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在自己打過一聲招呼之後,艾琳發現龍相顯然是大大地愣了一下。
愣過之後,他從車窗中伸出一條手臂,很潦草地向她一招,意思是讓她走過去。艾琳看了他這無禮的舉動,登時又想給他個釘子碰。不給釘子,也不能給他好臉色。将面孔向下一沉,她款款地穿過門前街道,非常端莊也非常冷地走到了汽車門前。
車門依然沒有開,龍相用一只手扒着車窗,歪着腦袋向上看她,“你認識我?”
艾琳不笑,不動,像一尊無情的菩薩,“龍先生曾到我家裏做過客的,我遠遠地見過你一次,故而認得。”
龍相很疑惑地對着她看了又看,“我去過你家?你是誰家的人?”
艾琳輕輕一擡白瓷一般精致光滑的下巴,“我姓滿。”
龍相面無表情地對着她一眨巴眼睛,“滿?滿樹才?”
艾琳聽他直呼自家父親的名字,越發氣得要變臉色。冷淡的語氣藏了力度,她直通通地告訴他:“那正是家父!”
這句話說完,她磨刀霍霍地靜等着,倒要看看這個姓龍的還能放出什麽屁來。哪知等了又等,她低頭看着龍相,卻見龍相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像被自己方才那句話震住了似的。她知道龍相現在正是炙手可熱的新貴,別說現在,就是倒退兩年,他也絕不會被自家父親震住。可是反省自己方才那一番言辭,她也并沒有找出什麽破綻來。所以莫名其妙地反瞪着龍相,她想這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有話說話,沒話就走,在大街上和自己這麽大眼瞪小眼的互相愣着算什麽?眼珠一轉,她随即又和前排的汽車夫對視了——這汽車夫不知何時把個腦袋伸出來轉向了自己,神情比他主子更愣,見了鬼似的盯着她,并且臉紅脖子粗,如同番茄成了精。艾琳面對着這不堪入目的二位,只覺忍無可忍,于是淡淡地一點頭,她說道:“我還有事,再會吧。”
然後她不管車中人是何反應,自顧自地快步走向街口,坐上了洋車。
及至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十字路口,坐在駕駛位上的陳有慶才把腦袋縮回汽車內,從後視鏡裏去看龍相。一顆很大的心在他胸腔子裏咚咚地狂跳,他也沒什麽清楚的念頭,只是反複地想:“她是怎麽長的呢?她怎麽那麽會打扮呢?畫上的人也沒有這麽漂亮。真白,連手背腳背都那麽白,了不得,吓人。”
他正在試圖整理自己滿腦子亂紛紛的思緒,冷不防後方的龍相開了口,“開車,回家。”
在頭腦反應過來之前,他先一臉機靈相地答應了一聲。手腳并用地開始倒車轉彎,他從後視鏡中又窺視了龍相一眼。對于這位少爺,他并不了解,只聽說他脾氣暴。而他姓陳不假,可在家裏總像是多餘的那一個。于是他那父親給他做了主,讓他上京城投奔少爺,混個前程。他的父親,老陳,雖然是個下人,但在龍家還是有點面子的。私生兒子先到少爺跟前混個臉熟,等老陳忙完了手頭的事務,也會往北京來一趟。一是向少爺彙報一下家鄉情形,二是向少爺讨個一官半職給這兒子——陳家人是有自知之明的,絕不會上頭上臉地往多裏要。陳有慶識文斷字,人還機靈,老陳認為他能當個司書副官,一個月掙它二三十塊,就很不賴了。
陳有慶自己也知道上進,自從到了龍相身邊,就拿出全副精神專盯他一個人。可惜如今龍相魂不守舍,他再賣力氣,龍相也沒心思欣賞。
汽車開到半路,龍相忽然又下了命令,“不,往露生那裏去。”
陳有慶答應一聲,一打方向盤拐了彎。他這輛汽車在前頭走,後頭遙遙地還跟着幾輛,那幾輛裏坐着全副武裝的衛士保镖。龍相是惜命的,哪怕是出來調查一樁桃色新聞,也要前後左右地考慮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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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有慶把汽車開到了公寓樓下,正要找個地方停車,哪知龍相第三次開了口,“別停,繼續開,回家!”
陳有慶往斜裏一瞟,驟然看見了公寓門口走出一對男女,正是白少爺和滿小姐。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他不嫉妒露生,只單純地想艾琳“這麽好看,怎麽長的?”
龍相在極其緊張的時候,頭腦會分外清醒。他并沒有當着艾琳的面去和露生對質,不露聲色地回了住處,他把丫丫拉進了卧室裏,劈頭便道:“糟了!”
丫丫上下看他,“什麽糟了?”
“是露生,露生要找死!”
丫丫登時把心提了起來,雖然還是沒聽懂,“怎麽回事?”
“她爹是滿樹才!那個女的!”
丫丫簡直要被他這個講法急死了,“誰爹是滿樹才?常和大哥哥在一起的那位小姐嗎?滿樹才知道大哥哥的身份了,要殺大哥哥?”
她急了,龍相感覺她愚不可及,更急,“你笨死得了!是露生要殺滿樹才!”
“可你說大哥哥找死——”
“豬腦子!滿樹才會乖乖地讓他殺嗎?他們兩個之間若是只能活一個,你說會是誰死誰活?”
丫丫這回徹底明白了,登時伸出雙手握住了龍相的胳膊,“那怎麽辦?咱們一起去,趕緊把大哥哥拉回來,千萬不能讓他這麽幹。”
龍相不耐煩地一甩袖子,“我用你教?可那女的坐了一輛飛毛腿洋車,比我跑得還快!我到露生門前時,他倆都挽着膀子出來了!露生根本不理我,那女的對我也沒好臉色,我還沒法攔着他們明講。”
丫丫現在腦子裏只剩了“找死”二字,急得什麽都顧不得了,只說:“那你得救他去啊!我也跟你去,讓常勝他們也都跟上。他不回來,咱們就把他拽回來。等他來了,咱們再細細地勸他,這麽着成嗎?”
龍相聽到這裏,轉身便往外走,且走且喊:“常勝!你帶幾個人到露生那兒給我守着去,只要他回來了,立刻把他綁上汽車拉回來。巡捕敢管,你們就亮手槍,鬧出亂子了我出面交涉,快去!”
樓下有人遙遙地答應一聲,正是常勝領命出發了。
常勝勤勤懇懇地從上午等到天黑,連尿都不多撒一泡,然而始終沒有等到露生的人。
在附近的番菜館子裏借用電話打回家去,他向龍相做了一番彙報。彙報的結果是龍相親自來了,大模大樣地直接進入公寓上了樓。房門的鎖頭并沒有換過,上一次能被人撬開,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公然地進入房內轉了一圈,他沒找到露生的影子。打開櫃子向內再看,被褥也都還在,然而幾套貼身的換洗衣物卻不見了。他連忙扭頭再往卧室裏走,卧室裏收拾得很整潔,家具只有簡簡單單的那麽幾樣。他找了又找,沒有找到皮箱——他記得上次來時,牆角還立着一只半舊的黑皮箱,一看就是在外拎過很久的。
一股寒氣順着他的後脊梁往上走,他的感官瞬間變得無比敏銳,像有靜電火花一路燃燒過他的皮膚。他的汗毛根根直立,有隐隐的疼痛從他頭頂那兩只角開始向外蔓延。下意識地伸手拎起了疊在枕頭上的一件睡袍,他把它堵到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嗅到了露生的味道。那味道是最熟悉不過的,多少年來一直萦繞在他周圍。人活着,才有味道;死了,就化成泥土化成灰燼,世上就再也沒有這氣味了。
也再沒有人肯背着他到處跑了,再沒有手指鑽入短發撫摸他的角了。再沒人敢批評他了,再沒人敢和他對着幹了。他是好是壞,也沒人判斷了。
将睡袍揉成一團摟在懷裏,龍相忽然轉身沖出門去,一路咚咚咚地跑下了樓梯。不明就裏的常勝站在公寓外,就聽他匆匆地說了一句:“回家接太太,馬上調專列回北京!”
丫丫跟着龍相連夜返回了北京,一路上把一切都問明白了。
他們人還未到北京,一張大網已經先他們一步撒開了,專為了網羅露生。龍相不能去給滿樹才通風報信,因為知道滿樹才若是知道了世上還有白露生這麽一個存在,并且這個白露生還想殺他,那麽就必定不會善罷甘休。一個急了能滅人全門的人,當然不會給自己留一枚活的定時炸彈,尤其那炸彈還釣上了他的女兒。不能告訴滿樹才,也不能告訴滿艾琳。艾琳是個“外人”,而龍相不信任任何外人。
思來想去的,他就只有一條道路可走:找到露生,扣住露生。
可是天津衛裏沒有露生,北京城裏也沒有露生。不但沒有露生,連艾琳都消失了。
在龍相滿世界亂找露生之時,露生其實距離他十分之近,就住在北京城內的德國飯店裏。起初他也在北京飯店裏住了一晚,但很快發現那是個人多眼雜的繁華所在,他也怕龍相會對自己糾纏不止,所以當機立斷換了地方。德國飯店雖小一點,客人也相應少一點,但住起來是一樣的舒适。艾琳在他隔壁開了個房間,也沒有回家,因為認為家裏沒意思,況且還要花大量時間和露生商議婚事。她的父親目前正在保定,總要再過幾天才能回家,到家之後她如何開這個口,如何把露生介紹到他面前,說起來全是問題。露生要是哪位将軍或者總長的公子,問題倒是會簡單得多。自己忽然說要嫁給個白丁,艾琳也猜測不出父親會是個什麽反應。
她有她的心事,露生也沒閑着。他又給陳媽彙去了三千塊錢,然後拿着三萬塊錢的支票,他犯了難,後悔那一天自己沒有把它強行塞給丫丫。丫丫是從來不和他對着幹的,他當時強硬一點,她一定不敢不要。可現在就不好辦了,用信封把它郵寄到龍宅去?行是行,但它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會落到龍相手裏。信封上無論署不署名,怕是都要給丫丫惹來麻煩。到時候丫丫不但拿不到錢,反倒會挨一頓打罵,何苦來,這不成惡作劇了嗎?
想到這裏,他對着自己搖了搖頭,在心裏說:“人各有命,我不管了。”
想完了丫丫,他擡眼又去看面前的艾琳。艾琳這幾天沒法子從早到晚地軋馬路喝咖啡了,然而依舊精神煥發,唇上總有笑影。他看她的嘴唇,看她的面頰,看她的耳垂,唯獨不看她的眼睛。對待這一位,他心裏不止有愧疚,他簡直就感覺自己是在作孽。艾琳愛死了他,天黑之後也不舍得回房,雙手摟着他的脖子,她哼着調子同他跳華爾茲。熱烘烘的面頰貼上他的胸膛,胭脂鮮豔,她在他雪白的襯衫上蹭出了一抹淡淡的霞。
露生松松地擁着她,心裏覺着她好,處處都好。忽然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他想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刻,她當如何?
毫無憐惜地低下頭嗅了嗅她的頭發,他在溫暖的芬芳中扭過臉往窗外看。這一刻,他感覺自己成了個壞人。
但還沒有壞到家。艾琳鼓足勇氣,在他臉上啄了一口,他也把嘴唇貼上了艾琳的眉心——一觸即離,僅此而已。艾琳顫顫地喘息着,不想回自己那間客房裏去,但他故作不解風情,硬是把她送了回去。
他認為自己對她已經卑鄙得夠可以了,他不能在卑鄙上再加一條下流。
滿樹才在保定耽擱的時間,超出了艾琳的預期。一個禮拜過去了,他還是沒有要回北京的意思。而在這等待期間,艾琳倒是想出了個新主意。忽然将一位未婚夫帶回家裏給父親看,即便未婚夫很完美,少不得也要讓父親吃上一驚,何況這未婚夫未必擁有被父親接納的資格。與其如此,不如先說露生是自己的朋友。現在這個年頭,小姐家交幾個異性朋友也不算大逆不道。屆時先讓家裏人瞧瞧露生——艾琳總覺得只要露生一亮相,就必定人人都愛他。屆時自己再加把勁,為他謀一個體面的職業,這不就把局面扳回來了?
艾琳只有一點擔心:她怕父親會調查出露生的來歷。露生若是個窮書生或者破落戶的子弟,那都不成問題,可露生先前是伺候過龍雲騰的,他自己也常自嘲是龍家的下人。父親和龍雲騰是同一階級的,那麽父親的女兒,怎能嫁給龍雲騰的跟班随從?
這一點小擔心成了她心頭的一片小烏雲,讓她在最愉快甜蜜的時刻也無法暢快。她自诩是個聰明人,認為自己一定能把這個問題解決掉,可是未等她想出新對策,她那父親毫無預兆地回來了。
單是回來還不夠,艾琳還得尋找機會。否則貿貿然地将個男子帶到父親面前,怎麽想都是不大對勁。她是個從未經過大憂慮的年輕小姐,如今這一個問題就足夠她絞盡腦汁琢磨許久了。傍晚時分,她實在是在這飯店房間裏坐不住了,拉扯着露生要出去散步。露生不便拒絕,但是這一路走得心驚膽戰,總怕自己會迎面撞上龍相。
結果,怕什麽來什麽,雖然沒撞上龍相,但在北海公園的茶座裏,他遇見了陳有慶。
不只是陳有慶,還有他的父親老陳。陳有慶大概是帶了父親前來開眼,父子兩個坐在涼亭裏,一邊喝汽水一邊竊竊私語。忽然一回頭看到了露生和艾琳,老陳笑着站起身打了個招呼;陳有慶随之也起立,一張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先是狠狠看了艾琳一眼,随即對着露生一躬身,“白少爺。”
露生恨陳有慶長舌頭,把自己的行蹤透露給龍相,所以不甚理他,只對着老陳微笑寒暄。老陳五六十歲了,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瞧着比陳媽更可親。他告訴露生,說家裏那個老婆子現在身體好得很,家裏上下也都平安,這個老二——他伸手一指陳有慶——在家閑着沒有事做,所以把他打發來了京城。今天下午自己去見了少爺,已經給他求了個新差事。從明天開始他就能得到一身軍裝,到軍隊裏當個小官了。
露生和老陳交談完畢,然後帶着艾琳轉身便走。艾琳認得陳有慶那張面孔,及至兩人走遠了,艾琳小聲說道:“那個人不會又跑去向龍雲騰打小報告吧?”
露生答道:“不好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艾琳公然地挽着他的胳膊走,一邊走一邊又道:“今晚我要回家去,我得盡快找機會把你介紹給我爸爸。”
露生擡手拍了拍她的手臂,人在蒼茫暮色中變得面目模糊,聲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溫柔,“艾琳,我覺得很抱歉。”
艾琳驚訝地問道:“抱歉?為什麽?”
露生望着前方,不知是要說給誰聽,“你太好了。”
艾琳啞然失笑,用拳頭敲打他的胸膛,“這算什麽甜言蜜語,我不要你拿這些怪裏怪氣的話恭維我。”
然而露生夢呓似的又道:“我是萬死難報其一了。”
這句話來得很輕,甫一出口便被夜風吹散。艾琳沒聽清楚,疑惑地擡頭看他,他沒再說,艾琳也就沒有再問。
這天晚上,艾琳果然是回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她打來了電話。電話中的艾琳歡天喜地,讓露生好好地準備一下,今天晚上和她一同回家參加宴會。宴會當然和露生沒什麽關系,是滿樹才以長子的名義請了無數權貴朋友,消遣這個漫長的夏夜。都知道滿将軍對自家的大兒子比較高看,一有機會就要把他推到人前狠狠地擡舉一番。艾琳不管父親到底有何居心,反正今晚有美酒有音樂有舞會,會是相當的熱鬧。父親這兩天頗為清閑,也一定會在人前露上一面。
放下電話,露生的确是開始準備了。
他很徹底地洗了個澡,然後換上了一身淺灰色的新西裝。他本就生得幹淨,如今這樣穿戴整齊了,看着越發一塵不染。手裏掂着一把手槍,這槍在他的箱子裏躺了許久許久,如今它登場的日子近在眼前,他不會讓它再在那暗無天日的箱子裏繼續沉睡了。
槍是有的,子彈也有。他低頭緩緩地握緊了手槍,感覺也很順手。這樣就可以了,他不是神槍手,也不是身懷絕技的刺客,他要做的就是走到滿樹才面前,忽然拔出手槍向他扣動扳機——一瞬間的事情,不需要功夫。成,就成了;敗,就敗了。
将那把小手槍緊貼着後腰掖好了,這一刻他視死如歸,反倒是異常地平靜。
他感覺,那真正的大解脫就要來了。
他再也不必藏着仇恨生活了,這仇恨讓他從十二歲起,再也沒能純粹地快樂過一次。他受夠了。
或許那一夜他本該随着父親妹妹一起死的。他不死,偏要活,便是逆天。老天爺就要把他送到龍相身邊去,讓他遇上一個小妹妹,叫丫丫。這兩個人牽扯揉搓着他的心,讓他死不死活不活——真是受夠了。
只是對不起艾琳,一千一萬個對不起。但是人各有命,這就是她的命。
站在鏡子前,他很憐惜地望着鏡中人,看那人還很年輕,一派前程大好的模樣。忽然他低低地出了聲,對着鏡子說了話,“不管了,誰也不管了。”
然後側過身微微地低下頭,他對着那想象中的人說話:“真不管你了。你是瘋是傻,是活是死,都看你的造化吧。我只盼她還能有點兒傻運氣,別讓你活活地折磨死。好在你們不會有小孩子,無論好壞,都到你為止了。”
他随即垂目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語道:“何其幸運,你遇到我。”
龍相并不想去赴滿家的宴,一是沒那個心情,因為已經從陳有慶口中确定了露生就在北京,然而北京如此之大,他找了一夜一天,一無所獲;二是他現在有些遷怒于滿樹才——滿樹才殺誰不好,偏要殺白家的人,或者說,誰去殺白家的人不好,為什麽滿樹才就非得去操那把刀?平心而論,他一點也不想得罪滿樹才,滿樹才對待他也一直不算賴。兩人雖然也鈎心鬥角,但是都沒有要出格的打算。展望未來的一兩年,他們似乎也依舊能夠和平共處。現在他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盲目地好戰了,他知道怎麽耍小聰明,知道什麽叫作縱橫聯合,更知道那大總統不是輕易能當上的,非得有足夠的耐心和手段才行。
可是露生就不肯給他這個時間,就非得逼着他立刻去殺滿樹才。他不殺,露生就生氣,不但生氣,還要離家出走,還要和他恩斷義絕。可是,他想,自己和露生怎麽可以斷絕呢?
不甚情願地穿戴整齊了,他聽了徐參謀長的勸,決定還是去滿家亮個相。他和滿樹才如今友誼正濃,滿樹才擡舉兒子,他不好徹底地不給面子。況且他留在家裏又能怎樣?難道他能守株待兔、活活地把露生等回來不成?
于是幾十分鐘之後,在晚風開始透出一點涼意的時刻,龍司令的汽車隊伍抵達了滿府正門。聽聞龍司令來了,滿大少爺立刻迎了出來。人還走在半路,已經遙遙地先向龍相伸出了手。及至兩人面對面了,滿大少爺緊握着他的手上下搖了幾搖,口中笑道:“雲帥,來得正好!家父剛剛還說要出門迎您,可是在裏頭一時脫不開身,所以派了我來打前站。”
滿家人多,尤其是女人多,龍相來過幾次,只認識滿家的老爺子和大少爺,旁人一概認不清。心不在焉地往大少爺身後看了看,他沒看到艾琳,心中便忽然又起了希冀:也許那個小娘們兒是在騙我呢!她根本不是滿家的人,至多不過是滿家的親戚,想攀高枝充闊小姐罷了。要不然我也來了滿家許多次,怎麽從來沒見過她?
這個念頭一出,他像受了某種鼓舞一般,忽然來了精神,竟然對着滿大少爺露齒一笑。笑完之後收回手,他繞過大少爺就往裏走。滿大少爺并不是大驚小怪的人,他早就知道這位少年司令有點怪性——這很正常,大人物總是要與衆不同的。幹脆利落地做了個向後轉,他快步追上龍相繼續說笑。龍相身旁緊随着幾名青年,他知道那是龍家的衛士,也不見怪。龍司令向來是我行我素的,橫豎自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滿家沒人要刺殺他,他硬是不放心,那也由他去。
而在龍相一行人走後不到五分鐘,艾琳和露生并肩跨過了滿家大門。
艾琳今晚換了一身水綠色的旗袍,綠意淺得幾乎等于無,頭發是下午剪了又燙過的,長度只蓋過耳垂,也沒有再加頭飾。平心而論,她今天算是打扮得很素淨了,可猛地看上去,還是像濃妝豔抹。因為臉蛋紅紅的,嘴唇也紅紅的,和白皙的露生站在一起,她依舊是鮮豔明媚的一朵花。斯斯文文地帶着露生走向自家深處,露生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話也是異常的少,她自認為很能體諒他的緊張,故而反複地告訴他:“我爸爸那個人,其實脾氣不壞,你不是也見過他嗎?他是不是看着一點兒也不兇?”
露生擡眼望着前方,忽然微笑了一下,“是的,我并不怕他。”
艾琳從他臉上收回目光,也美滋滋地抿嘴一笑。風中隐隐傳來了稚嫩的歌唱聲音,不知道是哪幾位少奶奶帶了小孩子過來。有人猛地一拍她的肩頭,她立時回了頭去瞧,随即口中笑着喚“表姐”。表姐表妹歡聲笑語地互相埋怨,表姐在天津始終找不到表妹;表妹則說自己認為表姐早回了北京。親親熱熱地寒暄一場之後,一對姐妹分了開,艾琳很熟練地收起笑容,接着方才的話題繼續說:“我們今晚只是和他打個照面,讓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就好了。今晚算是大請客,他大概根本就顧不上我們,不會有時間對你盤問不休的。”
露生點了點頭,臉上帶着一點笑容。的确不會有時間了,那把手槍堅硬地抵在他的後腰上,像是有只無形的手握了它,逼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一把弓,在他十二歲那年其實就已拉開,等的就是今天。
花木之中隐約出現了一座西洋式小樓。太陽将要落山了,小樓的背景是一片火海般的晚霞。霞光前的一切風景都成了黑色剪影。晚風中有了酒與花的芬芳,樓前草地上也亮起了彩色電燈。底樓的門窗全大開了,樓內燈火輝煌,是另一種霞光。随着艾琳走入樓內的大廳,他看到了無數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人間富貴花。
毫無預兆地,他和龍相對視了。
龍相本是大喇喇地坐在角落處的長沙發上,正在和一名軍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說話。猛地扭頭看到了露生,他霍然而起。可是中間隔着無數的人,他沒法子一步跨到露生面前去。
露生的眼神好,雖然和龍相是分立在大廳的兩端,可依然能夠清清楚楚看見他的臉。這一刻他心裏沒有感情,單是盯着那張臉,從眉眼到嘴角,細細地看了一遍。其實是不必看的,他閉了眼睛也能描繪出他們的模樣——他漂亮,面若桃花,不像個男子漢;她沒他漂亮,可是比他更招人愛,小蘋果臉,笑起來像初綻的迎春花——風刀霜劍嚴相逼,她傻乎乎的,還在迎春。
但是既然能看到,就再多看一看。看的時候,心裏還要對他說話:“小子,接下來,你給我瞧清楚了!”
然後不等龍相邁步,他低頭對艾琳小聲說道:“龍雲騰在那邊,我們想辦法避開他吧。”
艾琳并不多問,直接拉了他往人群中一混。這座大廳寬闊猶如禮堂,在吊燈光芒所不能及的黑暗處,有足夠的地方供他們躲。
露生就這樣消失了,龍相筆直地站在沙發前,兩只眼睛睜圓了,他轉着腦袋四處地看。身旁的軍官疑惑地擡頭望着他,不明白他這是發什麽神經。試試探探地伸手一拍他的胳膊,軍官輕聲喚道:“雲帥?您這是瞧着誰了?”
龍相沒理會,擡腿一步登到了茶幾上。高人一頭地站穩當了,他不管旁人怎樣看,自顧自地繼續掃視尋覓。露生和艾琳都是醒目的人物,一個高大,一個鮮豔。可今夜廳內處處流動着衣香鬓影,舉目望去,皆是露生艾琳那般模樣的紳士淑女。
正當此時,大廳門口起了一陣喧嘩。龍相覓聲望去,只見衆人簇擁進了個長袍馬褂的高大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滿樹才!
論年紀,滿樹才足可以做他的爹,并且還是老爹,但是權勢財富墊高了他的身份,滿樹才含含糊糊地認他做了兄弟,他也居之安然。此刻遙遙看到了茶幾上的龍相,滿樹才以着開玩笑的态度,遙遙地向他一招手,大聲喊道:“嗨!夥計,怎麽登起高來了?”
龍相下意識地也向他揮了揮手,同時把嘴唇緊緊閉成一線。像要抽筋似的,他緩緩地梗着脖子歪了頭,漸漸把腦袋歪到了極致,脖子彎折出了個詭異的角度。
皮鞋鞋底滑過花梨木大茶幾,他非常穩地彎曲膝蓋,讓一只腳向後先落了地。腦中那一座無形的機器毫無預兆地開始提速,飛速旋轉的齒輪碾碎了他一切尚存條理的思想。慢慢地伸出舌頭,他用力地一舔嘴唇,同時腦子裏只剩了一個念頭:有人要死了。
定定地站在茶幾後,他進入了一種奇異的封閉狀态。這一刻他對外界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只和自己一問一答:“向滿樹才通個氣,讓他離開這裏。他不出現,露生就沒辦法殺他。”
“可露生今天不殺他,将來還是要殺他的。”
“我目前還沒有力量獨霸華北,滿樹才死了,誰來補他的缺?一旦當下的平衡被打破,是不是就又要開戰了?”
“露生一定要殺他。”
“不能讓滿樹才死,得讓他活着,他活着,對誰都有好處。”
“露生一定要殺他,有他沒露生,有露生沒他。選吧,你要誰?”
“我要露生。”
“你殺了滿樹才,他就高興了,他就肯回家了。你想不想讓他回家,還像先前一樣對你好?”
“想,太想了。”
“好,那去幫他殺了滿樹才。”
“你別逼我……我不能殺滿樹才。滿樹才手握雄兵幾十萬,沒了他,天下會大亂。現在亂對我沒好處,我不要亂!”
自問自答戛然而止,龍相漸漸回了魂,整個人像被急凍住了似的,他在清醒過來的一瞬間,只感覺虛弱和憋悶。擡手捂住胸膛,他摸到了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
然後憑着直覺,他開始向前走。他得攔住露生,得把這場暗殺消滅得如同根本不曾存在。
可是就在這時,他忽然扭頭又望向了滿樹才。滿樹才站在大廳正中央,正在和幾名摩登女士說笑。而一女牽着一男擠到了他近前,女子開口便喚,“爸爸,舞會什麽時候開始呢?我早早地帶來了舞伴,可是等了又等,連樂隊的影子都沒看到。”
說完這話,她對着身旁的男子一點頭,“密斯特白,這是家父。”
龍相盯着那男子的背影,又急又淺地呼出了一口氣。終于看見露生了,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一路擠過去抓住露生,直接把他拽出大廳帶回家去!
與此同時,露生像是背後生了眼睛,也察覺到了龍相的注視。
但是他并不慌張,靜靜注視着近在咫尺的滿樹才。一只手掀起西裝摸向後腰,他只要再有一瞬間的工夫就夠了。
然而偏在此時,一位胖壯的老者強行擠到了滿樹才身邊,将滿樹才拱得橫挪了好幾步。潦草地對着露生一點頭,他顯然對露生并無印象,随即便身不由己地和那老者且談且向一旁走去了。露生的手掩人耳目地停在後腰,就聽艾琳歡喜地小聲說道:“好啦,亮相完畢,我們走吧!”
露生回過頭去,看到了人群中的龍相。龍相熱得一張臉白裏透紅,正在左沖右撞地往自己這邊來。心中忽然生出了一陣憐惜,他想:小子,晚啦。
下一秒,他猛然甩開艾琳的手臂,轉身疾走幾步追上滿樹才,拔出手槍對着他的後腦勺扣動了扳機!
槍聲在大廳內響成了一聲雷。一秒鐘的靜默過後,驚呼聲爆發成了一股大浪。滿樹才應聲而倒,可是随即卻又捂着腦袋站了起來。子彈打偏了,貼着他的頭皮飛了個無影無蹤。鮮血順着他的指縫往下淌,然而他臨危不懼,幹脆利落地擡手向着露生一揮,門外立刻湧入成群的衛兵。衛兵多,賓客更多,并且都是貴客,所以衛兵不敢亂開槍,只能是呼喝着往裏沖。露生心知自己是無活路了,趁着衛兵還沒有活捉自己,他對着滿樹才的方向又舉起了槍。可是就在此刻,他忽然在前方的人群中看到了龍相!
龍相在一群便衣衛士的簇擁下快步向前,一邊走,一邊舉槍向前,連開了兩槍。
這兩槍,全打在了滿樹才的脖子上!
鮮血激噴而出,成了燈光下一團鮮豔的紅霧。女賓們一起撕心裂肺地驚呼狂叫,大廳內的人潮人浪互相拍打,成了洶湧的亂流。露生只覺腕子一緊,随即便身不由己地邁了步,被一名青年拉扯向了龍相。
這個時候,他還沒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