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微服私訪

迎面一股藥香撲鼻而來,沁人心霏,裴缙久居深宮,熏得不是龍涎香,便是沉香,這等清苦的藥香倒叫人靈臺清明。

裴缙舉目四望,這鋪子三開間,極大,門口擺着一楓木做的櫃臺,西面和北面皆是滿牆的藥櫃,中間隔着一條甬道通往後院,陽光自東面兩扇大窗,磊磊灑落,映得堂屋通明透亮。

撩眼,于一片光影中望見東面牆壁挂着幾幅畫。

前朝傅太傅的仿畫。

傅太傅的畫他禦書房也收了幾幅,眼下這幾幅書畫卻與他收藏那些不同。

風格類似,內容卻不同。

傅太傅尤愛畫山水,怎料傅嬈這堂屋挂得卻是三幅花鳥,他從未見過,甚有意趣。

些許是傅家私藏也未可知。

堂內安靜如斯,一娴靜女子托腮坐在一片五彩光暈中,她支身挨着東北角的藥櫃,手裏似在翻開醫書,鮮豔的裙擺在腳下微微蕩漾,十分閑致。

裴缙只望了一眼便移開目光,他沒打算逗留,只是故地重游,見原先的景象悉數被掩去,略有幾分遺憾,無事,自然折身出去,不料傅嬈已發現了他,她忙起身喚住,

“爺留步!”

俏眼望來,只見一身着湛青色杭稠直裰的中年男子立在門口,他個子高挺,年紀大約三十來歲,眉眼俊逸,生得極為清隽,與生俱來帶有一種岳峙淵渟的氣場。

傅嬈旋即盈盈繞櫃而出,上前施禮,“給爺請安,您有何貴幹?可是哪裏不舒服?”

傅嬈語氣溫柔,傾身往前,一副迫不及待迎候的模樣。

好不容易有人上了門,傅嬈自然不想放他走,更何況她看出此人非富即貴,倘若款待周到,定能幫着她揚名。

裴缙見傅嬈滿臉殷切,心下無奈,只得堪堪将步子收回,略有些遲疑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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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小姑娘花朵兒般貌美,一雙杏眼更是柔靜明澈,水汪汪的,正是少女最好的時候,也不知那徐嘉為何負她,倒還真是可惜,念及徐嘉已成了自己女婿,便将這念頭撇開。

他背着手,随口應付道,“我常年走南行北,腳踝略有些傷,不知此處可有合适的膏藥?”

他今日穿得便服,茕茕而立,清致舒落,氣度不凡。

他一貫是上位者,再裝的随意,語氣也暗含威嚴,叫人不敢輕掠。

傅嬈心中稍斂,面含笑意施了一禮,攬袖往側後一指,“您可來對地方了,請您就座,且讓我瞧瞧傷處。”

裴缙心裏不想,他宮裏什麽太醫沒有,需要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給他看傷。

他看了一眼小厮裝扮的內侍,那清秀小厮立即笑答,“掌櫃的,我家爺還有要事,倘若有好的跌打藥膏拿來便是,我們買了便走。”

傅嬈暗自打量裴缙,他神情平靜如淵,哪裏像是有急事的,倘若真有急事,如何來門口觀望,怕是見她一個女眷在此,不信任罷了。

既是如此,越發叫他試一試,信服她方好。

傅嬈笑眼明媚,如駐春晖,挽留道,“爺,我們這裏跌打損傷的藥膏有好幾種,得看是什麽傷,方能用什麽藥,我不問清楚,倘若随意賣藥與你們,回頭出了事豈不砸了我的招牌?”

“您且放心,費不了你們多長時間,只要一盞茶功夫,立見分曉。”傅嬈十分自信,

裴缙不是遲疑的性子,既是進了門,只得應付一二,略點頭,“那就試試。”

裴缙自東南面的長椅坐下,小厮跪地恭敬将他褲腿卷起,傅嬈略略看了幾眼,問了是何時受的傷,怎麽傷的,平日有何症狀,裴缙耐心作答。

桃兒利落端來茶水,不過裴缙沒接,倒是小厮接過,置于一旁。

傅嬈便知,這位貴人極為講究,怕是嫌棄店裏茶水不好。

她吩咐藥童端來一酸枝紅漆盤,上頭置着一棕色藥瓶并一牛角板,她将那牛角板遞給小厮,又擰開藥瓶,

一股刺鼻的味道洩出,裴缙略有些皺眉,換作別人,他自當拒絕,只是這傅嬈不知他身份,斷沒害他的道理,只得耐着性子任她倒騰。

傅嬈将藥液遞給那小厮,“你将這藥液塗在爺的腳踝處,再用牛角板去刮,待刮出寒濕便可,效果立竿見影。”

小厮将信将疑地望了裴缙一眼,裴缙略攏着衣袖,已是架在火盆上不得不烤,只略略颔首,小厮得令,跪在他腳旁,開始塗藥。

棕黃色的液體順着腳踝滑下,清涼,頃刻又火辣辣的灼人。

那刺鼻的味道熏得小厮兩眼冒金星,他滿面惶恐拿着那牛角板,顫巍不敢下手,生怕弄疼了皇帝。

傅嬈見那小厮遲疑,只得蹲下,挽起袖口,“我來吧。”

腰肢兒往下一沉,也不管那小厮樂不樂意,徑直奪過牛角板,纖手扣在裴缙小腿處,先将那藥液均勻塗在他傷處,細細揉捏。

這藥液确實格外刺鼻,傅嬈自個兒都有些受不了,她手下力道不減,暗暗瞥了一眼裴缙,擔心他嫌味道重,卻見他神色容靜,目光清定,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模樣。

反倒是襯得他們幾人大驚小怪。

刺鼻的藥味夾雜一股清香萦繞而來,裴缙微微直起身子,眉目輕斂,餘光往下一瞥,只見那小姑娘垂首在他腳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來,瓷白滑嫩...

他立即挪開視線,目視前方,神色端凝。

眼睛不瞧,觸感卻忽視不了,那雙手也太軟了,将他整個腳踝握在她掌心,溫熱滑膩,偏偏力道适中,酥麻伴随着清涼的藥液滲透入他經脈,慢慢的,一股火辣辣的滋味從那一處竄到心尖。

痛感漸漸清晰,裴缙垂下目光,落在傅嬈的手腕,小姑娘手腕白嫩,骨細豐盈,十分好看的骨相。

這麽小,該在父母羽翼下撒嬌的年紀,偏偏獨當一面,撐起整個門楣,實屬不易。

好一個自強不息的女孩兒。

“好了嗎?”他不願意讓這麽小的姑娘來伺候他。

傅嬈被那藥液熏得眼中泛淚,眸眼濕漉漉望他,小聲道,“還沒呢,還要給您刮經....是這兒疼嗎?”她手執牛角板已準确摸到了他腳踝處的昆侖穴與小腿肚的飛揚穴,從上至下刮絡。

一旁人刮經絡,受不住。

傅嬈不敢太用力,“疼嗎?”

裴缙自十二歲上戰場,什麽傷痛沒經歷過,自然不把這點小痛放在心上,語氣淡然,“不疼。”

傅嬈便加了幾分力道。

經脈處漸漸起了紅疹子,不消片刻,有紫紅的黑沙冒出,可見他此處是沉疴舊疾。

小厮見狀吓了一跳,眉間緊蹙,“住手,你這是做什麽!”

他欲将傅嬈推開,卻被裴缙喝住,“退下!”他怕吓着傅嬈,溫聲道,“你再用些力。”

那藥液固然刺鼻,可經她刮入經脈後,那阻塞的傷處略有通暢之感。

這是十幾年前的舊傷,當時他被敵軍射中腳踝,雖事後處理得當,到底落下了些病根,偶爾入冬或着涼,此處便隐隐作痛。

宮裏也有藥酒給他浸泡,卻不如傅嬈這藥液好,火辣辣的,刮經固然是疼的,又酸又脹,裏頭仿佛潛伏了老蟲,越疼越想叫她刮,恨不得再用些力。

果然傅嬈深谙此道,見有紫黑冒出便加了力道,再過片刻,那黑沙成片顯現,寒毒排出,傅嬈便收了力道,顧不上額尖細汗涔涔,只仰眸望他,眼神亮晶晶的問,“您可舒服了?”

她語調兒柔柔的,又格外清脆,聽着叫人心軟。

裴缙略有些驚異看向傅嬈,颔首道,“确實不錯,有酣暢淋漓之感。”

“這就對了。”傅嬈如釋重負起身,接過桃兒遞來的濕帕淨手,自信道,“這可是我祖母不外傳的秘方,您就算走遍大江南北也尋不到,您只管将此藥液買回去,隔三日用一回,保管您半年後不再複發。”

一位小厮替裴缙整理衣裳,另一位便詢價。

“多少銀子一瓶,有多少皆送來。”

傅嬈攏着袖含笑回,“這藥金貴着,自然不便宜,得二十兩銀子一瓶,現下我手裏只有三瓶,您全要嗎?”

六十兩銀子對于裴缙來說是小事,那小厮做主全部要了。

這不是傅嬈的目的,她殷勤問裴缙,澄淨的眸眼笑意盈盈,“這位爺,您若是覺着好,可否替我宣揚一二,我們藥鋪還有許多藥丸,小兒歸脾丸,婦人千金方.....”傅嬈羅列一堆藥名,

“對了,我送您一些,可以叫家中女眷或少爺小姐試試,您放心,皆是強身健體的藥丸,不傷身,放心用....”

傅嬈給桃兒使了個眼色,桃兒捧來林林總總十來樣小瓶,裏頭均是各色藥丸,上頭還貼着适宜症狀。

裴缙望了那琳琅滿目的桌案一眼,略為無語。

罷了,小姑娘大概是剛開張,不容易。

“算上銀子,不能叫你吃虧。”裴缙語氣極為溫和,頗有長者風範。

“不不不...”傅嬈連忙擺手,笑吟吟道,“也不是白叫您拿,您得幫我宣揚些名聲....”傅嬈紅着臉笑了笑,略有些不好意思。

裴缙面露難色。

他能跟誰宣揚?

皇帝金口玉言,開口便是下旨。

總不能下旨,叫那些大臣來買跌打損傷膏藥,更不能叫宮裏的妃子來光顧。

只是,也不忍心讓傅嬈失望,便颔首,“我盡力而為。”

裴缙起身,邁了兩步,果覺腳踝處通暢不少,心中大慰。

這傅家女果然有些本事。

他修長的身影立在大堂正中,與生俱來的清貴,沉穩得如深流過淵,叫人望不出深淺。

他略加思索,有了主意,沒法幫她宣揚,只能多買些藥丸,算是彌補她。

他目光沉靜望着傅嬈,吩咐道,“且把你這婦人所用的藥丸全部包起。”

傅嬈心中略吃一驚,她這藥鋪最多的便是婦科千金丸。

“全...全要?”

“是。”裴缙鎮定點頭。

傅嬈朝桃兒與兩名藥童示意一眼,三人當即賣命地翻箱倒櫃去了。

也不怪他們激動,開業七日,沒正兒八經掙幾個銀子,倒是虧了不少,好不容易來了貴客,自然喜不自禁。

三人一口氣理出一百瓶藥丸。

傅嬈原是打算半賣半送,來了婦人便送上兩瓶,以打開口碑,故而囤貨較多。

這些若全部賣給裴缙,倒顯得有些坑人。

傅嬈臉龐發熱上前,将櫃臺之上那一百瓶藥丸擋了一半,紅紅的臉頰被光暈透出幾分鮮豔的砣色,嬌豔欲滴,

“倒也不必買這麽多,先買十瓶用用吧。”

這藥也十分金貴,一旁主母怕是舍不得給妾室用。

傅嬈知裴缙是幫忙,卻也不忍叫他回去吃埋怨。

怎知裴缙面色淡然,“無礙,全部買了,家中妻妾不少,用得着。”

傅嬈眼珠兒差點瞪出。

這得多少妻妾,能用一百瓶千金丸。

既然人家堅持,她也不能上杆子攔着,只得扶額點頭,“成。”

其中一小厮與桃兒結賬打包。

傅嬈卻是暗暗打量裴缙,這中年男子看起來雍容清貴,不想這般好色。

旋即她腦筋一轉,悄悄朝另外一名小厮招了招手,那小厮揣着疑惑近前,“掌櫃何事?”

傅嬈扯着他衣袖避開裴缙,來到櫃臺角落,低聲道,

“你家主子是否妻妾成群?”

小厮晦暗地點了點頭。

傅嬈暗想,果然如此,于是滿臉關懷問他,“既是妻妾不少,怕是需要些藥丸補身。”

補腎?

小厮暗暗咽了下口水,神色複雜望着傅嬈,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陛下向來勤于政務,于那事上并不熱衷,一月最多去後宮歇五六日。

尤其近兩年,越發冷淡。

也不知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還是對後宮女人失去了興趣。

論理陛下勤于習武,身子骨康健,不至于心力不繼呀。

傅嬈見小厮一臉諱莫如深,給了個“我懂”的眼神。

“等着。”

她扭着纖細的腰肢兒踱去櫃臺深處,掏出幾瓶藥丸,悄悄攜帶過來,塞到小厮手中,“先買幾瓶回去,若是得用,你再來店裏采買。”

小厮瞥一眼那藥瓶上的藥名,吓得渾身直打哆嗦。

這...這,他敢買嗎?

傅嬈見他小臉蒼白,渾身冒冷汗,皺眉道,“不能諱疾忌醫,放心,你悄悄買回去,他回頭準謝你。”

“真...真的嗎?”小厮滿頭大汗望她。

驀地想起他師傅平日總唠叨,嫌陛下去後宮次數過少。

罷了,将藥買回去給師傅,讓他老人家酌情勸陛下服用。

小厮将心一橫,一口氣買了六瓶補腎丸。

裴缙早就發現傅嬈與那小厮暗中嘀咕,他閑庭信步,也不作理會,只待回了馬車,随口逼問,那內侍如抖篩糠,和盤托出。

裴缙捏着那瓶所謂的補腎丸,再想起那小姑娘神神秘秘的模樣,哭笑不得。

小妮子還真是可惱可恨。

他照顧她生意,她卻坑他。

年紀這般小,還不曾婚嫁,賣這等藥丸倒是輕車熟路,還真是讓他開了眼界。

罷了,小姑娘一個,還能與她計較不成。

只是,被這麽一個小姑娘懷疑不行,倒是叫他堂堂皇帝略失臉面。

回宮後,皇帝便将那些千金丸分發後宮,衆妃得了皇帝賞賜,個個喜不自禁,要知道裴缙極重規矩,等閑不額外賞賜,平日也是內務府按例發放,這一回衆妃得了這千金丸,跟什麽寶貝似的。

裴缙禦極多年,宮中妃子不少,堪堪三日藥丸悉數用完。

衆妃只覺那藥丸不苦,效果還極好,身下仿佛比往日都要幹淨,于是一個兩個都藏着心思想尋皇帝再要。

低階的妃子平日沒機會見到皇帝,三三兩兩求到淑貴妃跟前。

淑貴妃趁着一日皇帝來看望三皇子,提了一嘴。

裴缙微愣,“還要?”

淑貴妃溫柔小意地給他倒了一杯茶,“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陛下打哪弄來這麽好的藥丸,姐妹們用了都說極好,早上吃上三粒,晚上吃上三粒,身子還真就爽利不少,陛下,您就當疼疼我們,再賞一些吧。”

裴缙犯難地敲了敲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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