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露生想要看清楚滿樹才的模樣,可是無論如何,卻始終沒能看清楚。滿樹才個子大,嗓門也大,一路且走且談笑,言語親切。如果旁人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那麽第一眼幾乎要把他認成一位性情粗糙的好叔叔或者好伯伯。他對待龍相像是對待一位很招人疼的小弟弟,對待丫丫也像是對待一位很嬌弱的小妹妹,言談舉止間稱得上有那麽一點紳士風度。

坐着滿家的汽車離開了火車站,露生在兩名少将的夾攻之下,獨自坐在一輛汽車的後排座位上。冷不丁的,他心裏發了慌,因為想到盡管龍相帶了一列車的衛士,但此地畢竟是滿樹才的地盤,龍相和丫丫也正在前方滿樹才的汽車上。滿樹才只要起了殺心,龍相便是必死無疑——龍相并不是笨蛋,徐參謀長也是老謀深算的,怎麽這兩個人這回膽子就這麽大,說來北京就來北京了呢?

思及至此,露生就坐不住了,并且懷疑徐參謀長暗懷鬼胎——在他眼中,龍相幾乎就是一無是處,所以普天之下除了自己和丫丫之外,如若再有第三個人肯對他好,都可能是居心叵測。現在徐參謀長人在軍隊中按兵不動,撺掇了傻大膽似的龍相來北京見滿樹才,龍相若是死在這裏了,軍隊裏是不是就輪到徐參謀長獨大了?

冷汗瞬間滲了一後背,露生因為實在是沒有确實的證據,所以咬緊牙關強行管着自己,不許自己跳車。襯衫濕漉漉地貼在脊梁上,貼了一路,直到汽車在一處宅院門前停下了,汽車隊伍的車門乒乒乓乓地也開始開關了,他才暗暗地長籲了一口氣。彎腰跳下汽車,他在夜風中張開手指,抓了滿手冰涼的風。其實不是風涼,是他攥了滿手心的熱汗,熱汗遇了風,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宅院是滿樹才特地為龍相預備出來的安身之處。訓練有素的仆人們提前一天到來,早把偌大一處宅子經營得有了煙火氣。滿樹才站在汽車外,很親熱地拉着龍相的手說笑,一邊說笑,一邊拿眼睛瞟龍相的腦袋,因為他也聽聞這位少年新貴生有異相,只是一時間還沒看出這異相究竟是生在了何處。

宅院實在是沒得挑剔,有石有水,有花有木。衆人奔波一天,全都乏了,各找房間自去安歇。露生也在一樓內的客房裏躺了下來。枕着雙臂望着天花板,他正在心亂如麻地發呆,冷不丁地就聽樓上咚的一聲響,随即是龍相吼了一聲。

露生立刻坐了起來。

然而靜等片刻,樓上卻又再無聲息。露生不知道丫丫方才挨沒挨打,即便挨了,丫丫也只會是隐忍。重新向後仰躺過去,露生心想:一輩子,這就是丫丫的一輩子。

一夜過後,露生早早地洗漱了出門,如他所料,他果然在樓前的空地上看到了丫丫。露生招呼了她一聲,走近之後又道:“這裏的仆人都是九十點鐘才開始做事的,主人大多是十一二點鐘才吃早飯,你這麽早起來幹什麽?”

丫丫擡手将鬓邊幾絲碎發掖到耳後,掖到一半卻又改了主意,用手指把那點碎發撥弄了下來。露生看清楚了她鬓邊的一道刮傷,心中不由得難受了一下,“昨夜他又怎麽了?”

丫丫先是搖頭,搖着搖着又微笑了,是含羞帶愧的微笑,“昨晚我說錯話了。”說到這裏她一低頭,臉上笑得理虧,“我真是太笨了,那個姓滿的跟我說話時,我一慌,竟然喊了他一聲伯伯。本來我自己都不記得我是怎麽叫他的,往這兒來的路上才想起來,上樓之後我就對他說——”她微微地往樓上一擡眼,“我說那個姓滿的乍一看挺和氣,我還喊了他一聲伯伯,可是仔細地看,他眼睛裏有賊光,不是個好人。他一聽,就惱了,說我給他丢人現眼,自己給自己降了一輩。”

話到此處,她遲鈍而又虛弱地繼續微笑,“這次不怪他,怪我。他夜裏也沒怎麽鬧,現在還睡着呢。”

露生嘆了一聲,“丫丫,我對不起你。跟着他過日子,你受苦了。”

丫丫先前一直是傻頭傻腦地笑,聽了這話,那笑意凝固在了她的臉上。出神似的沉默了片刻,最後那笑意漸漸消失了,她聲音很低地答道:“我嬸嬸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關了門都是差不多的。男人的脾氣都是暴的,要緊的是他心裏對你好。他……他心裏真是對我好的。”

露生背過雙手,忽然憑空增長了許多歲數,腰都彎了,“是,看他也只能看他的心,看別的,沒法看。”

話音落下,兩人上方忽然響起了龍相的大嗓門,“喂!你倆說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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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生覓聲轉身仰起頭,眼角餘光同時瞥到了丫丫一抖。對着二樓窗口伸出來的龍相腦袋,他大聲答道:“我倆誇你呢!誇你心眼好,是個好寶貝兒!”

首如飛蓬的龍相聽了這話,雪白的臉上有了笑模樣,“屁!我才不信!”

在接下來的大半天中,龍相神出鬼沒,四處亂跑亂看,也不吃飯。傍晚時分,滿樹才登了門,說來接龍總司令到自家去熱鬧熱鬧。也是直到這時,露生才像屠夫抓豬一樣把龍相從後花園中抓了出來。丫丫早把嶄新的軍裝預備好了,露生前腳把龍相牽回房內,她後腳就将龍相穿戴打扮整齊了。于是滿樹才也并未久等,便等出了個人模人樣的龍相。

接風酒會,除了司令是必須出席之外,年輕貌美的司令太太——按照當下的規矩——也應該出面交際一番,在婦女間博得一點榮譽。于是丫丫搽了粉換了衣服,也跟着龍相上了汽車。露生本是可去可不去的,龍相讓他跟上,他便也坐進了後面的汽車裏。對于滿家,他很好奇,因為認為如果自家不被滅門,那麽到了現在,也應該是另一個滿家。滿家的少爺小姐們,應該就是比較幸福的自己和秀齡。

他想象不出那“比較幸福”的自己和秀齡應該過着怎樣的生活,所以只能親眼去看一看。雖然看也是白看,因為白家的确是在許多年前就沒了,秀齡也早已是塵歸塵土歸土了。

滿樹才的府邸,并沒有什麽稀奇,起碼在露生眼中,是不稀奇的。日暮時分,天色暗了,路旁的花木上全點綴了明亮的電燈,把偌大一座将軍府裝飾得如同水晶宮一般。而盡管龍相是個初來乍到的小新貴,可興許是他“貴”得特別的緣故,一場接風的酒會竟被滿樹才操辦得如同盛典一般。京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全來了,滿樹才把龍相引入宴會主廳之時,廳內的貴賓們竟紛紛地鼓起了掌。露生跟在龍相身後,驚訝之餘又有些擔心,生怕龍相一時興奮,再鬧出笑話來。

然而龍相誠心地不肯按照他的思路走。身姿筆挺地站在滿樹才身邊,他風度翩翩地對着前方含笑揮手,又淺淺地對着左右鞠了幾躬。擡手扶着軍帽帽檐,他在直起腰時微微地向後一側臉,對着露生一擠眼睛。

露生接收到了他這個轉瞬即逝的鬼臉,心中随之輕松了一下。龍相此刻顯然很清醒,清醒到可以自自然然地裝模作樣,并且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裝模作樣,甚至得意于自己裝得完美,忍不住要向露生炫耀一下。

這時滿樹才拉着龍相走向廳內,龍相跟着他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看了丫丫一眼,說道:“笨蛋,跟着我,別走丢了。”

丫丫紅頭漲臉地嗯了一聲,一雙眼睛簡直不敢擡。這大廳裏有男有女,女子都是年輕貌美的,都是上露胳膊下露腿的。丫丫自以為已經狠狠地修飾過了,可是如今往這地方一站,不用旁人批評,她自己都覺出了自己的土氣——自己這一身大鑲大滾的衣裳,這绾在後腦勺的發髻,這腕子上的金镯子,全像是摩登女子們的奶奶輩才稀罕的物事。幸好她當年沒裹腳,要不然更站不到人前去了。

不止一位女士在欣賞這位年少的龍太太,龍相那一聲“笨蛋”,也引得不止一位女士用小折扇掩了口偷笑。丫丫挨了那麽多打都不哭,如今手足無措地緊跟着龍相,卻是窘得快要落淚。她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她害怕,可丈夫又不能依靠。她下意識地橫着走,差一點就又要靠到了露生身邊。

幸好,這個時候,龍相和滿樹才在大沙發上落座了。

龍相完全沒留意到丫丫的反應,自顧自地只是和滿樹才談笑。目光忽然從滿樹才的臉上轉移了,他盯住了茶幾上的大果盤。伸手從果盤中掰下了一根大香蕉,他不再理會滿樹才,而是滿臉疑惑地轉向了露生。

露生和他之間只隔了個丫丫,丫丫沒坐,他也站着。和龍相對視了一剎那,他生出了不妙的預感,但依然擡手做了個手勢,用無聲的口型告訴他:“先扒皮。”

龍相果然捏住香蕉的長柄,三下兩下扒了香蕉皮。試探着張嘴咬了一口,他随即把丫丫拽到了自己身邊坐下,将大半截香蕉直接杵進了丫丫嘴裏。丫丫吓了一跳,喉嚨裏發出呃的一聲,險些當場嘔吐。遠近衆人立時嘁嘁喳喳地偷笑起來,龍相卻是滿不在乎,告訴丫丫道:“這個好吃,我們原來都沒吃過。”

丫丫從口中取出了那半截香蕉,一張臉都要紅破了,垂下頭一聲不吭。露生繞過沙發走到龍相身後,俯身湊到他耳邊低聲呵斥道:“要吃回家吃,現在不許吃了!”

龍相嘿嘿一笑,扭過臉伸出舌頭,在他面頰上結結實實地舔了一口。

下一秒,露生和丫丫一樣,一張臉也變成了火炭紅。竊笑的聲音消失了,有那麽一瞬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還是滿樹才率先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擡手連連拍打龍相的肩膀,“小老弟啊小老弟,從你昨天下火車起,我就看出你是個淘氣種子!今天你又鬧,招惹完太太又招惹這位——”他對着露生一點頭,“小兄弟,你是他什麽人啊?”

露生冷不防地和滿樹才對視了,心頭一緊,一時間竟發不出聲音。龍相替他做了回答:“他嘛……他是我表哥。”

滿樹才恍然大悟地一點頭,“怪不得,原來是一家的親戚。來人!”他漫無目的地一招手,無中生有一般地從人群中招來了仆人。吩咐仆人去取了毛巾之後,他對着龍相繼續大說大笑,像個最和藹活潑的好叔叔,一口一個“小老弟”,笑裏含嗔,說小老弟沒正經,說小老弟太頑皮,仿佛小老弟是他生的,而他刀子嘴豆腐心,都要愛死小老弟了。

在一片歡聲笑語之中,露生從仆人手中接過了手巾把。默然無語地展開手巾,他一邊擦臉一邊向前擡起了頭。

随即,他的動作僵住了。

隔着一片衣香鬓影,他看到了一張熟悉面孔。如果沒有認錯的話,他想對方就是艾琳。

艾琳照舊是洋裝打扮,因為廳內男女的服裝都很豪華,所以她難得地沒有那麽引人注目。站在一群少女之中,她怔怔地注視着露生,像看不懂或者不認識了似的。她睜着很大的灰眼睛,眼珠的顏色偏淡,瞳孔中清澈得什麽都沒有。

兩人對視了足有十秒鐘,最後是露生先向她一點頭——本來還應該笑一下的,可他剛被龍相舔了一口,也算是出了一次負面的風頭,此刻尴尬之餘垂頭喪氣,實在是笑不出來了。

他一有了動作,艾琳就如夢初醒一般,灰眼睛裏明暗閃爍,開始有了內容。那內容極其複雜,有驚有怨,似乎還有一點鄙夷。未等露生看透,她負氣似的一轉身,從女伴之中擠着走掉了。

露生不見她也不想她,如今偶然相見了,并且她又是個很異常的态度,他心裏便不由得有些惦念,頗想走過去和她攀談幾句。可是龍相和丫丫還在這裏,他不敢走,怕自己走了,以龍相無法無天的性子,會又做出出人意表的舉動。

心驚膽戰地熬到酒會開始,露生看龍相站在一張方桌子前吃上了,丫丫守在一旁很安靜,半個小時之內應該不會出問題,便走出大廳,想要試着找一找艾琳。找得到自然是好,如果找不到,也沒有大關系。

結果剛一出門,他便在樓前的一片草坪上看到了艾琳的身影。草地上方架了一道道彩色小電燈,艾琳卻是獨自站在暗處。秋夜風涼,她将兩條白臂膀環抱在胸前,顯然是正在害冷。心有靈犀一般,露生剛向她邁出了第一步,她便不聲不響地把頭轉了過來,對着露生說了一句:“哈啰。”

露生走到她面前,有些勉強地笑道:“沒想到會在這裏和你相遇。我們很久不見了,你還在那所女中讀書嗎?”

艾琳一聳肩膀,整個人像是凍得狠了,面部的線條都有些硬,“我也很意外,沒想到會在自己家裏再見到你。我本以為你失蹤了。”

說完這話,她等了片刻,因為沒等到露生的回答,所以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怎麽?為什麽這樣盯着我看?”

露生低聲問道:“你姓滿?”

艾琳仰直了颀長的細脖子,在風中高傲地一點下巴,“是的,滿五小姐就是我,很不像嗎?”

話音落下,她發現露生眼中本就微弱的一點光芒,這回是徹底地熄滅了,“沒有,我只是沒想到,很驚訝。”

艾琳聽了他這冷淡的回答,心中忽然生出了怒火,“原來你是龍總司令的部下,可是說老實話,我依然沒有看出你的職業是什麽,總不會是專門給那位總司令做表哥吧?”

露生虛弱而又鎮定地答道:“你這樣講,也不算錯。”

艾琳冷笑一聲,道:“噢,我想這種職業一定需要很好的涵養,以及一張幹淨的臉。”

露生垂下了頭,對着地面笑了一下,“見笑了。”然後擡起頭面對着艾琳,他輕聲又道:“這裏很冷,你不要站得太久了。”

說完這話,他轉身走向了樓門。艾琳擡眼瞪着他,本來是對他又怨恨又鄙薄的,可是因他說走就走,不許她怨恨鄙薄個痛快,所以變成了極度的不甘心,恨不能拔腳把他追回來。

她看着露生慢慢地往回走。那個背影高大而富有男子氣,然而又帶了一點頹唐。這點頹唐讓他惹人憐,即使他被龍相當衆舔了一口,也像是英雄落難了。

艾琳認為像白露生這樣的人,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像弄臣或者小醜,走到哪裏都應該是被人尊重的,所以龍相舔他,不是玩笑,而是冒犯。

忽然間,她又想:“不會今日一別,他又消失了吧?”

這個念頭讓她緊張起來。她頗想揪住露生問上一問,然而在接下來的時間內,露生對龍相寸步不離,而她天然地對龍相很反感,簡直沒辦法靠近那人,去和露生搭話。

艾琳總覺得龍相那個模樣很邪。美男子也不是那種美法,他簡直有些像鬼狐了。

酒會開着開着變成了舞會,直到午夜之後才結束。龍相喝了無數的酒,然而并沒有酩酊大醉,甚至完全沒有撒酒瘋;丫丫像是個受刑人,茫然無措地熬到了席散,及至出門坐上汽車時,她簡直輕松歡喜得想要跳一跳。

誰也沒有留意到露生,露生像個影子一樣尾随着他們回了住所。丫丫強打精神伺候龍相休息,忙得什麽都顧不上,所以露生又像個影子一樣,很孤獨地飄回了一樓房間。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他只覺得今天的一切都很諷刺:自己的仇人和龍相言談甚歡,即便雙方都只是敷衍,也還是太“歡”了;唯一一個異性朋友,又是滿樹才的女兒——天下女子千千萬,而滿樹才一共只有五個女兒,他第一次獨自出遠門,便遇上了那千萬分之一。

他并沒有愛上艾琳,但好感是有的,沒有多,也有少。所以在知道她姓滿之後,他心裏很難受,感覺自己是被命運戲弄了。

他的命運不好,他恨自己的命運,像恨滿樹才一樣恨。

在接下來的幾日內,龍相一直馬不停蹄地忙碌。不是忙軍務,是忙着玩。

玩伴與向導都不是露生,盡管露生對北京很熟悉。滿家的大少爺和龍相交了朋友,滿家的大少奶奶還邀請丫丫出門逛了一次洋行,買了兩枚翡翠戒指,一只自己戴,一只給丫丫。丫丫怕生,但是禁不住大少奶奶主動和她親熱,仿佛她倆乃是一對親姐妹。

露生冷眼旁觀,不言不語。他逼迫自己靜下心來,沉默地等待。好朋友是假象,親姐妹也是假象,他等着龍相找準機會,對滿樹才痛下殺手、一擊即中。

饒有耐心地等了又等,他等到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那機會還沒到,而他知道龍相是個官迷心竅的家夥,所作所為都必有所謂,所以壓着性子絕不催促。一是怕龍相鬧脾氣,二是怕自己沒有龍相的高瞻遠矚,再耽誤了人家的大業。

舊歷春節過後,龍相搬出了滿樹才為他預備的宅子,另找了一處更為豪闊的公館居住。露生在一旁靜靜地看,看他像是要和滿樹才拉開距離,心中便生出一陣狂喜,心想這回機會大概是要來了,龍相已經開始做起準備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龍相的确是調動軍隊開了戰,只可惜對手并非滿樹才。對手不是滿樹才,盟友卻是滿樹才。他和滿樹才齊心合力,打跑了個半大不小的某将軍。而這位倒黴将軍留下的財富與地盤,便被這二位和平地瓜分了。

到了這個時候,露生隐隐感覺到了不對勁。

露生忍不住跑去當面質問了龍相,問他“你想等到什麽時候發兵”,龍相當時正坐在床上,伸着胳膊讓丫丫伺候他穿上衣。聽了露生的問話,他愣頭愣腦地睜圓了眼睛看人,顯然是被露生問傻了。

露生看了他的反應,心裏冷了一下,于是做了解釋,“打滿樹才。”

丫丫的動作放緩了,一邊把袖子往龍相的胳膊上套,一邊豎了耳朵去聽龍相的回答。龍相眨巴眨巴眼睛,反問道:“我打滿樹才幹什麽?”

露生的心徹底涼了,“你說呢?”

龍相張大嘴巴,俯下身打了個歇斯底裏的大哈欠,然後擡起頭眯細了眼睛答道:“啊,想起來了。我知道,我沒忘,你放心地等着吧!”

露生問了一句:“我要等到什麽時候?”

此言一出,龍相立刻向前一踢腿。腳上的拖鞋滴溜溜飛出去,正好擊中了露生的膝蓋,“你敢逼我?形勢一天一個樣子,我哪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你這個什麽都不懂的,跑到我這兒添什麽亂?”

露生轉身用腳把拖鞋踢回了龍相面前,決定不和他一般計較,只說:“你答應過要幫我報仇,不能反悔。”

龍相不耐煩地連連揮手,用手勢把露生攆了出去。

又過了三個月,盛夏來了。

龍相這一年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盟友的數目也增多了,不再只有滿樹才一個。他是有點手段的,手段不足,還有運氣來補。戰場他是不屑于親自跑了,養尊處優地長住在北京,他已經把家鄉小城抛去了腦後。露生看他活得悠游得意,顯然沒有絲毫鬥志殺心。即便有,那志與心也不是沖着滿樹才去的。

于是他又去向龍相追問了一次,出乎他意料的,龍相竟然抽了他一記耳光。

龍相若是耍無賴鬧脾氣,他氣歸氣,心裏還不會生出別的念頭;然而龍相這一次的反應太異常了。他并非是不耐煩,他是惱羞成怒,仿佛露生這一催促戳到了他的痛腳,以至于他要先下手為強,趕在露生頭裏撒一場野。

如他所願,露生果然像是知難而退,捂着臉滾蛋了。

露生滾回了自己的房間裏,挨了巴掌的面頰很熱,手和腳卻很涼,涼得發僵發硬,一個人像是死了一半。

龍相,在某些事上,精明至極;可在另外的某些事上,他還純粹是個小孩子。比如方才那一記耳光,他打得多麽慌多麽怯,簡直像是随時預備着要落荒而逃。為什麽要逃?因為他食言了,心虛了,怕了。

露生直到如今才确定了:龍相不會為了自己和滿樹才翻臉。因為和滿樹才結盟有利益,他們互相關照互相利用,已經成了一國的人。與土地和財富相比,區區一個白露生,實在是不算什麽。

白露生一無所有,給不了他什麽,能給的只有感情與力氣。然而他如今人大心大眼界大,愛他的人太多了,愛他的人能給他的,也太多了。至于那愛是真是假,并沒有關系。橫豎在太平世界裏,真愛假愛看起來差不了許多,同樣都能哄他開心。他是個連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人,哪裏會懂得什麽叫情、什麽叫義?

露生又回憶起自己十幾歲時和他鬧了一次大別扭,當時氣得要走,吓得他站在房內窗前,站了一夜的崗,生怕自己會再一次偷着開溜。生生地站一夜,那滋味一定不好受,如果放到現在,他一定不會這麽幹了。沒了自己,還有別人,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與世隔絕的小男孩。那些年自己和丫丫就是他的世界,如今不同了,如今他權勢滔天,手裏攥住了一個真的世界。手指略緊一緊,他還能攥出這個世界的血來。

想到這裏,露生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笑自己這些年異想天開,真是太自信了,太天真了,以為自己只要對他夠好,他就會永遠戀着自己順着自己;以為他縱然頑劣兇狠,可一顆心是赤誠的,起碼對自己,是赤誠的。

一切都是他自以為是,因為初相見時龍相是個不知好歹的小毛孩子,所以他便癡想着對方永遠年幼無知。直到現在他才反應過來,那龍相是能和滿樹才分庭抗禮的人,他耍起手段來,連徐參謀長都不是他的對手。他有着這樣深的城府,而自己卻認定了他只會撒野發瘋,認定了他是個離不得自己的小毛孩子,這真是太可笑了。不僅是可笑,幹脆就是愚蠢了。

自己把丫丫的幸福也犧牲掉了——丫丫的幸福,自己的幸福,全犧牲掉了,就為了哄龍相高興。仿佛他是個絕世大美人,千金難買一笑。

沉沉地思索了良久,最後露生很茫然地站在了窗前。窗外是個花紅柳綠的好天地,天空藍得炫人眼目,鮮豔得幾乎令人微醺。露生在這樣美麗的時節與世界裏,竟找不到一條合适的道路來走。

于是他便靜靜地躲在房裏,一直躲到了中秋節這一天。

中秋節這一天的天氣很好,然而龍宅的氣氛并不好,因為龍家的第一號主人早上發了一頓小脾氣。觸了逆鱗的人是露生——露生其實已經是心如明鏡了,然而不甘心,試試探探地,他又問了龍相一次:“你還記不記得——”

他的話只說了個開頭,然而很奇異地,龍相猜出了他的全部下文。很不耐煩地擰起兩道眉毛,他開口答道:“露生,你別給我添亂行不行?耽誤了我的大事,你賠得起嗎?”

說完這話,他很有力度地看了露生一眼,“有你的吃有你的喝,不就得了?一百年前的破事兒了,你總跟我啰唆什麽?我好了,你們才能好;我不好,你們全給我要飯去!”

露生站在他面前,胸腔裏好像沒了心。先前心髒跳動的地方成了個空洞,裏面呼呼地吹着穿堂風,把他吹成透心涼。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用意,所以始終留在你的身邊。”他聽見自己對龍相說話,聲音飄忽微弱,仿佛和自己之間隔了一層膜,“我的确是沒有你的本事,但我并不害怕去獨自謀生。如果事情就是這樣了,那麽,我也應該為自己打算一下了。”

龍相擡頭看他,“什麽‘事情就是這樣了’?‘這樣’是哪樣?”

露生想了想,想的時候腦子裏空空蕩蕩,他只是做了個想的姿态。随即好脾氣地一笑,他輕聲答道:“我一時間也說不清楚。”

龍相邁步走到了他面前,仰起臉來仔細地審視他,“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就去醫院瞧瞧,大過節的,你跑到我這兒來發什麽神經?我這些天沒碰丫丫一手指頭,也沒招惹過你,也沒闖過禍,總而言之,我一點兒毛病也沒有,沒你教訓我的分兒!滾!”

說完這話,他下意識地磨了磨牙,心裏有些興奮,預備着和露生大打一架。對他來講,打架時常是帶有娛樂性的。他生平從來不知道什麽叫作運動,打架就是他強身健體的方式。

然而露生并不想在中秋節和他打架——不是中秋節,也不打他了。

低頭直視着龍相的眼睛,他想這人徒有一張美麗的面孔,心腸卻是冷酷的。性情再糟糕,只要心腸好,這人就還值得他疼愛。但是現在,這人不再值得他疼愛了。

于是露生扭頭就走,留下了莫名其妙的龍相。眼睛盯着窗外露生的背影,龍相擡手撓了撓後腦勺,沒有看懂露生的舉動。他想露生大概是生氣了,但是這很荒謬,因為露生怎麽可以生自己的氣?自己怎麽欺負丫丫,丫丫都不生氣,露生也應該寵着自己才對。如果他不寵自己,那麽他就是王八蛋,就是要造反,就是要背叛!

造反背叛可不行,自己可饒不了他!

龍相想得狠毒,但是他這狠毒并不持久。白天他出了一趟門,下午回家的時候,狠毒之心煙消雲散。他變成了個傻玩傻樂的大小夥子,歡天喜地地要在家過節了。

丫丫作為一名不甚有威嚴的當家奶奶,張羅着調動廚子和仆人預備晚宴。廚子和仆人都不很聽她的話,然而他們自作主張地工作,也幹得有模有樣。丫丫也覺出了自己的多餘,但是讪讪地不肯回房休息。因為知道龍相已經回家了,她怕龍相見了自己,又要動手動腳地胡鬧。

但是龍相今天并沒有糾纏她的意思,龍相把露生拉扯到自己房裏去了。

繞到露生的身後,他摁着對方的肩膀一躍而起,猴子似的趴上了露生的後背,“露生,駕!”

露生皺了一下眉頭,像被什麽污穢東西緊貼了皮膚一樣,他心中生出了很強烈的厭惡感。忍無可忍地拼命一晃,他把龍相硬甩了下來,然後吐出一口長氣,他低聲說道:“別鬧了。”

龍相踉跄着站穩了,沒臉沒皮地又跑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地問道:“露生,還生氣呀?”

露生已經無法直視他的嬉皮笑臉,只好轉身走到窗前向外望,“沒有。”

龍相對着他的背影一吐舌頭,溜溜達達地又跟了上去,“你餓不餓?馬上就要開晚飯了,今晚我們三個人過節,咱們好好喝點兒酒。”

他一邊說話,一邊黏黏糊糊地往露生身邊靠,以為自己是個小寶貝,随随便便撒個嬌,便有迷人魂魄的效果。即便迷不倒旁人,迷個露生總還是沒問題。

然而他很快便發現露生在不動聲色地往一旁挪。他進一步,露生躲一步,總不肯結結實實地緊挨着他。一對黑眼珠子緩緩地斜到了眼角去,他一言不發地瞟着露生,心裏開始冒起了小火苗。

但他并沒有勃然大怒,幹笑一聲退了一步,他聽見丫丫進了門。隔着一道房門,丫丫喊道:“開飯了,我叫大哥哥去!”

“別叫了!”龍相答道,“他在屋裏呢!”

龍相平日住在一座西洋式的二層小樓裏,樓內居住的主人,只有他和丫丫兩個。此時宴席開在了一樓內的大餐廳裏,三個人圍着圓桌落了座,龍相見丫丫把一杯白蘭地擺到了自己面前,便不由自主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露生是堅決不贊成他喝酒的,少喝也不贊成。不贊成得久了,他雖然自認為天下無敵,可是當着露生的面,他的确是不敢由着性子豪飲了。

将口中的白蘭地咽下去,他很舒服地長籲了一口氣,也不講個規矩,伸了筷子就去夾菜,“今天多喝點兒沒關系,過節嘛!丫丫也喝一口吧!”

丫丫笑着搖頭,“我不喝,我嫌它不好喝。”

說完這話,她忽閃着眼睛溜了露生一眼。出于直覺,她感覺露生今天的情緒不對頭,但是當着龍相的面,她一句話也不敢多問。

龍相又喝了一大口,“那我和露生喝。”

說完這話,他對着露生一舉杯。露生端起玻璃杯,輕輕地和他碰了一下,也喝了一口。

龍相的食欲很好,席上菜肴五味俱全,他專挑甜的往嘴裏塞,一邊咀嚼,一邊将一坨坨裹了透明糖汁的白團子——不知道是糯米還是山藥——往丫丫和露生碗裏夾。

露生沒有吃,只又喝了一口酒。他和龍相的口味完全不同,龍相這些年喂給他的那些好吃的,在他眼中,其實全都不大好吃,有些甚至是很不好吃。但是盛情難卻,他強迫着自己往下咽。

但是今天不了,今天他要善待自己一點,不想吃的,就不吃了。

他沒有龍相那種祖傳的好酒量,喝了大半杯白蘭地之後,酒勁就有點上來了,周身又冷又緩的血流漸漸恢複了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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