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以心印心
露生在發現了龍相的新用途之後,忽然感覺天地都寬闊了。
他平時從來不提“滿樹才”三個字,可這三個字鐵石一樣地烙在他心裏,讓他在夢裏都不敢面對父親和妹妹。因為身為白家的長子,他始終沒能為他們報仇雪恨。日複一日地在龍家消磨着光陰,他越長越大,越長越高,可是距離手刃仇人的時刻,卻也像是越來越遠。
越是遠,三個字越是沉重,隔三差五地猛墜他一下,不許他做完任何一個美夢。但是現在好了,現在他有辦法了。他自己沒有飛檐走壁的本領,沒有千軍萬馬的資本,但是他有龍相。龍相有一千一萬的毛病,甚至龍相此刻的所作所為在他眼中依然很像發神經、瞎胡鬧,可現實讓他不能不服。無論龍相有的是謀略還是運氣,反正他的确是贏了。不但是贏,而且是大贏特贏。
二十歲,沒正經讀過書,寫出來的字永遠是缺胳膊少腿;沒有戰争經驗,沒有大靠山,沒有智囊團指教,才半年的工夫,他鎮住了十幾名大小軍頭,攥住了一段很重要的鐵路線,至于土地稅收,則是更不在話下。金錢先前是怎樣流入他父親手中的,如今便怎樣流入他的手中。
誠然,他還稚嫩,他的位子還不穩,可他的名聲已然遠播出去了。他父親養龍似的秘密養了他十幾年,許多人對他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甚至連名都未聞,只知道龍鎮守使有個兒子。所以他此刻是橫空出世,一聲序曲都沒有,直接便是挾風雷而來!
有人不知從哪裏得來了消息,開始偷偷觀察他的腦袋。在頭發剪得太短或者是沒梳整齊的時候,他頭頂左右會隐隐顯出兩個尖棱。這本來并不醜怪,甚至不仔細瞧的話,簡直看不出來;但是大家仔細瞧了,不但瞧,還要琢磨,琢磨到了最後,衆人看他便是頭角峥嵘,絕非凡相。這話傳到徐參謀長耳朵裏,徐參謀長微笑着不置可否,同時暗封了自己是開國元勳兼攝政王。即便當不成元勳,那麽參謀長的位子至少是穩當的。他不但不必解甲歸田去養老,甚至還有機會老樹發新芽,再發達一場。
徐參謀長和龍鎮守使做了一生的摯友,龍家的底細,他也知道一部分。龍相什麽時候發瘋,他不管,也管不了。他只知道龍鎮守使年輕的時候是極端的聰明英武,而龍相類似其父,自己早早地栽培栽培他,想必能夠重演歷史,再跟着姓龍的往高處走一走。
徐參謀長年紀大了,讓他單槍匹馬地打天下,他打不動了。輔佐幼主倒是他的長項,他認為自己悠着點幹,還有餘力再幹十年。十年的光陰,不撈它幾十、上百萬的現大洋,他老人家就是烏龜養的!
衆人各有心思,然而統一的都很愉快,都覺着自己前途光明。露生對待龍相和顏悅色了許多,見了丫丫,更是忍不住地總想微笑。丫丫也看出來了,在沒人的時候問他:“大哥哥,你有喜事啦?”
她這話是明知故問,露生和她朝夕相處,他有沒有喜事,她最清楚。而露生高高大大地站在她面前,沒回答,只将一只手背到身後,另一只手擡起來,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指頭。
丫丫平素挨了龍相一拳或者一腳,都一聲不吭地能忍;如今受了輕輕的一個腦瓜镚兒,卻是立刻閉了眼睛向後一躲。躲過之後又睜了眼睛,她和露生很近地對視了。露生的眼中有溫暖的笑意,左眼角下方點着一顆小小的痣,眼珠是褐色的,小痣也是褐色的。她看在眼裏,忽然覺得他是這麽好看,簡直讓她想擡起手,真切地摸一摸他的臉。
強行把兩只手藏到身後,丫丫低下頭,換了話題又問:“你今天不跟少爺出去呀?”
露生笑道:“他讓我給他當秘書,可是他平時根本用不着秘書,起碼今天用不着。”
丫丫說道:“當秘書好,坐在屋子裏寫寫字就行,不用出去受那些風吹日曬。真打仗了,也不用跑戰場。”
露生笑而不語——他起初也曾想向龍相要個有實權的官職。龍相如今依然在瘋狂地招兵,有了兵,自然就要有長官。可是轉念一想,他又覺得那是一條慢路子。他不是官迷心竅的人,要權力也無非是想報仇。可是除非造反,否則他的權力再大也大不過龍相和徐參謀長。況且他根本沒有練兵的經驗,想憑着本領往上走,興許走個十年八年,也還是不見升騰。
與其如此,不如直接抓住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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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想得很細致、很清楚,想歸想,但絕對不與人言。
直到這天下午,露生找到了和龍相獨處的機會。
龍相現在有點來無影去無蹤的意思。走的時候也許告訴露生,也許不告訴露生,沒個準。今天他難得沒出門,大中午的吃飽了,躺在床上好睡了一場。
露生進了龍相的卧室,迎面見龍相似醒非醒地半睜着眼睛。毯子被他踢到了地上,右腿單薄的綢褲向上卷到膝蓋,露出了一截子很白的小腿。黑眼珠滞澀地轉向露生,他嘴唇不動,從鼻子裏哼唧出了聲音,“丫丫呢?”
露生彎腰拎起毯子抖了抖,然後往床上一扔,“吃完飯就沒瞧見她,八成也是睡覺去了。你又找她幹什麽?”
龍相像是睡酥軟了,胳膊都成了沒骨頭的皮條,晃晃悠悠地将兩只手甩向了露生。露生接住他一只手看了看,立刻會了意——指甲長了,快要長成爪子了,需要丫丫給他修剪收拾一番了。
這活本是黃媽的差事,但是後來黃媽日益老眼昏花,不敢再對着少爺的手指頭輕易下剪刀,所以這差事轉給了丫丫。丫丫能幹的,露生自然也能幹。翻出剪刀拉過椅子,露生往床前一坐,低下頭開始給他剪指甲。
“不講衛生。”露生一邊剪,一邊低聲地教訓他,“非得長成鳥爪子了,才想起來找丫丫?再說你自己那手是幹什麽的?槍會用,筆會用,剪刀就不會用了?”
龍相側卧在床上,面無表情地打了個哈欠,兩只赤腳互相蹭了蹭,一動之下,把毯子又踢到了床下。
露生習慣性地呵斥了他一聲,起身彎腰再次撿起了毯子,這回把毯子扔到了深深的床裏。坐回原位拉起龍相另一只手,他低了頭繼續幹活,而龍相仰面朝天地翻了個身,百無聊賴地擡手看了看指甲。
指甲薄而硬,新剪過之後尤其鋒利得像是刀片。龍相凝神盯着自己的指甲,心裏也知道它鋒利,可是到底有多鋒利,那就不知道了。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欠身面對露生,照着露生的脖子就撓了一把。撓過一把之後感覺不夠狠,沒有發揮出這指甲真實的殺傷力,于是他上下找了找,沒在露生身上找到大片裸露在外的皮膚,便掀起露生的襯衫,在那肋下結結實實地又撓了一把。
這一下子撓過瘾了,他掀開露生的襯衫,看那肋下的四道抓痕由白轉紅,又從紅中滲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由此可見,他這爪子的确是厲害,足能和野貓媲美。
他想別人一定沒有這樣厲害的指甲,心裏就覺得很有趣,為了和露生分享這點有趣,他用指頭用力蹭下了一抹鮮血,然後把染了淡淡血色的手指一直送到了露生面前,“看!”
說完這一聲“看”,他倒在床上笑了起來,笑得左翻右滾。露生不惱,自顧自地起身把剪刀放回了抽屜裏,然後坐回床邊,靜等着龍相笑夠。龍相的情緒時常是失控的,與其如此,不如順其自然,橫豎露生此刻不着急。
待到龍相氣喘籲籲地不笑了,露生這才開了口,“哎,我問你,我對你好不好?”
龍相笑出了眼淚,此刻看人便是淚眼婆娑。對着露生眨下一滴淚珠子,他莫名其妙地答道:“好,當然好。”
露生伸手一抹他的眼淚,“那我求你為我辦一件事。”
龍相一點頭,“說,什麽事?”
露生正色答道:“你是不是想打天下,一直打進北京城裏去?”
“是。”
“那你半路上會遇到一個叫作滿樹才的人。”
“這還用你說?”
“滿樹才是我的仇人。”
“我知道。”
“你答應我,和他開戰,把他打敗,殺了他。”
龍相不假思索地又一點頭,“行。”
他回答得太痛快了,痛快得簡直失了莊重和誠意。露生直視着他的眼睛,加重語氣又道:“龍相,這對我來講,是很重要的事情。你別答應得這樣快,想一想,想一想再回答我。”
龍相坐起身,扳着腳丫子盤起了腿,“不用想,我答應了。別說這個什麽滿樹才,就是将來又有別人欺負你了,你來告訴我,我一樣宰了他給你出氣。”
露生一推他的肩膀,讓他轉身面對自己,“答應了,可不能反悔。”
龍相擡眼正視他,滿頭短發睡亂了,以那兩枚龍角為中心,兵分兩路地支出了兩撮毛,乍一看像是長了貓耳朵,“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你對我好,我當然也要對你好。”
露生垂下眼簾,淺淺地笑了一下。他不驚喜,因為知道自己在龍相心中應該具有這樣的分量。然而還是很安慰,像是父親面對兒子,不求父随子貴,只要兒子肯講一句有良心的好話,父親就能心滿意足。龍相這個小畜生,自己給他剪指甲,結果他撓出自己的血。別說自己,即便是他的親爹死了,也沒見他私底下多掉一滴眼淚。這麽個冷血暴戾的人,能知道“你對我好,我當然也要對你好”,露生覺得這就夠了,自己別無所求了。
“一會兒還出不出門了?”他問龍相。
龍相向後一仰,躺回了床上,“出去,不用你跟着,你在家待着吧。”
露生看他像是又要睡,便打算離去。可在他要起未起之時,龍相忽然開口,“我該結婚了。”
此言一出,房內瞬時一片寂靜。露生盯着龍相,在短暫的寂靜之後開口問道:“結婚?”
然後他下意識地不問人選,只說:“不行,龍叔叔去年剛沒,縱是現在不講守孝三年那些老規矩了,可一年總是要守的。結婚的話,過了秋天再提還差不多。”
龍相懶洋洋地答道:“我不管那些。反正都是一家的人,也沒什麽可準備的,說辦就辦了。”
露生一眼不眨地望着他,預感到了不妙,“你想娶誰?”
“丫丫呗!還能有誰?你是個男的,我總不會娶你吧?”
露生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不行。丫丫雖然是個丫頭的身份,可從小和咱們一起長大,和妹妹是一樣的。就憑這一點,你也不能讓她給你當小老婆。”
龍相驚訝地扭臉看向他,“我沒說讓丫丫做小呀。”
“不做小?你是說——”
龍相又坐了起來,伸了腿要下床,“明媒正娶,當少奶奶。”
露生起身攥住他的腳踝向上一搡,把他掀回了床上,“你——你發什麽瘋?你倆不般配!”
龍相一個鯉魚打挺重新坐直了身體,做了個愕然的表情,“為什麽?哪裏不般配?年紀?我只比她大了兩歲,大兩歲還叫大?相貌?你不是說咱們三個人裏,頂數我最漂亮嗎?家世?我是少爺,她是丫頭,嫁我算她走了鴻運,她絕不應該委屈。還有什麽?”他向上一仰臉,翻着白眼苦思冥想了片刻,随即一拍巴掌,繼續說道:“噢,對了,感情!感情也沒什麽可說的,難道你們不喜歡我?”
露生是個理智的人,當然不敢說出“不喜歡”三個字。況且用“不喜歡”三個字來形容他和丫丫對龍相的感情,也着實是不甚準确。與其說是不喜歡,莫不如說是對他有些生畏,但為了安全起見,“生畏”二字,他也不打算說。
心思飛快地轉動着,露生又開了口。這一回他的語速很慢,是字斟句酌,邊想邊說,“龍相,你聽我說,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并不是可以由着性子随便來的。我有時候給你讀一些雜志上的愛情故事,那上面的男女一旦發生了感情,便要想方設法地結合,聽着很美好,但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并不是一回事。”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像做文章一樣,暗暗地另起了一段,“特別是,你和尋常的青年還不一樣。尋常的青年,找個情投意合的伴侶,也就足矣;可你是有大志向的人,你若是娶妻,那單是情投意合還不夠,還應當有其它的——其它的——”
露生打了結巴,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如何措辭才好。片刻的猶豫之後,他索性換了直截了當的說法,“龍相,我覺得你若要娶妻,就該娶一位某将軍或者某總長家裏的小姐。聯姻的意思你懂不懂?就是你結一次婚,不止是要娶一個女子回來,還要和這女子的家庭結成同盟,她的家庭要能夠幫助你往上走。而且将來你免不了要和種種人物交際,你的太太在這一方面也要能助你一臂之力,替你争面子,幫你交朋友。明白了嗎?”
話到這裏,算是告一段落。露生看着龍相,希望龍相立刻恍然大悟,然後馬上另換目标,放過丫丫。至于誰家的小姐會倒了大黴嫁給龍相,那他就管不着了。
然而龍相的眉毛落回了原位,漫不經心地只答了三個字:“用不着!”
露生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淩亂,沒有說服力,但是他不能把一套話連着說兩遍,故而他決定暫且退讓一步,只道:“你不聽我的話,可以去問問徐參謀長的意見。”
龍相不以為然地擡手撓了撓後腦勺,“神經病!我娶太太,問別人幹什麽?”
露生不甚甘心地補了一句:“你有點兒政治頭腦好不好?”
龍相不耐煩了,對着前方一踢腿,“你有什麽資格批評我的頭腦?給我滾!”
露生知道這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明白的話,也沒奢望着能一鼓作氣勸得龍相回心轉意。他真滾了,一面滾,一面又琢磨着新主意——龍相實在不是個好對付的,但是無論如何,他抱定了一個宗旨,就是不能讓丫丫嫁給他。
露生認為丫丫應該嫁給自己。
在他心中,最美好的時刻是他和丫丫之間隔着一道簾子,他在簾內讀書寫字,丫丫在簾外做針線活。他知道她在,她也知道他在。有話說話,無話沉默,各忙各的。然而他與她同呼吸,也心照不宣地共命運。
露生不知道自己對丫丫存着何種感情,他時而覺得丫丫很可愛,時而覺得丫丫很可憐。退一萬步講,他寧可讓丫丫在簾外做一輩子針線活,也絕不能讓她嫁給龍相。
他可以确定,這些年若是沒有自己在這院子裏,丫丫早讓龍相給折磨死了——不完全死,也是半死。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龍相長久地外出不歸,露生閑來無事,便用自行車馱了丫丫在城裏兜風。縣城地盤有限,頂熱鬧的兩條街一走完,露生便馱着丫丫逆着風騎回了龍宅。沒走正門,他在側門外放下了丫丫,因為怕撞見龍相。龍相并不介意露生與丫丫獨處,只是在家可以,出門不行。露生一旦帶着丫丫出門玩上半天或者逛上一趟,被他知道了,他便認定了這二位狼狽為奸,是要甩了自己。
露生剛伸出一條腿踏了地面剎了自行車,丫丫便很靈活地跳了下來,快走幾步先進了小門。她怕嬸嬸唠叨教訓,不敢明目張膽地總和大哥哥并肩出入。然而今日她進門之後走了沒有幾步,迎面卻是和陳媽走了個頂頭碰。陳媽挎了個小包袱,像是要告假出去串門子,擡眼見了丫丫,她變臉似的,忽然笑了個滿臉開花。
丫丫一愣,後方的露生也一愣。因為陳媽對丫丫素來冷淡,最親切的時候也沒笑成這模樣過。丫丫心虛了,以為她是嘲笑自己挺大個姑娘不知檢點,總坐着大哥哥的自行車出去跑,然而陳媽随即開了口,聲音喜氣洋洋的,當真是熱情洋溢,并非作僞,“大姑娘!怎麽才回來?你嬸嬸找你都要找瘋了!”
丫丫一聽這話,吓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啊?嬸嬸找我?”
陳媽騰出一只手,一把攥住了丫丫的手,含着笑容上下端詳她,“我早就說咱們大姑娘長的是個福相,怎麽樣?讓我說着了吧!”
丫丫這時才留意到“大姑娘”三個字——她一個奶媽子帶來的侄女,在這家裏至多算是個有點頭臉的丫頭,怎麽就忽然頂上了“大姑娘”的頭銜?她活了十七歲,還從沒聽誰這樣尊重地稱呼過自己。求援似的回頭看了露生一眼,她緊接着轉向陳媽,沒敢把手抽回來,只昏頭昏腦地嗫嚅道:“我……怎麽了?”
陳媽笑得咯咯的,擡手用食指一戳丫丫的眉心,戳得又輕巧又慈愛,像是老媽媽對着最心愛的小女兒,“你們是打小兒一起長大的,我早就料定了會有今天,如今喜事終于來了,你怎麽還害起了臊?好啦好啦,我不逼問你了,你快到你嬸嬸那裏去吧。你嬸嬸找了你半個下午,這把她給急的喲!又是急又是喜,你嬸嬸還哭了一場。”
丫丫越聽越不對勁,懂是完全沒懂,但是生出了不祥的預感。一張臉本來熱得緋紅,汗濕的劉海都粘在額頭上,此刻晚風一吹,她的紅臉褪了顏色,熱汗也全降溫成了冷汗。回頭又看了露生一眼,她那兩只腳像是釘在了地上,竟然一步也邁不動了。她甚至下意識地想要從側門沖出去,頭也不回地跑出十萬八千裏。為什麽要跑,她說不清楚。她不大聰明,沒什麽知識,更沒有本領,可她有本能。出于本能,她想逃。
然而露生一直沒出聲。陳媽推了她一下,又拍了她一下,嘻嘻哈哈地催她趕緊往裏走,又向前喊道:“露生,你也回來得正好,來,你給我出把子力氣吧!”
丫丫受了陳媽那一推,人晃了晃,只覺自己忽然沒了立足之地,只好低着頭向前走去了。
陳媽緊走幾步,把包袱放到了露生那自行車的後座上,讓露生随他走一段路,幫她将這包袱運到一條街外的妹妹家去。
露生随着她掉頭出門,剛走出側門沒有七八步,陳媽便低聲開了口,“少爺下午,也就是兩三點鐘的時候,回來了一趟,對黃媽說要娶丫丫做正房太太。黃媽聽了這話,先是不信,後來信了,當場樂得昏了過去,把家裏人吓了一跳,連掐人中帶灌水,忙了好半天,這才讓她緩了過來。”
露生默默地聽着,不言語。
陳媽又道:“他這個話一出,那丫丫就不是過去的小丫頭了,就是有主的姑娘了。你再蹬個洋車子帶着她到處跑,不分白天黑夜地跟她在一個屋子裏待着,可就不行了,聽見沒有?”
露生推着自行車,不快不慢地一直走,還是不說話。
陳媽不管他說不說話,自顧自地往下講:“你那點兒小心思,我都明白。你十二歲就到了我身邊,我是眼看着你長大成人的,我還看不透你?我知道你瞧上丫丫了,可那丫丫本來就是黃媽給少爺預備的,少爺自己也願意要她,你能和少爺搶?再者,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要我看哪,丫丫還真是配不上你。那丫頭笨手笨腳就不說了,還木頭木腦的,就說模樣還好,也沒好成天仙啊!少爺配她,我看正合适。真要是千金大小姐落到了龍家人手裏,肯定落不到好結果。不如就讓他倆在一起過,反正她一個丫頭,能進龍家的門已經算是祖墳冒青煙,少爺和她還親,挺受她的哄。”
露生這時開了口,聲音很輕,是個魂不守舍的模樣,“丫丫木頭木腦,是被他吓的。丫丫被他吓壞了。”
陳媽瞪了他一眼,因為恨鐵不成鋼,所以忍不住咬牙切齒,“個人有個人的命!人家馬上要當司令太太了,用你個傻小子瞎操心?”
陳媽認為露生是天下少有的好小子,所以一路百般地譬喻教訓,不許他為了個一分錢不值的丫頭傷神。
而與此同時,丫丫坐在東廂房卧室的暖炕上,抱着膝蓋也在發呆。
這可真是發呆,呆得雙目圓睜。可是看什麽都影影綽綽,耳朵和外界之間也隔了一層膜,任何聲音傳到耳中,都是含糊籠統的一片嗡嗡隆隆。黃媽盤腿坐在她面前,手裏攥着一條大手帕,說一陣,笑一陣,笑一陣,再哭一陣——“早就看出少爺好,可沒想到會這樣好,這樣有出息,這樣重情義。丫丫有福啊,将來是要當正宮娘娘的啊!也虧得是自己有眼力,若不是自己當時發了話做了主,丫丫早讓那對沒心沒肺的爹娘賣出去了。賣出去的話,養到如今這麽大,也早該嫁人了。可是普天之下放眼瞧,誰家的小子還會比少爺更好?”
說到這裏,黃媽喜到極處,又落了淚。至于丫丫為什麽直着眼睛不言不動,她沒多想。姑娘冷不丁地定了終身大事,照例都是要反常的,都是要木着臉裝傻的。黃媽沒心思去逗丫丫說話,只是暗暗覺着丫丫有本事。平時看着是個沒嘴的葫蘆,其實更有主意,自己先前倒是小看了她。
至于龍相——在龍家,黃媽并不比陳媽的資歷淺,陳媽知道的,黃媽也知道。但黃媽看龍相如同看了活心肝一樣,在她眼裏,龍相一點毛病也沒有。犯了天大的錯,也只是頑皮,只是鬧小脾氣。有時候那姓白的小子竟敢對着龍相動拳腳,黃媽看在眼裏,又疼又氣,恨不能把這位一無所有、吃白食的白少爺攆出去。
想到露生,黃媽又有了話。把嘴唇湊到丫丫耳邊,她竊竊地說道:“今天又和白少爺出門玩兒去了?今天算是最後一次,往後可不行了,聽見沒有?你現在可是有身份的大小姐了,我看少爺那個着急的樣兒,興許過不了幾天,就得張羅着讓你過門。要當新少奶奶的人了,還能天天跟着別的男人往外邊跑?就算少爺不挑理,旁人看了還要說閑話呢!萬一少爺挑了理,不要你了,你哭都找不着地方去!”
說完這話,她虎視眈眈地盯住丫丫,想讓丫丫給自己做個保證。然而丫丫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炕席,依然是不言語。
丫丫也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何種感覺。
她知道自己長大後是要給龍相做妾的,可是知道歸知道,一直沒往心裏去。龍相不提,她就索性把這件事長久地忘記了。
做妾也罷,做妻也罷,結果都是留在龍相身邊,和他過一輩子。丫丫平時照顧他、伺候他,挨他幾句罵和幾下打,都是不在乎的,都是能忍受的。因為相信一切苦難都有盡頭,自己總有一天長大成人,會脫離龍相自成一家。況且實在怕極了,她還可以逃。往哪兒逃?往有大哥哥的地方逃。
她不拜菩薩不拜佛,在最委屈、最恐慌的時候,她往大哥哥的身邊躲。
活到如今,她長大了。毫無預兆地,龍相也當真要娶她了。她想自己這一回若是嫁了他,便終生都是他龍家的人,被他吓死打死也不能逃了。一輩子,幾十年,從現在一直到死,都只能守着他一個,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
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心裏一點光亮也沒有了。自己嫁了,大哥哥也一定要娶,屆時三人成了兩家,自己也再沒有資格去找大哥哥當靠山了。
丫丫不記得自己和嬸嬸說了什麽話,總之恢複清醒時,她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院子裏。
對面的西廂房沒有燈光,可見露生還沒回來。露生是她的魂與神,露生不回來,她便要失魂落魄。回頭望了望東廂房的玻璃窗,隔着窗子,她看了嬸嬸一眼。
她什麽話都沒有對嬸嬸說。活到十七歲,她終歸還是懂得了些許人生道理,知道有些話說了不但是白說,而且還要引起風浪。一個小丫頭,爹娘都不肯要,能嫁給少爺做正房太太,這是一步登天。自己只要說出半個“不”字,就是不識擡舉,就是給臉不要臉。
幸好,她還有個大哥哥。對誰都不敢說的話,可以對大哥哥說。她還知道大哥哥手裏有點錢,離了龍家也餓不死。
若是真能離了龍家,放心大膽地過幾天好日子,那麽挨餓她也願意。況且她還認識幾個字,洗涮、縫紉都能做,她想無論到了哪裏,自己都不至于成為累贅。至于大哥哥——大哥哥更是比自己強得多,她在整座縣城裏,還沒見過像大哥哥這樣溫文爾雅的翩翩公子。
丫丫想見露生,想得心急如焚。嬸嬸的眼睛藏在玻璃窗後,她不敢再往西廂房裏跑,站在院子裏,又怕龍相會突然回來。走投無路之下,她垂着頭溜達出去,一直走到了龍宅後方的荒園子裏。
抱着胳膊蹲在一堵斷壁殘垣旁,她知道這裏是決計無人來的,所以反倒有了一點安全感。仰起頭望着天,她看見老樹昏鴉,還看見若幹年前,三個小孩子一個牽一個地爬到牆上,排着隊來回地走,練膽量。
丫丫在荒草叢中靜等着露生,而露生在城內營部裏,靜等着龍相。
龍相下午出了城,說是天黑之前一定會回來。于是他決定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