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艾琳獨自走在街上,肚子裏叽裏咕嚕地響,她餓了。

她還沒有窮到吃不上飯的程度,她只是心神俱疲,連飯都懶得吃。懶得吃,也懶得想,單是走。家裏已經沒了她的立足之地,她是決計不能回了。威名赫赫的滿府原來全靠滿樹才一個人支撐,滿樹才死了,滿府上下一百多口人立時失了骨頭和靈魂,亂紛紛地開始往自己口袋裏摟錢。然而坐吃山空終究是不長久的,所以對那引來外賊的五小姐,一百多口人統一地恨得牙根癢癢,恨不能一人一口肉,把她活吃了。

北京家裏不要她,天津的姑姑家也對她關了門。姑姑愛她,是因為她爹是姑姑唯一的弟弟,她不知從哪裏領回去了個賊漢子,殺了人家的弟弟,如今兇手始終沒落網,那麽好,橫豎她和兇手是一家的,姑姑看不着兇手,那就先恨她吧!

總而言之,姓滿的,沒有不恨她的。全家老小,包括家門外的親戚們,都在等着她抱愧自殺——惹出這麽大的亂子,連親爹都害了,這樣的人再不死,還有天理和王法嗎?

然而她不想死,她想自己若是這麽死了,就太冤枉了。她沒壞心眼兒,對于露生,她更是只有愛和好,是他故意謀劃着騙了她。憑什麽受了騙的,反倒最有罪?

于是偷偷收拾了自己的私房錢,在全家人等她死的空當裏,她偷着逃了。

艾琳做慣了闊小姐,那點錢實在是不夠她支撐幾天的,但是她有她的主意——她去向朋友們求了援。

女朋友們對她很冷淡,一位男朋友倒是很熱情地願意帶她離開北京,換個地方住上幾天。殷勤與恭維這兩樣,艾琳也是受慣了的,然而她沒想到剛離開北京不久,那位男朋友就對她動起了手腳,住旅館也只開一間房。艾琳既沒打算為了這點恩惠獻身,而且她身體健康,真反抗起來也不落下風,所以那位先生在碰了幾次大釘子之後,也惱羞成怒了,問艾琳:“你還以為你是将軍府裏的千金小姐嗎?”

艾琳聽了這話,無言以對,扭頭就走了。她是空手來的,走起來也格外利落,空着手便出了門。走出幾條小街之後,她回頭去看,發現他并沒有來追自己,一顆心向下沉了沉,她咬着牙繼續走了。

她回了天津。

天津并沒有她的靠山,她仗着自己美麗富有,一直眼高于頂,交際生活的內容不是耍弄迷戀她的男子,便是和女伴們暗中比美争風。真走進狹隘的難關了,她左右看看,這才發現自己沒有一個真朋友。但是不回天津又能去哪裏呢?天津畢竟還是個熟悉地方,讓她閉着眼睛走也不至于走丢。換了陌生的新地方,她簡直怕自己會被陌生人一口吞了。

然而到了天津,她又能去哪裏呢?

身上的錢已經不足以支撐她長住旅館飯店,而在回天津之前,她自覺着像是錦衣夜行,格外地有危險,所以還故意換了一身樸素衣服。事到如今,她灰頭土臉地走在大街上,忽然後悔自己不該把先前那身服裝随随便便地丢掉——據說舊衣服也是能夠賣錢的。而那身衣服,置辦的時候花了一千多塊,從上身到脫下來丢在旅館,之間還連一次洗衣店都沒進過。

咖啡店已經有開門了的,但是她自慚形穢地不敢進,在那不要門票的公園裏踱着步,最後她在長椅上獨自坐下來,望着天邊嘆了口氣。

這可真到了要上吊跳河的地步了,不這麽幹,就得委曲求全地活,可她又沒有一技之長,讓她賣苦力掙飯吃,更是笑話。沒別的路,只有堕落——她知道自己長得漂亮,再加上将軍之女的身世,越發地成了神秘女郎,真要去吃那一碗浪漫的飯,還是不成問題的。但她不肯,她不知道自己是沒餓急了眼還是怎麽的,總之很有骨氣,堅決不肯。

艾琳一直坐着,坐到日上三竿之時,她仰起臉曬着太陽,心裏想:要曬出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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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她輕輕地一偏臉,很意外地和一個人對視了。

那是個高大的年輕小夥子,身體大概很好,在這樣深秋的季節裏,只穿了一身單薄的褲褂。艾琳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總之他直挺挺地站在一叢花木旁,距離她有三四米遠,她翩然地一轉過臉,就正撞上了他的目光。艾琳不記得自己有過這種土頭土腦的草莽朋友,所以連忙站起了身,想要避開這個人。

可是未等她走,那人忽然開了口,“你是滿五小姐嗎?”

艾琳一驚,懷疑他是自家人派出來,要把自己抓回去的。神情立時慌亂了,她瞪着那人,把嘴唇緊閉成了一條線。

那個人也不兇,也不笑,神情正經得幾乎肅穆。對着她微微一躬身,他顯出幾分鄉下紳士的氣派,“你一定不記得我了,我叫陳有慶。夏天的時候,我去國民飯店找過白露生,後來還給龍雲騰開了幾天汽車,那時候我見過你好幾次。”

艾琳沒明白他的意思——你認識白露生,你給龍雲騰開過汽車,可這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陳有慶盯着艾琳,繼續說道:“你家裏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我現在也是一個人,不跟他們幹了。”

艾琳瞪大了眼睛看他,還是糊塗着——什麽叫“也”是一個人?

陳有慶凝視着艾琳的大眼睛,那大眼睛是透明澄澈的灰色琉璃珠子,四周簇擁着一圈漆黑的長睫毛。單這兩只眼睛,他覺着,就夠自己看半個月的。

“我……”接下來他忽然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了,心裏亂糟糟地思索片刻,最後他把心一橫,索性問道:“你餓不餓?這地方怪冷的,咱們吃早飯去吧!”

艾琳同意了,不是她的警惕心全喂了狗,而是她想要和這人談一談,看看能不能探出白露生的下落來。

這一路上,艾琳被陳有慶吓了好幾跳。

首先,這陳有慶一言不發,專門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看還不是好好地看,是鬼頭鬼腦地看;然後,這陳有慶竟然先帶着她去了旅館,開了一間上等屋子,這幾乎可以坐實他是不懷好意了,然而未等艾琳逃跑,他先跑了,跑了能有二十多分鐘,他回來了,一手端着四屜熱包子,一手端着個大托盤,托盤上擺着兩大碗熱粥,粥碗上還架着兩根棒槌一般的新鮮油條。在房間裏找桌子放下了左右手的食物,他把一把木頭椅子搬到桌前,又彎腰伸手在椅子面上抹了兩把,最後直起身望向艾琳,“你坐,吃吧!”

艾琳看着當下的情形,感覺不是自己怕他,倒是他有點怕自己。狐疑地走過去坐下了,她不客氣地端起大碗,低下頭啜飲了一小口米粥。熱粥順着她的喉嚨往下走,開天辟地似的燙出了一條道。等到這口粥落了肚,她猛地打了個寒戰,周身的汗毛随之直豎,她在一瞬間恢複了所有的知覺——真冷啊,真餓啊!粥真熱真稠,房間裏的空氣真溫暖。下意識地拿起筷子,她毫不客氣地夾了一只熱包子咬下一口。陳有慶讓茶房送來開水,倒了一杯放到她手邊,她也理直氣壯地沒理會。一口氣吃了四只小包子和大半碗粥,她飽了。放下筷子捧起杯子,她這才發現陳有慶像個聽差似的站在近前,一直沒有落座動筷。

“謝謝你的早餐。”她終于開了口,“可是你怎麽不吃?”

陳有慶笑了一下,“你先吃,你吃完了我再吃。”

從道理上,艾琳知道自己應該向他道一聲謝,然而對着他看了又看,她越看越感覺這人不對勁,“陳先生太客氣了,我們素不相識——”

陳有慶打斷了她的話,很堅決地反駁,“認識的,我見過你好幾面。”

話音落下,他突兀地又補了個笑容。

艾琳掃了房門一眼,房門安裝的是彈簧鎖,但是沒有反鎖,一扭就能開。陳有慶若真是敢對自己圖謀不軌,自己說逃就能逃。

兩人沉默了片刻,艾琳又問道:“你說你現在,不在龍雲騰那裏當差了?”

陳有慶一點頭。

艾琳又問:“為什麽?另有高就了嗎?”

陳有慶垂眼盯着地面,先是無語,良久之後才答道:“他把我爹殺了,我沒娘,就那麽一個爹,沒招他沒惹他,什麽都不因為,糊裏糊塗地就讓他斃了。”

艾琳聽了這話,忍不住苦笑了,“那我們是一樣的了,我也從小沒娘,我的至親,也只有父親一個。”

然後兩人又是沉默。

陳有慶走到桌前,和艾琳相對着坐了下來。端過餘下的一碗粥,他低頭喝了兩口,忽然說道:“你別怕,我不是壞人。”

艾琳不置可否地一點頭,随即問道:“你還有白露生的消息嗎?”

陳有慶擡起頭,“沒有,你還想找他?”

艾琳扭頭望向窗外,瞳孔清澄到了極致,像是靜靜的湖水,可以倒映窗外的高天流雲,“是的,想找到他,當面質問他,然後殺了他。”

“可我聽說,真殺了滿将軍的人,是龍雲騰。”

“白露生是主謀,而且是卑鄙的主謀。如果他的複仇方式是和我父親公平地決鬥一場,也許我還不會這樣恨他。我當他是天下最好的人,可他其實只是個居心叵測的騙子。”

陳有慶看着她,看她說話時從紅唇中偶爾露出來的雪白牙齒。和夏天時相比,她明顯瘦了。胖一點的時候,她看起來是個明眸皓齒的東方美人;如今沒了豐潤面頰的掩護,她顯出了西洋化的面目輪廓,眼窩深了,鼻梁也高了。負氣似的瞪着陳有慶,她雪白的面孔浮在暗淡背景之中,在陳有慶的眼中,她越發地像一幅畫。

陳有慶覺得她太漂亮了,女人要是漂亮到這般地步,那麽她說什麽都對了,不對也對了。

“你要是沒地方去,就在這兒住吧。”他換了話題,“你一個人住,我另有地方安身。你別發愁,我現在手裏有錢,供得起你。”

說完這話,他開始悶頭吃包子。艾琳面無表情地打量着他,心裏還是很困惑,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麽就對自己負起責任來了。

艾琳在這家旅館的上等房間內住了半個來月,然後跟着陳有慶起程到大連去了。

在這半個月裏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滿大少爺在京津兩地的大報上刊登了啓事,聲稱自家已将滿靜蘭逐出家門,從此她的死活與滿家再無關系——艾琳的中國名字,就叫作靜蘭。第一件大事并沒有再讓艾琳痛不欲生,第二件大事則純粹只是她自己的大事:她發現陳有慶明顯是非常地愛自己。

艾琳不是很了解這種土包子的戀愛手段,但她知道陳有慶對自己一直很規矩,仿佛自己肯賞他個笑模樣,他便榮幸之至。可惜她不愛陳有慶,即使陳有慶驟然變成了個翩翩公子,她想自己也許還是不會愛。翩翩公子她見得多了,她不稀罕。

她就愛過那個白露生!

她愛他的一舉一動,愛他的一轉臉一蹙眉。她現在都恨死他了,還能清清楚楚回憶起他或笑或颦的模樣。露生已經騙了她,她不能做他的幫兇,再騙自己一次。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她對陳有慶坦坦蕩蕩。同時,患難見真情,她不肯對陳有慶做絲毫的戲弄。陳有慶告訴她,說自己通過朋友介紹,想去大連求個前途,問她:“你去不去?”

艾琳答道:“我信你是個好人,可你縱是帶我去了,我也不會同你結婚。”

此言一出,陳有慶卻是低頭笑了,又低聲說道:“我沒奢望那個。”

說完這話,他不聲不響地買了兩張船票。而臨出發時艾琳才發現陳有慶就住在旅館附近的一家大車店裏——那地方便宜,只要不挑揀,對付着也能睡覺。

艾琳故意裝不知道。陳有慶給她添置了一身新衣服,外面大衣是最厚的英國呢子,她把這一套洋衣服洋皮鞋披挂上之後,立刻又變回了先前那位顧盼生輝的滿五小姐,把人高馬大的陳有慶生生襯托成了跟班夥計。出發那天兩人到了碼頭,她在前頭走,陳有慶在半步之後緊跟着。走着走着,她忽然轉身拉扯了陳有慶一把,讓他和自己并肩同行。陳有慶猝不及防,險些被她拽了個踉跄,站穩之後,他紅了臉,“我這模樣和你一起走,看着不相配。”

艾琳昂首說話,語氣不溫柔,幾乎有些刁,“等到了大連,你也添身新衣服,看着不就配了?”

“我一個大老爺們兒,穿什麽都一樣。”

艾琳依然是兇巴巴的,“那你往後退,我不管你了。”

她非兇不可,陳有慶對她這麽好,她簡直想要落淚。可真落淚是不好意思的,所以她虛張聲勢,反倒更刁蠻。

在艾琳和陳有慶登船之時,露生已經在上海安頓了下來。

他在英租界內獨占了一座二層小洋樓。小洋樓太小了,遠看像是紅頂白牆的玩具房子,很穩妥地安放在一塊小小的綠草坪上,他一個人住,也不會感覺空曠。房內只有有限的幾樣家具,是前主人留下來的,已經足夠他用。二樓有間方方正正的屋子,被他收拾出來當了書房。坐在桌前攤開紙筆,他如約寫信,向龍相報了平安。

一封信郵寄出去,足足過了十多天,他才收到回信。這回信的确是雲帥親筆,因為滿篇的字越寫越大越寫越大,統共沒有幾句話,卻是寫滿了兩張信箋,并且沒有落款。大概是寫着寫着不耐煩了,停筆就算完結。露生将這封回信讀了兩遍,每個字都認識,然而合成句子,卻是前言不搭後語。

如此過了三日,他又接到了一封信。

這封信上的發信人署名為“龍秀娥”,露生對着信封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想起了“秀娥”二字的來歷——自己小時候給丫丫起過一個學名,不就是秀娥嗎?

這名字自打出生那天起,就沒被任何人使用過,今天總算是有了它的用武之地。洗了雙手坐到書桌前,他撕開封口抽出信箋打開來,看到了滿篇密密麻麻的小字,工整得像是印刷出來的。很驚訝地擡手抓了抓頭發,他還真不知道丫丫能把字寫得這樣好——即便稱不上一聲好,至少也是工工整整、有模有樣,只是格式不對。其內容如下:大哥哥,我是丫丫,聽說你在上海住下了,住得好嗎?這是我自己給你寫的信,他不知道。你再給他寫一封信,等他回信的時候,我讓他順路把皮袍子捎給你。袍子是新的,他穿了有點大,正好給你。我說把袍子給你穿,他也說把袍子給你穿。我很好,他忙得不回家,我一個人在家。我想給你和他織毛線背心,織到一半被他拿去織了,我只睡了一小會兒,他就把前襟織得那麽長,還不好拆。你別告訴他我給你寫信,我怕他又胡思亂想。你在那邊,有人給你做飯洗衣服嗎?天氣冷了,你記得吃熱飯,故個廚子,或者自己下館子。

寫到此處,戛然而止,不但底下沒有落款,信中還夾了幾個白字。露生對着這封信笑了笑,心想這怎麽辦呢,自己能不能明公正氣地給丫丫回一封信呢?

凝神思索了片刻,他靈機一動,攤開信紙寫下了“雲騰吾弟”四個字。對着這四個字又思索了一番,最後他換了一張新信箋,重新寫道:小子!你那寫的都是些什麽東西?我教你認了幾年字,你怎麽只學了些鬼畫符?你自恃頭腦聰明,從來不肯下半分苦功,我看你那筆字,還不如丫丫。你的回信,有十之六七都是我所不能看懂的,以後的回信,你讓丫丫來寫。

寫完這幾行字之後,露生放下了筆。這還沒算寫完,但真把信寫得太長了,他想,龍相也未必會看。

但是他不看,丫丫會看,丫丫讀信寫信是不犯難的。想到這裏,他抄起筆,一筆一畫地又寫上了。

露生的信箱有了用武之地。

這個鐵皮信箱就挂在大門外,先前本是鏽跡斑斑的,被露生一點一點地蹭出了鋼鐵本質,又在大晴的天氣裏,給它刷了一層黃油漆。每天早上他都會走出去敲敲郵箱,人和郵箱之間像是通了靈,他這麽敲幾下,就能從聲音上判斷出裏面有沒有信件。

露生百無聊賴地坐在家裏寫信、讀報紙、打掃房屋,有時候自己給自己做一頓飯。他那性子有一點“獨”,凡事寧願親歷親為,不肯把仆人招到家裏來。這樣的日子過了能有兩個來月,他取出一點錢,買了一點股票,開始隔三岔五地跑一趟交易所。如此又過了一個多月,他賣出股票算了算賬,發現自己竟然賺了兩百多塊錢。

露生活到二十幾歲,生平第一次自己賺錢。對着這兩百塊錢,他先是驚訝,後是喜悅,遺憾的是無人可說,只能寫在信裏,告訴龍相和丫丫。

這封信寄出去後,過了很久才來回信。丫丫在信裏說自己前些天受了風寒,如今才好,也沒提龍相,只啰啰唆唆地寫了些瑣事。露生對着這封信看了又看,不知怎的,總感覺這封信上有淚水的氣味,可淚水又哪裏會有氣味呢?

他買了幾大瓶營養藥丸郵寄給了丫丫,又問龍相自己什麽時候能夠回去。這回龍相親自寫了一封回信給他,信上的字照例是越寫越大,言簡意赅地告訴他“別回”。

再然後,忽然間的,露生就在報紙上看到了北方開戰的消息。

開戰的一方是龍司令,另一方是露生聞所未聞的聯軍。仿佛是幾家人馬聯合起來,要圍攻龍相一個。他緊張起來,不知道龍相怎麽犯了衆怒。偏偏丫丫的回信也來得越來越遲了,他只能從報紙上了解戰況。心急如焚地過了一天又一天,轉眼間到了年關,這個時候,報紙上有了新消息,說是交戰雙方如今耐不住饑餓和嚴寒,要談判講和了。

露生松了口氣,想回北京看他們一眼。然而龍相依舊堅決不許,堅決得異常,簡直像是心裏有鬼。但是他素來都是與衆不同的,所以露生也沒多想。

露生孤孤單單地過了個春節,然後又過了一個多月,才終于又收到了丫丫的來信。一看見信封上的“龍秀娥”三個字,他就知道這是丫丫偷着寫給自己的。丫丫告訴他自己年前又生了病,養到如今才徹底痊愈。他沒想到丫丫會騙自己,所以也信了。

三個多月沒給他寫信,是因為丫丫實在是寫不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她的右小臂被龍相打折了骨頭,養到如今,骨頭已經重新長結實了,然而右手明顯變得不那麽靈便,無論是寫字還是做針線活,都得慢慢來了。

為什麽挨打?拿什麽打的?很奇異地,她居然都忘記了。家裏扔着一本列車時刻表,南北所有的火車線路,上面都有。她打開來找到津浦線,一站一站地往下看,從天津一直看到浦口。她記得很清楚,大哥哥說過,那年他就是坐這一條線路的火車往南去的。從天津到浦口,要走好幾天,不過不風吹不日曬的,時間長短倒也沒關系。這一趟的盤纏,連車票帶吃喝,有個三四十塊錢也就夠了。丫丫自己手裏有一百來塊錢,真要是出門的話,那麽財不外露,自己在臨上火車前還得預備些幹糧。幹也不怕,泡泡熱水對付着能吃就行,要是有蘋果有梨,也該買幾個帶上。

她從未獨自出過遠門,但是盡了自己的全力,她竟然把前前後後都想周到了。最後她打了個冷戰,回過神來,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心想:“我這是在想什麽呢?瘋了?”

但是手裏攥着那本列車時刻表,她再忘不掉自己現在能拿出一百塊錢來,足夠她坐一趟漫長的火車,離開龍相。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敢真的走。龍相太愛她了,結婚整四年,他依然沒有生出半分的花花心腸。他的情緒,好的壞的,也都統統地發洩給她,仿佛她是金剛不壞之身,可以由着他揉搓一生一世。

天氣漸漸暖和,北方的戰事漸漸激烈起來。露生人在上海,依舊只能通過報紙來了解戰況。龍相如今仿佛已經忙得焦頭爛額,露生說自己想要回去看看他和丫丫,結果随即便接到了他的電報——他不耐煩寫信了,直接通過電報告訴他“別給我添亂”。

露生對于他的大事業,一直是有點摸不着頭腦。他看龍相就是個渾賬小子,然而看外界輿論對龍相的評價,他又感覺這瘋小子随時都有登基稱帝的可能。于是懵懵懂懂地,他被對方這封電報鎮住了,只怕自己貿然回去了,真會有損人家的千秋功業。

于是從春到秋,他平日只在交易所裏消磨時光。雖有賠有賺,但因他是個穩當性子,不貪大利,所以算起總賬,還是以賺為主。天氣又冷了,滿樹才之死早已成了無人提及的舊聞,又因為戰争發生在遙遠的北方,而且一直不分勝負,所以滬上的報紙對它也漸漸失了興趣。以至于露生偶爾竟會産生錯覺,懷疑戰争已經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他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回去一趟。可是未等他收拾好行裝,丫丫的信卻來了。

丫丫在信中告訴他,自己要跟着龍相離開北京。到底會去哪裏,目前還不知道。所以大哥哥這些天不要再往家裏寫信了,等他們安頓下來了,她再想法子通知他。

落款日期是十天前,換言之,他此刻即便回了去,也只能撲個空。一顆心忽然慌了起來,他想龍相是不是又把丫丫帶到前線上去了?這小子總像是預謀着要和丫丫同生共死,越到了危險時候,越要把丫丫捎上!

但這兩位要真是同生共死了,露生想,那自己可怎麽辦?

想到這裏,胸中就像是燒起了一團火,晝夜不停地烤着他,一烤就又是一個多月。

一封地址不詳的來信充當了消防隊,因為信封上有“龍秀娥”三個字。這封信很長,是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寫在了有限的兩張紙上,正反兩面全是字。露生急急地讀了一遍,得知丫丫目前在一個鎮子上,吃穿用度還都不受限制,離戰場也遠,連炮聲都聽不見。但是這地方只不過是臨時落腳地,住不久,遲早還得回北京。

對于龍相,她則只字未提。

她不提,露生也不想他。回信是無處可寄了,他只能坐在家裏幹等消息。天氣越來越冷,但是不耽誤他天天早上出門去敲他的信箱。連着敲了一個多月,這天,他終于從信箱中找到了新信件。看到那封信,他的心在胸腔子裏翻了個跟頭,及至再看清信封上的“龍秀娥”,他那顆會翻跟頭的心髒又翻回了原位——能寫信的丫丫,必然是安然無恙的。

他拿着信要往回走,然而未等他轉身進門,報童沿街跑了過來,将報紙往每戶人家的信箱裏插。于是露生走回院門口,将新報紙抽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展開報紙看了看大标題。今天總算又有了北方的新聞,題目是漆黑的大字,中間有個人名,寫作徐子誠。露生看着很眼熟,然而又想不起這人究竟是誰。大題目下面還有略小些的副标題,其中一句是“聯軍各兵團共同迫近,熱察直三角區激戰”。露生邊看便往門內走,進門之後他把報紙和信一起放到了桌子上,然後從小電爐子上拎起大水壺,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開水注入冷杯子裏,立時騰起一團白霧,與此同時,露生忽然打了個激靈。

他想起徐子誠是誰了,徐子誠就是徐參謀長啊!

慌忙放下水壺走回桌前,他抄起報紙重新細讀了一遍。這一回他看明白了——徐參謀長叛變了!

露生慌忙放下報紙撕開了信封。信上還是丫丫的筆跡,他慌裏慌張地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最後确定丫丫對自己是報喜不報憂,有好些實話,她根本沒說!

丫丫沒提徐參謀長叛變的話,只說一切都好。她還是沒能回到北京或者天津去,一直在鎮子和縣城間輾轉,那些地方的名字,全是見識短淺的她聞所未聞的。龍相如今情形如何,她完全不提,所以露生讀完了這封信,只能肯定他倆如今都是活着的,可是活得好不好,下一步要怎麽走,那麽他就完全猜測不出來了。

于是露生推開信與報,起身上樓去檢視自己手中的財産——臨行時,龍相給了他一張折子,折子上的數目,有幾百萬之巨。除了他手裏的這張存折,龍相手中必然握着更大的財富。換言之,夠他們三個吃一輩子飽飯了。

“我是不是應該立刻去找他?”露生遲疑地問自己。

這問題沒答案。早在龍相第一次上戰場時,露生就幾次三番地想要把他揪回家老老實實地當少爺,然而龍相一路大勝,自己所做的悲觀預言,全部沒有實現。他真龍轉世,他如有神助,凡人有什麽辦法?

露生沒了主意。從新聞上看,龍相仿佛随時都會潰敗,然而一個禮拜過後,這一類的報道漸漸少了,龍相也并沒有真的潰敗。露生松了一口氣,心想那邊大概又打起了拉鋸戰。然而這口氣還未松完,丫丫的信又來了。

這封信乍一看并無特色,然而撕開封口向內一看,露生發現裏面裝的并非正經信箋,而是一張香煙盒裏的錫箔紙。錫箔紙有一面是純白的,上面寫了幾行墨跡幹涸的小字:大哥哥,他病了,打仗可能是打不贏了。他誰的話也不聽,力氣又大。跟着他的人都散了,我一個人實在是弄不動他,你來救救我們吧。我一直在跟着軍隊撤退,我也不知道我在哪裏。丫丫。

露生對着這張錫箔紙愣了能有一分多鐘,随即起身進了卧室。這回他沒往外拎皮箱,而是幹脆利落地收拾出了個小包袱,然後脫了自己那一身西裝,他換上了棉衣布鞋。把小包袱往身上一系,他下樓,出門,鎖門,上街攔一輛洋車,直奔火車站。事到如今,他心裏反倒清靜了一點,因為目标明确,比不上不下地受煎熬強。龍相那個渾賬小子,果然把丫丫帶到險境裏去了,可為什麽向自己求援的人是丫丫?龍相為什麽不吭聲?他還看不起自己、信不過自己嗎?

但是沒關系了,不用怕了。露生在火車站排隊買票,心裏是清靜的,兩只手卻一直在抖。他在心裏對千裏之外的兩個人說話:“你們挺住了,大哥哥這就到。”

北上的火車起初行進順利,可是一進山東便開始減速,甚至慢到了走走停停的地步,讓露生在火車上度過了新一年的元旦。

慢也罷了,畢竟還是在走,露生沒想到火車最後會幹脆地停在了半路。因為前方開了戰,鐵路被炸毀了老長一段——沒有鐵路,火車自然是非停不可。什麽時候能把鐵軌重新鋪好?那可不好說,天這樣冷,況且前方依然在打。一天能修好嗎?一天?開什麽玩笑,一個禮拜還差不多!露生在火車內四面八方地問了一圈,尤其是過路的茶房和查票的,被他攔住來回問了好幾遍,問得人家直不耐煩。等把情況全打聽明白了,并且确定前方開戰那兩支隊伍都和龍相沒有關系了,他随着乘客們一起下了火車。

火車既是一時半會走不了,乘客們就得進入附近村鎮,先找個地方安歇。露生記得當年有一次也是聽說龍相和人開了戰,自己也是心急火燎地回去找他,火車也是在半路趴了窩,于是自己下去雇了一輛大車,自力更生地繼續前進。這經驗是有用的,上次行得通,這次當然也可以。于是在吃了兩大碗熱面條之後,他開始設法找車。

然而沒有車,馬車驢車騾子車一聽他是要往前頭打仗的地方跑,車夫們直截了當地向他搖了頭。他加錢,加十倍的錢,可重賞之下,依然沒有勇夫。

于是他用那十倍的錢,買下了一頭瘦驢。這驢一身斑斑癞癞的髒毛,成排的肋骨顯出一根一根的形狀,倒是鞍辔俱全,雖然鞍辔也都破舊到了糟爛的地步。露生牽着這驢,簡直有點不忍心騎它。可驢子再孱弱,四條腿跑起來也要比人快,于是露生在問清道路之後,牽着驢連夜便上了路。

這一夜,下起了大雪。

露生先是牽着驢跑。雪是鵝毛大雪,露生的眉毛睫毛全結了一層霜。跑到半夜,他實在是跑不動了,一狠心擡腿騎上了驢背。驢倒是沒意見,馱着他連跑了幾裏地,看樣子還能堅持着繼續跑,但露生自己受不了了——鞍子有毛病,非常之硌屁股,尤其是硌男人的屁股。

跑到天微微亮的時候,一人一驢全累到了極致。露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抓了雪往嘴裏填,驢也低下頭,連白雪帶幹草一起啃。前方并沒有槍炮聲音,于是露生就很困惑,不知道那傳說中的一仗到底是開在了哪裏。

正當此時,他感覺身下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屁股,他的手陷入雪中,手背不知是被什麽硬東西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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