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火軍

淩曲那句“有趣”話音還未落,院門就被一雙雙鐵騎踏破了。

來者各個紅鬃烈甲,盔甲上的火龍紋在烈日下清晰可辨——火軍。

淩曲的雀金裘在鐵騎踏進的那一剎那,出其不意地将思衿迎面裹上,扔在屋裏,自己只剩一身靛青色裏衣,搖着薄如蟬翼的扇子就晃出去,像是一群紅鯉魚裏突然混進一只綠鯉魚,要多紮眼有多紮眼。

“哎,大熱天的。你們怎麽來了?”

紅鯉魚們顯然不敢與他為伍,他晃到哪兒,哪兒就給他自覺讓出一個圈。

綠鯉魚在圈裏打量周圍人。果不其然發現紅鯉魚裏有一只與衆不同的小“鹌鹑魚”。

這條“鹌鹑魚”在身強體壯的紅鯉魚裏掙紮許久才掙紮出來,上氣不接下氣,仿佛下一秒就能表演個原地去世。

“小……小的奉巫馬城主之命,請白蛇統領去涼朔城主府一聚。”

折扇嘩啦一收,後面藏着的那雙狐貍眼露出匪夷所思的笑:

“巫馬?當真?”

鹌鹑魚噎了一下,差點沒反應過來他的一語雙關。他是城主府的老管家,因上了年紀雙眼蒙上眼翳,睜眼瞎一個,根本看不清淩曲是人還是蛇,只能背對着淩曲讨好地行禮:

“統領還是不要為難我們下人了。您要是不去,回去我不好交代。”

淩曲眼睜睜看着他對火軍的紅鬃馬行了三個大禮,眼裏的笑意收不住:

“這恐怕不合規矩吧?天大的事,該召見的也該是我們将軍,我算個什麽東西?”

管家眼睛雖然瞎,但腦子靈動。略微思忖就記起來當初巫馬真的确當着衆人的面說過看不起淩非直的話,沒想到後來淩非直在火軍大展手腳,才逐漸收回前面說的話。看樣子這些話,這位統領是聽進去了。

也是一個惹不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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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額頭滲出汗,扯起嘴角:“白蛇統領說笑了,整個涼朔何人不知您是漆雕将軍的影子?見你和見漆雕将軍,都是一樣的。”

見鬼說鬼話。淩曲晃了晃扇子,不急不忙:“據我所知,今日乃涼朔佛會,衆僧雲集,閑雜人等衆多。城主這會兒不正應該忙得焦頭爛額,還能有空見我?”

“統領真是消息靈通。今日是涼朔佛會不假,但城中發生了一件大事。城主一人做不出決斷,故想請統領一塊兒參謀參謀。”

大事?

淩曲笑意淡下去,整個人像變了個人:“回去跟城主複命,說我片刻就到。”

籠在淩曲雀金裘裏的思衿肩膀酸疼卻動也不敢動,只能透過金綠的絲線,看見外面許許多多的人影在動。

直到鐵騎聲走遠,耳邊和視線之內無一絲動靜,他才将雀金裘取下。

原以為人都已經走光了,他活動了筋骨,一擡眸就對上淩曲的眼睛。

淩曲站在背光處,一聲不吭。他的膚色較常人淺,連帶那雙眼眸的色澤都比常人淡了幾分,稍微有些情緒流轉,都能一絲不落地看進去。

直勾勾的,帶着三分探詢、三分考究和四分靜觀其變的意味。

“白統領為何還不走?”思衿只能抱着厚厚的雀金裘,問。

他不知白蛇名姓,只能取首字為姓以表尊敬。

淩曲卻道:“我有正常的名字。”

思衿正準備洗耳恭聽,淩曲卻又道:“可惜我不想告訴你。”

好吧。思衿抿了抿嘴,老老實實不說話。

反正自己也沒有一定要聽的意思。

淩曲又開口了:“被我雀金裘罩了這麽久都沒死,你這人到底是什麽做的?”

思衿疑惑。他為什麽一定要自己死呢?

“罷了,哪天有機會再探讨這個問題。”淩曲似是無心再逗他,撐起七星傘就沒入陽光之中。

思衿目送花孔雀走遠,低頭才後知後覺發現那花孔雀走得太急,這一身翠綠厚重的皮還落在他這裏。

思衿回到太和寺。

太和寺衆僧人灑掃、撣塵,有條不紊,連平日裏唠裏唠叨無所事事的監院都行色匆匆。思衿心裏頭想着事,不偏不倚,剛好一頭撞在同樣在想心事的監院身上。

矮胖的監院見到他就像見到鬼似的,臉刷地一下煞白:“上午聽思湛說你回來了,半晌都見不到人影,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從沒見過這種陣仗的思衿有些惶惑,猶豫了一下,回答:“我去了您建在西山的禪院……”

順道火軍鐵騎不小心踏破了您的院子……

但這思衿不敢說。他怕監院聽後直接厥過去。

“你可知誰來了?”監院壓根就不關心他先前去了哪兒,直接将人扯過來,往大殿裏拖。

“我……我不知。”思衿掙脫不得,只能向不遠處掃地的思湛求助。但思湛的眼神告訴他:沒用的。就監院這力氣,你還是別掙紮了。

監院一口氣将他拖到大殿門口,替他擔幹淨僧衣,眼睛瞥到雀金裘,下意識就伸手:“這是什麽?”

思衿連忙收手,将之藏于身後,推脫道:“一件衣裳而已。”

這裘衣是否帶毒尚未可知,還是不要假手他人比較妥當。

監院只是随口一問,也不想多管。

“今日副城主和貴客皆來造訪太和寺,指名道姓要見你。主持已在知客堂招待過,現在只等你了。”監院道。

“貴客?指名道姓要見我?”思衿皺眉。

他打小在太和寺長大,吃穿用度和寺裏小和尚都是一樣的。從沒聽說過自己認得什麽貴客。

然而他來不及多想,就被監院推至大殿。殿裏佛像森嚴,菩薩慈眉善目,袅袅佛燭将光影籠罩在佛像上,渡上一層祥和的佛光。思衿踏進大殿的一剎那,就看見菩薩身後那個熟悉的背影。

他深吸一口氣,隔着佛像行禮:“小僧見過副城主。”

背對着他的人,乃是如今涼朔城的副城主京望。京望雖然是巫馬真的左右手,但從不與巫馬真為伍。相反,此人十分崇佛,對待釋子很和善。太和寺之所以能成為涼朔乃至整個西厥的淨土,靠的就是京望庇佑。戰亂的年代,京望幾乎是太和寺上上下下的救世主了。因此寺裏人都很敬重他。

“思衿!”京望看見他,朝他親切地招手,“過來。”

思衿走過去,卻發現佛像背後還藏着一個人。

該人身形高大,渾身上下卻被黑影籠罩,只剩一縷白髯飄飄忽忽。思衿從未見過此人,只能踟蹰地看着京望。

“此人乃前朝傾煦國師。”京望同他介紹。

思衿眼睛一亮。但凡如今的佛家子弟,沒有一個不知道傾煦國師的。他的佛法登峰造極自然不用提,前朝那些豐功偉績足以讓他成為衆僧心目中的至尊佛修了。

于是思衿規規矩矩鞠了一躬:“傾煦國師好。”

黑影動了動,伸出一只手,在思衿的肩膀上拍了拍。

“好久不見,泰兒。”

“泰兒?”思衿跟着念出來。

黑影卻兀自搖了搖頭,摘掉黑鬥篷,露出飽經滄桑的臉,道:“許久未見了。老衲幾乎都快忘記你兒時的模樣。”

思衿一愣,不知此話從何說起。

沉默間,傾煦突然發聲:“你中/毒了?”

說完不等思衿回答,就道:“你身上有股餘毒。應該是不久之前種下的。可是碰了什麽不該碰的東西?”

思衿想了想那條花裏胡哨的白蛇,只得垂首答:“的确碰見了奇怪的人。”

“是男是女?”

“男。”

“年齡幾何?”

“不出二十。”

“嗯。”傾煦深沉的聲音一嘆,道,“不是他。”

倘若福安尚且存活于世間,該入不惑之年了吧?

不是福安。可是其毒卻極為相似,難道福安還有後人?

“傾煦國師為何要見我?”思衿仰着頭問。

傾煦實在過于高大,讓思衿想起太和寺正院中央的那棵菩提樹。冠如華蓋,安安穩穩。一到盛夏還能将整個院子籠在一片綠蔭之下。

傾煦這才意識到這或許是和泰兒的第一次正式會面,他需要鄭重說明此行的目的,以解稚子疑慮:“受摯友委托,盡我所能護你周全。早年身負要事不便見你,現在時局稍稍安定,你我相見也不算晚。”

思衿認真地說:“如今國雖初立,但危機四伏,百姓皆苦。小僧一介草芥,随國家飄搖。傾煦國師大可不必費心在我身上。國家周全,小僧自然周全。”

傾煦道:“你當真這樣想?”

思衿點頭:“國之不國,何以為家。”

言語間是有幾分勵鈞的影子。傾煦心中感慨,只是國非你國,家非你家。執着于此,怕是一場空啊。

“你四歲那年曾被喂入一顆九轉玄靈丹,此丹藥在危急時刻能保你不死。但由于極為稀少,副作用仍不為人知,這也是老衲這些年來一直憂心的事。”

思衿清澈的眼眸中露出疑惑:“何故要喂我丹藥?”

況且此丹藥聽上去如此珍貴,浪費在自己身上着實可惜了。

傾煦道:“當年我和他為了保險起見,只能出此下策。”

半晌,他雙眼半閉,聲音像是久遠的磬鐘:“有因才有果。”

這回思衿倒是聽懂了。他問:“可否請傾煦國師告知,十年前的‘因’是什麽?”

他的記憶從一開始便在太和寺,之前的事則全然不知。可眼前這位傾煦國師,似乎知曉他的身世?

傾煦沉默。片刻道:“往事不可說。”

不可說。

思衿的眼神黯了黯。

這三個字背後到底藏着什麽?

“傾煦國師雲游四海,可知火軍統領白蛇?”忽然,思衿開口問。

一提白蛇,連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京望都擡眸了。

“略有耳聞。怎麽?”傾煦和善地回答。

“據說他全身是毒,兇神惡煞,為人十分危險。”思衿道。

京望卻笑了:“火軍行事向來雷霆萬鈞。統領要鎮壓住這幫人,是該有幾分本事。”

思衿點頭,又道:“這位統領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毒/殺我,可卻屢屢失敗。我生長在太和寺,每日只在棍棒之中下功夫,對毒理毫無造詣,更不可能生來百毒不侵。所以我想,這或許跟我體內的這顆丹藥有關系?”

是了,正常人哪能百毒不侵呢?丘山明明就是被花孔雀毒/殺的,可是他卻相安無事,這明顯不合常理。

除了丹藥,再無其他解釋了。

豈料傾煦國師只聽了前半句,便已經積攢了不少怒氣,白髯都被氣到了天上:

“你是說,火軍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毒/殺你?!”

思衿一愣,發覺有什麽不對,趕忙挽回:“我的意思是……”

傾煦國師怒不可遏,半句話都聽不下去:“不必多說。此人想要殺你,我定不會讓他活到明日!”

說罷就大步流星而去。

觀戲良久的京望按捺不住笑意,跟上去:

“哎呀。白蛇要完。”

作者有話要說:

傾煦:路走窄了兄弟:)

白蛇: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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