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柳先生
更新時間2013-1-15 20:32:26 字數:2676
然而不同于前夕陰郁的樹叢,山谷間的野花随風輕輕搖曳,即是夜晚,也透出一股與世無争的祥和來,讓龍吟月略略又感到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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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深谷雖不至于四季如春,氣溫卻很适宜,中年人借了一套男子的白衣給龍吟月換上,便一起上了山谷的頂處,兩位前輩的墳頭就選在了這裏,能夠望到遠處的高山流水,一脈相連。
中年人姓柳,他稱自己并不是一個江湖人,只是來此隐居,恰巧與黑白老人做了鄰居。龍吟月便喚他為柳先生,倆人合力為黑白老人在山頂落了葬。被雨水沖刷過後的泥土松軟濕凝,待填好了墳頭,柳先生拿出一塊布卷遞給了龍吟月。
“這是兩個老頭內功心法的口訣,你記下後就燒了它。”
随後,柳先生又将事先準備好的香燭,點在了碑前。
“他們倆早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一月之前便不再進食,挑上你只是為了讓他們畢生的功力有所傳承。可見他們也不是什麽十足十的瘋子,到底對武學還是十分癡迷的。之所以有我進洞尋仇的一出戲,不過是他們不想把武功留給一個對他們不敬的人。”
“我……”龍吟月拿着絹布站在墳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對柳先生托盤而出,“我自身也有仇家,兩位師傅傳我武功,對我來說的确如虎添翼,但若兩位前輩不想因他們的武功而令江湖多添殺戮,我願意歸還。”
“呵,還?怎麽還?去陰曹地府還嗎?”柳先生松了松手上的紙錢,對空中一擲,雪白的紙錢在空中紛飛,分外蒼涼,“只要你對他們恭敬,武功拿去做什麽用,我管不着。”
龍吟月點頭想了想,不顧地上肮髒的泥土,跪在墓碑前,三指對天,起誓道。
“弟子對天起誓,此生若足能行,氣未竭,清明冬至,定來拜祭兩位師傅。”
柳先生站在一旁,沒有多說,只是點了香遞給她,默默地看着碑上的名字,不尤嘴角一翹,在心中嘆一句:恭喜了,黑白瘋子,沒想到你們瘋了一輩子,臨死倒收了個明白徒弟,也算是後繼有人了。
柳先生又點了兩柱香,插在不遠處的兩座墳前,袅袅的煙香蕩漾在那木制的墓碑前,上面只刻了一個日子,想必是他們的死忌,其他便什麽都沒有了。
“這兩座墳自我十年前隐居到此,已經在了,是那兩個老頭子埋下的,聽說也是平白無故丢了性命的江湖人。不過說起來,三年前,我倒見過有人來拜祭,可随後再也沒有看見半個人影。”
龍吟月默默颔首。又是如此麽,江湖人的性命仿佛就是飄散在空中的柳絮,飄渺無痕,生死之間仿佛一切都是空無,甚至得不到他人的同情和悲痛。若是有一天,自己也葬身在無人知曉的山谷裏,想必下場也不會有什麽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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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月也上前鞠了一躬,看着面前的新墳舊墓,她想,生命太過脆弱,所以起碼在她死前,總有一些事,她一定要去做到。
龍吟月看見地上有一小壇的酒,便拿了起來,緩緩灑在墳頭。只是那一剎,柳先生總算正眼瞧了瞧面前的女子,與她在洞穴中正義凜然的俠義不同,此刻的她,從眸中流露出的是一股俯視衆生的氣韻,這種比臨天下的傲氣,往往出現在将相之中。
柳先生将手中最後一把紙錢灑在空中,這個天下的女子,或許地位極少能攀過男子去,但是自古以來才情傲氣、舉世無雙,比男子更勝的女子卻從來不少,因為一個女子而使将王開天辟地的故事更是代代不缺,那麽眼前這個露出傲視天下氣韻的江湖女子,她的手上又會掀起一段怎樣的江湖風雲。
龍吟月灑了半壺酒,停住了手,微微轉過身,對着柳先生肅穆道。
“柳先生,我身有要事,待師傅頭七過後便要下山,但今日之諾,我絕不會忘。”
柳先生接過酒壇子,仰頭喝了一口,望向黑漆漆的夜,“太講情分的人,只會讓自己越發受累。”他又深深地看了女子一眼,提點道,“你這樣的性子,走江湖,是要吃虧的。”
龍吟月垂着頭,淡淡道:“那什麽樣的人,才不會吃虧?”
“素來天朝君子,若要做個明君,就必定要做一個無情之人。只有無情的人,才不會被人抓到軟肋,才不會去管那些可能是陷阱的閑事,才不會被他人的言語而左右自己的決斷。”
“無情的人……這樣的人對待自己喜歡的人和讨厭的人,是不是也能拿出同一種表情來?”
柳先生喝一口酒,輕笑道:“真正無情的人,不會有喜歡的人,因為這世上沒有人能夠超越他對自己的喜歡。真正無情的人,更可以和自己的仇人把酒言歡,高歌凱旋,因為這樣他才更容易悄無聲息地一刀捅向他敵人的頸背。”
龍吟月聽着微微有些動容,是了,只有那些無情的人才可能不顧同門之恩,背棄師門,殘殺手足。若不是如此,安常瑞居峨眉十年之久,為何可以毫不留情地對她們痛下殺手。可是他呢?他也是一個無情的人麽?還是他只對自己是有情的?只是這份來自仇人的情,她又怎麽能接受。
龍吟月望着遠處的山川,即便隐沒在黑夜中,卻也不能颠覆他們的存在。
“先生說的這種高人,我怕是做不到的。對着自己的仇人,我只想這輩子都不再看見他,更不要說與他同桌而食。”
柳先生輕笑一聲,斜眼看她,“仇人?仇人應該要趕盡殺絕,只是兩不相見麽?”
龍吟月一時愕然,沒有回話。她應該要殺他的,為了大師姐和年師姐,她也該用柯慕言的性命來祭奠她們的亡魂,可是自己下得了手麽?那個曾經笑着為她夾菜,與她同桌而食的人……
柳先生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見女子沉思便也沒有再問,只管繼續道:“好在你的運數是不錯的,有了百年的功力,即使偶爾管上些閑事,想必也沒那麽容易會死。不過……”
柳先生又喝了口酒,鎖住龍吟月的目光,謹慎道。
“做人,要愛恨分清。要愛,就愛得無怨無悔,要恨,就恨得徹徹底底。夾在中間,只會令自己止步不前,說不準還會禍害了別人。”
龍吟月愣了愣,點頭道:“今日得先生指點,弟子受教了。”
“呵,我可不收徒弟。”柳先生擺了擺手,笑道,“我平生最錯的一件事,就是收了個麻煩徒弟。做師傅的時候你要教他學問,時時刻刻候着他的問題,好不容易等他出了師,可以樂個清靜,偏偏他還有事沒事地喜歡來同你聊聊天。面上說得好聽,說是來敬孝道,其實還不是來找我訴苦,我一個隐士,自然不會将他的那些破事說出去。”
柳先生言辭間雖是覺得這個徒弟麻煩,可龍吟月聽着只覺得柳先生打從心底對這個弟子很是疼愛。不尤就讓她想到了掌門師傅,何曾想過破塵洞前的那一別竟會成為永訣。
“這世上能有個人說幾句真心話,也是不容易的。”
女子的聲音顯得有些落寞,柳先生深瞧了龍吟月一眼,這丫頭年紀這樣輕,說出來的話卻總深沉哀嘆了些。所以磨練人心的從來都不是書籍,而是他所相遇的人和他所遭遇的事。
“你出谷後有何打算?”
“我要去洛陽。”龍吟月對着黑夜應道,如今她不止要讨師傅和師姐們的血債,還要讨回自己的清白。而能邀到與峨眉同為中原三大派的武當相助,将是最好不過的籌碼。
柳先生微微蹙眉,“是去尋仇?”
龍吟月搖了搖頭,“只是尋人而已。”
“找誰?”
“慕容世家的三公子。”
柳先生放下酒壇,眉宇舒展,輕笑着緩緩道:“他啊,不用去尋了,不出三日,他自己便會送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