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不要哭了

分明只是基于當下語境一句不經意的調侃。

容鶴再清楚不過。

但壞就壞在陸霄遠話中帶笑,那語氣,和十一年前太像。

所以他還是沒能忍住,偷偷在陸霄遠面前回憶起過去,想起陸霄遠第一次叫他“小少爺”的場景。

那時候,陸霄遠十七,他十五。

十五歲的容鶴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踏足老家最亂的區域,一個被當地人稱作“王八灣”的地方。

這片區域其實有正經名字,叫“黃發灣”。而“王八灣”這個诨名在方言上不僅與之諧音,還有“水淺王八多”的意思。

容鶴從出租車上下來,第一印象就是“髒”,太髒了,簡直無從下腳。

兩旁的路牙子挂着經年累月的黑褐色油污,散發着異味,幾個青皮寸頭紋着大花臂的男人不嫌髒地坐在上面抽煙。

發廊門口,數九寒冬卻穿着暴露的女人向過路的男人抛着媚眼。碰上起色心上鈎的,便立刻化作水蛇纏到對方身上,三言兩語哄進溫柔鄉。

容鶴不敢多看,即使掩住鼻子,也難擋那股潮濕發黴的氣味。

這裏肮髒混亂、暗藏危險,簡直和他爸爸告誡他的一模一樣。

他穿着幹淨熨帖的藍白校服,背着有棱有角的黑色雙肩書包,仿佛一個擅闖禁地的入侵者,一路被人用各種目光盯着。

他攥緊書包帶,悶頭往前走。

腳步和心跳你争我趕,越來越急。

直到看到不遠處燒烤攤前那個高大身影,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才終于落了下來,瞬間被安全感包圍。

四平米的空間太小,還要擺個烤架,有點容不下一米八的男生。只要稍微往前一探頭,就會碰到用鐵絲拴着的裸露燈泡。

但陸霄遠始終站得筆直,身姿如同一棵挺拔的樹。

再走近些,陸霄遠的臉也變得明朗了起來。

他沒什麽表情,眉眼冷峻,嘴角還有一道結痂的褐色傷口,在電燈泡銳利的白光下顯得異常富有血性,沒有半分頹敗的感覺,更別提那日驚鴻一瞥的厭世感——

三天前,在操場邊的小巷子裏,作為值日生的容鶴第一次見到比他高一屆的陸霄遠。那時的陸霄遠正受着傷,孤零零靠在陰冷的牆角,仿佛下一秒就會從人間消失,弄得容鶴心驚肉跳。

容鶴悄悄走到陸霄遠家的攤位旁,沒過去打擾,坐在一張桃紅色的塑料凳上,雙手托腮,看着五米外陸霄遠娴熟的動作——

翻烤、撒料、裝盤。一氣呵成。

充滿超越少年感的銳意。

容鶴有點看呆了,直到陸霄遠大步将鐵盤端到一桌客人面前,轉身走向他,才堪堪回過神來。

他立刻站起身,喊了句:“陸學長。”

陸霄遠輕輕挑起眉梢,問:“你怎麽知道我住這?”

容鶴誠實道:“我找你班主任問的。”

陸霄遠又問:“那你來做什麽?”

容鶴指了指陸霄遠的腹部:“我來探望你,看看你傷勢怎麽樣了,有沒有去診所換紗布。”

陸霄遠淡淡道:“不用,這種小傷,我自己能處理。”

肚子上都縫針了,還能是小傷?

容鶴瞪大眼睛。

陸霄遠顯然沒有招待同學的經驗,他對容鶴道:“那邊有汽水,自己去拿。”

容鶴立刻跑到堆放可樂的角落,乖乖拿了一瓶回來,擰了兩下,遞到陸霄遠面前,眼巴巴道:“擰不開。”

陸霄遠沒接,低頭看他:“我手上有油。”

容鶴只得悻悻然縮回手,繼續嘗試。

陸霄遠在旁看得直皺眉,搖搖頭道:“你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少爺嗎?”

他帶着輕笑,語氣略有調侃之意,說話間微微擡起下巴,盡管還沒成年,但下颌線已經初顯棱角。

被陸霄遠調侃成“小少爺”,容鶴一陣窘迫,臉也紅了,那抹紅暈在白皙的皮膚和刺眼的燈光中分外顯眼。

陸霄遠嘴上這麽說,但還是在深藍色的圍裙上蹭了蹭手,結果越蹭越髒,便索性抽出幾張衛生紙,包住瓶身和瓶蓋,用力一擰,沒擰開。

再用力一擰,還是沒擰開。

陸霄遠皺着眉,大拇指順着瓶蓋摩挲一圈,仔細研究了片刻,發現确實不怪容鶴力氣小,是這瓶汽水包裝有問題,恐怕要拿刀子把防盜環割出口子才能打開。

“等着,我再去給你拿一瓶。”陸霄遠說完就去洗了個手,在一箱汽水裏挨個兒檢查了半天。

就在這時,對面鬧哄哄的面館突然發出碗碟碎裂的巨響,兩桌人毫無征兆地扭打了起來,髒話沖天。其中一人掄起酒瓶,照着另一人的腦袋狠狠就是一砸。

血飛出來的瞬間,容鶴一把捂住了眼睛。

往回走的陸霄遠見狀,當即扔下汽水,喊隔壁賣水果的老頭幫忙看一下攤,抓住容鶴的胳膊将他帶離了小吃街。

暴力和混亂被夜色阻隔在深處,安靜的路燈下,陸霄遠問容鶴:“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容鶴輕輕喘着氣,搖頭道:“不用了學長,我打車就好。”

陸霄遠看着他煞白的嘴唇,不放心道:“你沒事吧?”

容鶴扯扯嘴角,露出一個牽強的笑:“沒事,就是見血了有點反胃。”

陸霄遠驚訝:“你怕血?”

容鶴盯着腳尖道:“我只是不喜歡暴力,害怕有人受傷。”

陸霄遠聞言,沉默了片刻,問:“那你上次見到我的時候,怎麽不怕?”

不僅不怕,還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做了個傻乎乎的自我介紹,發現他受傷之後,執意架着他去附近的診所,甚至不惜翹掉一堂課,被教導主任免去了“值日生”的光榮稱號。

這個問題有點難,容鶴沒能及時回答。

但在他第二次來“王八灣”找陸霄遠的時候,終于有了确切的答案。

那天,還是一樣黴濕的夜晚,月亮起了一層模糊的毛邊,紮在人心上生疼,仿佛赤裸裸的挑釁。

容鶴鼓起勇氣再次來到“王八灣”,卻看到那簡陋但井井有條的燒烤攤變得一片狼藉。

六七個學生模樣的男生将陸霄遠逼到牆角,周圍的人全都視若無睹般做着自己的事,沒有一個人上去幫忙。

這些人穿着虹榆七中高二年級的校服,腳上登着一雙比一雙貴的球鞋,很明顯是跟陸霄遠一屆的富二代。

為首那人開了瓶啤酒,威脅道:“你把這瓶酒一口悶了,我就放過你,還有你家這個破攤子。”

說着還往酒裏吐了口口水,引發一陣哄笑。

陸霄遠嘴角傷口又裂開了,流着血,表情冷得吓人。他看了一眼面前的酒瓶子,突然擡腿就是一腳,把人狠狠踹翻在地。

其他人都愣了,反應過來的時候紛紛要撲上去揍人。

容鶴連忙大喊一聲“住手”,然後把書包用力摔到地上,發出巨響。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他趁機沖了過去,擋在陸霄遠身前怒吼道:“你們目前已經觸犯了法律,監控全都拍下來了,證據确鑿,我爸爸是思傑律師事務所的大律師容思傑,你們一個都逃不掉!”

幾人聞言,竟然真的面面相觑,臉上露出顧忌。

雖說是群無法無天的富二代,但草包成分偏大,何況“容思傑”這三個字的确聲名顯赫,确實挺能唬人的。

為首的那個捂着腿,說了句“給我等着”,然後帶着其他人離開了。

容鶴一直擋在陸霄遠面前,等那群人走沒影了,才感到一絲腿軟。

他深吸一口氣,撿起地上髒兮兮的書包,從裏面拿出一張創可貼,撕開後小心貼在了陸霄遠嘴角上,白淨俊秀的臉皺成一團。

陸霄遠唇角忽然彎了一下,雖然很短暫,但弄皺了容鶴剛展平的創可貼,留下了明顯的證據。

容鶴和他臉對着臉,吸了吸鼻子,問:“學長,你笑什麽?”

“笑你傻乎乎的。”陸霄遠說完,突然将容鶴抵在牆根處,低下頭嚴肅道,“你以後別再多管閑事了,你對他們自報家門,只會讓他們記住你,給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煩。”

青春期的男孩多少有點荒誕又魯莽的英雄主義情結,尤其是容鶴這種活在真空狀态,又正義感爆棚的小少爺。

“我才不怕他們。”容鶴斬釘截鐵道,“我爸真的是很厲害的律師,所以學長的閑事,我下次還會管,而且管定了。”

容鶴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神堅定,如同許諾,雙眸比天邊的月光明亮萬分。

而這,就是他的答案。

他的确恐懼暴力,但不害怕被暴力環繞的陸霄遠。

因為從第一眼起,他就對陸霄遠燃起了前所未有的保護欲。

這和身高、年齡、力量都沒有關系,他只是單純想保護這個光彩奪目,卻被推入淤泥的靈魂。

盡管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陸霄遠究竟被怎樣的混蛋纏上了。

……

陷入突如其來的回憶,而且還不是什麽值得回味的美好往事,容鶴太陽穴突突直跳,咀嚼食物的動作也越來越慢,直到一只修長的手握着熱氣騰騰的玻璃杯出現在他眼前。

“蜂蜜水,緩解頭痛。”

短短十五分鐘的早餐時間,容鶴在陸霄遠面前揉了三次太陽穴。

容鶴沒接,而是呆滞地擡起頭,仰望陸霄遠。

想起昔日那個被油污和惡意包圍的孤單少年,再看到眼前橫掃大半個演藝圈、受無數資本争相追捧、被千萬人稱作“下凡天神”的英俊男人,他驀地有些鼻酸,心髒也泛起密密的疼,心說“還好,還好”。

他最終沒能做到的承諾,陸霄遠自己也一樣扛過去了。

俯仰對視間,陸霄遠怔了怔,一貫雲淡風輕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了幾分慌亂。

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我剛才的話,可能說得重了一點。”

容鶴還沒來得及從低落的情緒中抽離出來,猝不及防聽到陸霄遠這句話,不禁面露疑惑。

陸霄遠又道:“我沒有別的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是什麽意思?

容鶴眨眨眼,更疑惑了。

他剛要開詢問,就看到陸霄遠把玻璃杯放到桌上,單膝點地半蹲在他面前,仰起頭道:“我收回那些話,你不要哭了,好嗎?”

話裏滿是不太熟練的哄人語氣,聲音很輕。

容鶴吓了一跳,趕忙拿起一旁的手機當鏡子,發現自己的眼圈居然紅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