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葵水

昨晚讀書到深夜, 第二天蘇慕醒來時,堂屋的桌上已經擺好了熱騰騰的瘦肉粥,旁邊佐着一碟小鹹菜。

後院裏傳來輕微的浣洗聲, 蘇慕走到後院一看,謝依正低着頭,彎着腰, 在井邊打水。

井水幽幽涼涼,即使是春夏交接的時節, 依然讓人覺得有些冷,謝依一雙淨白的手,指尖被凍得有些紅。

他将井水倒在一旁的木盆裏, 盆子裏放着的是她昨日換下來的衣裳,只穿了一日又沒怎麽幹髒活所以只沾染了一些灰塵,并不怎麽髒,随便清洗幾下就行。

但謝依卻把她的衣裳放在搓衣板上,用胰子從裏到外,仔仔細細的都塗抹了一邊, 再在搓衣板上反複輕柔的搓洗, 直到搓出綿密的泡沫, 在從井裏打出幹淨的清水,反複的清洗了兩遍, 舊衣被洗的像新的一樣,他才将衣裳晾在晾衣繩上,将衣服攤開, 每一處褶皺都仔細的扯平才算完成。

接着又彎下來, 洗其他的髒衣裳。

蘇慕看了看晾衣繩上的衣裳數目, 看樣子今天他又很早的就起來了。

在沒有洗衣機的年代洗衣總是勞累的, 蘇慕明顯察覺謝依今日的動作比往常都要慢一些,偶爾還會扶一下酸乏的腰,手指尖也因為長期泡在水裏也呈現出泛白的褶皺。

蘇慕堅定要了把粗活外包出去的決心。

倦城有專門替人洗衣服的男人,幹這種活的往往都是鳏夫,或者家境貧寒的男子,要價很便宜,幾件衣裳也就十幾文錢。

和謝依的身體健康比起來,這些錢無足輕重。

“小依,回去休息吧。這些衣服我一會兒去外頭找個專門給人洗衣服的老爹子洗。”蘇慕走到他身邊,聲音裏透着心疼。

謝依綠寶石的眼睛怔了怔,清淨如一汪碧海。

他似乎是欣喜蘇慕說這句話時,語氣裏透出的一絲憐惜,但又努力壓制着這股喜悅。

“慕姐姐,外面那些人他們洗不幹淨的。”他低着頭,繼續用力的搓衣裳,好像在無聲的展示自己。

慕姐姐,快看我,我多能幹!

但蘇慕開心不起來。

只有把自己放在奴仆的位置上,才會在意自己幹活的能力是不是比別人強。

蘇慕想起了小時候,自己在鄉下外婆家裏過暑假的時候。外婆撿了一只被人遺棄的流浪狗回來,大抵是害怕被人再抛棄,所以流浪狗非常努力的看家護院,連逮耗子這種事它也幹,就為了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

外婆偶爾會誇誇流浪狗,流浪狗高興的尾巴搖上了天。

反觀外婆家裏養的寵物狗小比熊,看流浪狗的眼神十分嫌棄,因為自小被外婆呵護着養大,所以它才不屑于做流浪狗做的那些事,被偏愛永遠有恃無恐。

蘇慕覺得現在的謝依就像那條流浪狗,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很低,明明剛開始領回家的時候不是這樣啊。

為什麽?難道是她對他還不夠好嗎?可既然她對他不夠好,當初他又為什麽要哭着求她留下他?

蘇慕不禁想到顏霁月,如果是顏霁月他才不會像謝依這樣患得患失,緊張不安。他只會在意自己今天的發飾好不好看,衣料是不是全城最稀有的,就像那頭小比熊。

蘇慕将謝依從小凳子上扶了起來,說道:“別洗了,我的衣服又不是什麽名貴的衣料,誰洗都是一樣的。”

謝依沉默不語,怎麽能一樣,完全不一樣。

忽然他感覺蘇慕好像湊近了些,臉與他拉得極近。

蘇慕的手緩緩的撫上他的臉,指尖輕輕點在他的眼下淡淡的青色。

謝依心中鼓鼓作響,緊張到手心涔涔冒出熱汗,卻不敢發一言。

終于她開口:“你昨晚是沒睡好嗎?”

謝依耳根發燙,連忙捂住眼睛,內心忐忑是他有黑眼圈了嗎?他是不是變醜了。他真沒用,連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在蘇慕面前都做不到。

蘇慕見他沉默,只當他是默認了,于是說道:“今天家裏沒什麽事,你回去睡個回籠覺,好好歇一歇。”

謝依搖搖頭,剛要開口,就聽見大門被人扣響。

談話不得已暫時中斷。

蘇慕去開了門,但來的卻是一位不速之客。

“你來做什麽?”蘇慕語氣稱不上好。

“阿慕、”顏霁月站在蘇慕面前,盡管看得出他盡心盡力的打扮了一番,卻依舊掩飾不了他這幾日的清瘦。

往日合身的衣裳,現在穿在他身上明顯大了許多,衣袍下空空蕩蕩的,那股子傲氣也柔弱了許多。

“蘇丫頭,聽聞你考上了秀才,我這個老頭子特意來恭喜你。”顏主君站在顏霁月身後,旁邊的淩華手裏提着幾盒賀禮。

蘇慕沉默沒有應答。

“怎麽了?你不會連我這個老頭子的面子都不給了吧。”

顏主君笑起來就是一個和善的老人,可話裏話外俨然都是逼迫的意思。

如果說重生之前,蘇慕還會顧念顏主君幾分薄面,但現在她實在不想再跟這些人有任何的糾纏。

當狠心時就狠心,優柔寡斷只會徒增煩惱。

“主君請回吧。”她也沒有過多解釋,一句冷冰冰的話就是最好的诠釋。

顏主君的臉色陡然冷了下來,随後嘆息着說起了往事:“也好,也好,你長大了,懂事了,再也不是當初在雪地裏快凍死的小姑娘了。”

蘇慕垂着眸安靜聽着,卻出乎意料的沒有任何表示。

這也是顏主君慣用的方法了,當初剛剛穿越過來的高中生或許會上當,但現在她已經不是當初的她了。

更何況當初她死的不明不白,這件事就像一根刺哽在心裏。嫌疑最大的就是顏家一夥人,她看誰都像嫌疑犯,怎麽可能再回去。

“主君送來的禮太貴重,蘇慕不能收還請您收回。”說完,蘇慕直接關上了門。

砰的一聲,聲音清清脆脆。

從來沒有吃過閉門羹的顏主君,頂着怒氣,好不容易才緩過勁來:“她、她竟然敢!她怎麽敢?!”

“白眼狼,我老頭子撿了一頭白眼狼。”顏主君氣得跺拐杖。

“主君消消氣。”淩華安撫道:“其實蘇慕對咱們冷淡也不是沒理由的,畢竟......”

“畢竟什麽?”顏主君橫了淩華一眼:“無論怎麽樣,都是我救了他,如果沒有我,她早死了,她有什麽資格在我面前逞威風耍橫。”

淩華不敢再替蘇慕說話,只能稱是。

顏主君又恨鐵不成剛的剜了顏霁月一眼:“你這個小畜生也是個沒用的東西,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連女人的心都抓不住,她寧肯要個邊塞的蠻夷混血也不要你!”

顏霁月唇瓣嗫喏。

他們都沒有聽見顏霁月說的是什麽,只有顏霁月自己聽得清。

他說:“阿慕以前,很疼我的。”

重生前的他,即便有謝依從中挑撥夫妻間的關系,即便他做了再多錯事,蘇慕對他都是珍重的。

下人們曾經看謝依更得蘇慕寵愛,所以怠慢了他,也是蘇慕主動站出來說她只有一位夫郎,替他敲打下人。

可那些都是往昔了。

如今蘇慕不要他了。

徹底認清現實的顏霁月心中好像蓋了一層厚重的柳絮,悶得喘不過氣來,每呼吸一次都是痛的。

他沒有資格責怪蘇慕,是他硬生生把良緣錯過。

所以當爹爹命令他把蘇慕求回來時,顏霁月心裏是抵觸,故意拖延時間。

他心裏清楚,爹爹讓他和蘇慕重新成婚是什麽意思,不過是想讓蘇慕替顏葑填補顏家的窟窿,他不願意,上一世他見識過蘇慕受的苦楚,這輩子她有光明的前景,他怎會再讓她陷入深坑。

顏霁月看着緊閉的大門,心中刺痛難忍也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的阿慕,一定會一生順遂。

蘇慕合上門,看見謝依就站在門邊看着他。

“慕姐姐,你別難過。”他安慰道。

顏主君那些罵她白眼狼的話,就在門口說,隔着一扇門她聽得清清楚楚,謝依自然也聽見了。

他滿眼擔憂的看着蘇慕,卻将顏主君罵他的那句‘蠻夷混血’自動屏蔽。

“沒事,我沒有難過。”蘇慕笑了笑:“倒是你臉色怎麽比剛才還要白了些?”

謝依神色惶惶:“沒有吧。”

蘇某仔細打量了他一番道:“難道是我的錯覺?”

謝依咬唇點頭:“慕姐姐應該是看錯了。”

“那好吧,不過你昨晚沒睡好倒是真的,回去休息會兒吧。”

謝依搖搖頭:“屋裏還有好多事情沒做,而且我也一點也不困,躺在床上也只能發呆。”

蘇慕看他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便同意了。

“對了我挺你上次說,喬主夫家裏有一兒一女?”她忽然問道。

“是,慕姐姐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蘇慕笑道:“沒什麽,我就是覺得街坊鄰居的,應該相互打好關系,你可以告訴他,他女兒若是想要讀書認字,可以讓她來我這裏,我免費教她。雖說商賈人家不能參加科舉,但能多認識幾個字,讀書明理也是好的。”

謝依眼神有些猶豫:“慕姐姐,你自己每天都看書到深夜,還要抽時間來教她,太勞累了。”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自然有我的考慮。”蘇慕笑着捏了捏他的臉蛋,又軟又嫩,手感極好。

謝依臉頰騰地一下燒了起來,沸騰起紅暈,低着頭,支吾着應道:“知、知道了。那我現在就去跟喬主夫說。”

蘇慕放開手:“去吧。”

謝依幾乎是小跑着離開,頭一回看見他如此手忙較忙的樣子,有些好笑。

倦城秀才本就稀少,而且各個眼高于頂,商賈人家是不允許科舉的,相當于一輩子、幾代人斷了仕途,即使送去私塾也會被其他同窗瞧不起。

因此當蘇慕主動提出願意教喬主夫的女兒時,喬主夫高興的差點跳了起來:“這可太好了。”

當初自己與謝依交好,其實也是看中了謝依背後的蘇慕剛剛考上的秀才身份。

否則以謝依又是混血,又曾經為奴的出身,喬主夫其實心裏是不大看得上,只覺得謝依命好,會攀高枝,攀上了蘇慕這個秀才,這才以禮相待。

不過喬主夫把這點小心思藏得很好,說到底大家都不是三歲孩童,沒有什麽一見如故,交朋友都是為了一個‘利’字而已。

當天下午喬主夫就把自己七歲的小女兒喬月送到了蘇慕家裏,同時還帶來了拜師禮。

蘇慕只收下了喬月,拜師禮倒是送了回去。

喬主夫心裏更加誇蘇慕的好。

教了喬月一下午布置了些功課,蘇慕讓謝依将喬月送了回去。

晚上謝依又給她做了一桌子飯菜,都是蘇慕最喜歡吃的,但謝依卻興趣恹恹的樣子。

“沒胃口嗎?”蘇慕注意到他的異常。

謝依搖搖頭:“中午吃了飯,現在還不餓,慕姐姐多吃點。”

蘇慕點點頭,并沒有深究。

吃完飯後,蘇慕繼續看書,謝依則被她早早的轟回房間睡覺去了。

看書看到深夜,蘇慕合上書熄了燈準備睡覺。

但她忽然聽到一丁點聲響,那聲音極為微弱,再加上屋外的蟲鳴蛙叫掩蓋了一大半,傳入她耳朵裏更加斷斷續續,破碎不成形。

蘇慕坐起身,豎起耳朵仔細聽。

發現聲音是從謝依的房間裏傳來的,他平時睡覺都是很安靜的,怎麽會突然發出這種聲音呢?

蘇慕好奇,穿上鞋腳步放的極輕,走到了謝依的房門前。

越靠近謝依的房間,那聲音就越發明顯,脆弱又痛苦像是嗚咽,又像是用布塞進口中堵住宣洩的哭聲。

蘇慕忍不住敲了敲他的房門:“小依,你怎麽了?”

破碎的聲音戛然而止。

片刻,屋裏傳來謝依有氣無力的聲音:“我沒事,慕姐姐。”

“可是我好想聽見你在哭,是不是出了什麽事,跟我說說好嗎?”蘇慕問。

謝依的聲音輕的像飄在空中:“......真的沒事,慕姐姐你早點休息吧。”

蘇慕還是不太放心:“那你讓我進來看看你,确定你沒事,我就走。”

謝依沉默了。

靜默的氛圍讓蘇慕更加确信謝依遇到了什麽麻煩,她再次扣響了門:“你現在穿好衣服,我進來了。”

“不、別、”謝依慌張的拒絕。

可來不及了,蘇慕已經推開了門,她點亮了謝依房裏的燈,一點燭火在黑暗中照亮了整個房間。

蘇慕将油燈放在謝依床前,終于看清了現在的謝依是如何憔悴。

單薄的裏衣罩在他身上,臉色和唇色都蒼白如紙,額頭上滲着密密麻麻的冷汗,整個人就像剛剛從海裏撈出來的人魚,連衣服都被打濕了,濡濕的長發黏膩的沾在他的臉上。

蘇慕驚了,連忙拉住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

“小依你怎麽了?是不是、是不是傷口又撕裂了?”

謝依搖搖頭,幹涸蒼白的唇瓣開裂,鮮紅的血從裂口中滲出,荼蘼異常。

“慕姐姐你快走吧,我沒事,這裏、這裏不幹淨。”

“什麽叫不幹淨,小依你生病了,我去給你找大夫。”

謝依更加激動的搖頭,羞恥的咬着唇:“不是,不是生病。”

“那是怎麽了?你看起來病得很重,如果你不告訴我原因,我就讓大夫幫你來診治。”蘇慕摸了摸他的額頭,用衣袖擦拭着他額頭上的汗。

謝依眼眶委屈的紅了,雙手緊緊揪着棉被,眼神躲閃難堪:“是、是葵水來了。”

葵水......

蘇慕的目光默默移到謝依被棉被蓋住的肚子上,她怎麽沒想到,女尊世界,生孩子的是男人,來葵水的自然也是男人。

雖然蘇慕自己是身穿,但是這個世界似乎會自動改造穿越者的身體,不僅身高變得比之前高了不少,而且每月必來的報道的親戚也不來了。

見蘇慕一直盯着自己的肚子,又不吭聲,謝依臉色更加蒼白無血,心就像被寒刀子紮了一刀,羞憤欲死。

“慕姐姐你快回去吧,男子的葵水是不幹淨的。”謝依低着頭,不敢再看蘇慕。

蘇慕驚醒,道:“怎麽會不幹淨,就是正常的生理現象而已。”

蘇慕沒有穿越之前也經常痛經,吃了止疼藥還是會疼的在床上打滾,現在看見謝依這個樣子,她仿佛看見了曾經被大姨媽折磨的自己。

謝依心髒不可遏制地顫了顫,沒想到蘇慕竟然會這樣說。

自古以來女人不都是嫌葵水髒的嗎?就連爹爹都這樣說,男子來了葵水需要避着女人。

雖然蘇慕的說法驚世駭俗,但是聽見她這樣說,謝依感覺自己的小腹無論多疼都是暖的。

“是今晚才來的嗎?”蘇慕将被子仔細的為他掖了掖,來葵水自然得好好保暖。

謝依搖搖頭:“昨晚就來了。”

“昨晚?”蘇慕聲音噎了一下,随後有些生氣的說道:“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今天還用井水洗衣服,水那麽涼。”

白天的記憶湧了上來,想起白天謝依有些遲鈍的動作,蒼白的臉色......

蘇慕驚覺道:“從昨晚就開始疼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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