

在鲲從最後一個盆往鍋裏跳之前,謝圖南還試圖最後勸阻一下。

“你要不要……換個容器?”

比如換個盆子,如果喜歡邊沿高一點的,謝圖南還有桶。

幼鲲扭頭看他,接着義無反顧地跳回了高壓鍋裏。一入鍋,他就感覺水被換過了,鍋也很幹淨,沒有油污的觸感。這個他蜷縮了一天一夜的小空間,空前的潔淨而令人安心。

“謝……”

幼鲲從鍋裏探出頭,想叫謝圖南的名字,卻看不到謝圖南的身影。

“……謝謝。”

幼鲲最後小聲嘟囔了一句,接着就把頭擱在鍋沿上,盯着謝圖南消失的方向。

謝圖南是去洗澡了,用剩下的大半浴球。他感覺仿佛解決了一個心腹大患,再加上洗了澡,整個人清清爽爽。他站在靠牆立着的白板前,上面列着一些不急着做的事情,他從其中選了一件,在客廳裏的厚重木桌前坐下來。

這個位置可以被廚房裏的幼鲲看見,鲲鑲嵌着金輪的黑瞳又一次映出謝圖南的身影,對方的頭發濕漉漉的,脖子上搭着毛巾,低頭坐在桌前,手上擺弄着有些古怪的器具。

是在……煉器嗎?

謝圖南在修座鐘,這個活兒通過特殊的渠道輾轉到他手上已經有幾個月,只是他一直沒什麽心情,也就放在那裏。堿城的發展日新月異,每一天都有物件被丢進垃圾桶裏,可也總有人不願舍棄過去,就算花費大代價,也想要修好舊物。

謝圖南就偶爾會接這種工作,除了開價高,他對這樣的工作并沒有什麽感覺。

但是今晚,也許是被鲲直勾勾地盯着,他反而産生了一點不一樣的心情。磁力螺絲刀上吸附着微小的零件,他慢慢撥動那些老舊的齒輪,産生了在《懸天》中煉器的感覺。

那是一種會逐漸漲滿心髒的、寂靜又柔和的感情,他還從座鐘的後蓋裏找到一封座鐘主人的書信,詳細講述了這只座鐘的故事,并誠懇請求這位不知道名字的修理大師,能夠将這件舊物妥當修理好。

這對謝圖南來說很容易,睡前半個小時,他就結束了工作。

一則通訊撥打進來,謝圖南只聽高壓鍋裏“噗通”一聲,就知道幼鲲又被吓到,頭朝下栽進了鍋裏。

“喂……老板?”

這個撥打通訊的人讓謝圖南有點意想不到,這幾天他還在北海科技治療,沒有去上班,一時之間有些緊張。

“打擾你休息了嗎?”老板的口氣依舊很溫和。

“沒有,還要再過半小時才休息。”

“也沒什麽別的事情,只是想問問你的治療怎麽樣。”老板說道,“心理方面的問題一向難以治療,你不用有心裏負擔,先治好再說。”

謝圖南很感動。

“謝謝老板,治療比較順利,我會盡快回去上班。”

通訊那頭傳來笑聲。

“南南可是工作室的大功臣,安心治療,你的崗位永遠給你留着。”

謝圖南更加感動了,他像一個普通打工人一樣,一激動就容易跟老板尬聊。

“老板也沒休息嗎?”

當然,尬聊完他也像一個普通打工人一樣,會非常後悔開始一個新話題。

“沒有,還在外面跟投資商吃飯。新找到了一家不錯的店,等下次請你出來吃。”仿佛看出了謝圖南的尴尬,老板善解人意地結束了聊天,“早點休息,有什麽事打電話,抽空回工作室看看。”

“好。”

挂了通訊,謝圖南又遠遠确認了一下鲲的情況,準備休息。睡前,他拿出那個醫生給的小藥盒,看着裏面的幾粒藥。

也許吃下去,一切都會好起來,他也不會再看到幼鲲或者其他奇奇怪怪的《懸天》物種。

但是……

他把藥盒随手丢進抽屜裏。

先等幾天吧。

看着老式居民樓上的燈光熄滅,老板才垂下眼。他并不像在通訊裏說的那樣,正在城裏吃飯,而是就在謝圖南樓下。

一輛低調的空軌車從他身後滑來,狹小的巷子幾乎容納不了這輛車線條優美流暢的側翼。老板坐進車裏,慢慢下降的車門逐漸遮蔽他的身影。

“回去,讓喬瑜玖來見我。”

這句話是對自動駕駛系統說的,語調冷淡,可到了下一句,他的語氣就柔和起來。那雙覆着長睫毛、半明半昧的黑瞳,在街邊路燈的斜照中,浮着點點碎金。

“……晚安,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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