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朕給你留了吃的

皇帝杖責都督府佥事,驚動了官署區,不消片刻,禮部幾位堂官并都督府幾位都督紛紛迎了出來。

再見一面生的八品小官跪在宮門口,越發驚了個奇。

禮部尚書韓玄堪堪往傅嬈望了一眼,正對上傅嬈無辜的眼神,他倒是見過傅嬈幾回,略有印象,當即硬着頭皮給傅嬈求了情。

衆人見禮部尚書求情,紛紛沒頭沒腦跟着跪了一地。

以至于傅嬈沒錯,倒顯得有錯。

皇帝一陣無言,他原本想瞧一瞧傅嬈,與她說幾句話,她這身官服穿在身上怪有趣的,被這些官員攪合,終是興致缺缺離開了。

傅嬈如蒙大赦,朝禮部尚書道了謝,忙不疊出了宮。

次日去店鋪交待一番,整理了些随身攜帶的藥丸,又将鄭氏七日要用的藥都給安置妥當,方才放心出門。

十月十五這一日天蒙蒙亮。朝霧迷蒙,天際呈現茫茫的淡青之色。

傅嬈打着哈欠來到正陽門,百官齊至,鐵甲如林。各部官員皆井然有序地在宮門口站班,等着皇帝與太皇太後起駕。

傅嬈頭一回遇着這陣仗,還有些尋不着北,只瞧着門口均立着紫衣大臣,去哪兒尋太醫院的地兒,賀攸那一日偏又沒說個明白,她匆匆忙忙兜着官帽往南邊擠,想尋個人問問,卻見身後的羽林衛成排肅然而立,目不斜視,不由犯怵。

于是彎着腰兒從侍衛身側繞過,打算從後方走,怎料迎面一道身影撞了上來,傅嬈官帽正頂到對方的下颚,那紫衣男子痛呼一聲,擡腳就要朝傅嬈踹來,傅嬈猝不及防被人一扯,她慌忙擡眸,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徐嘉将傅嬈拉至身後,朝面前那紫衣男子告了罪,“給郡王殿下請安!”

明郡王見過徐嘉,卻也不甚将他放在眼裏,探身朝他肩後望去,借着朦胧的朝光瞧出是一極為清秀的小官,那身段兒清逸如竹,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明郡王怒色一收,露出幾分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徐嘉見狀,頓覺不妙,思及這位郡王的喜好,暗自捏了一把汗,他揚着笑臉,又恭敬施了一禮,“郡王,時辰不早,陛下想必已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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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郡王深深看了一眼傅嬈,記住了她的相貌,又瞥了一眼徐嘉,輕哼一聲,摸着下巴朝前頭邁去。

徐嘉扭頭去尋傅嬈,卻見傅嬈頭也不回朝下邊去了。

徐嘉立馬跟了上去,“嬈妹,我從徐府出來便跟在你身後追,不成想你跑的這般快...”見傅嬈對他置之不理,還一頭順着官僚隊伍往下邊竄,無奈喊了一句,“太醫院不在那頭!”

傅嬈頓住腳步,扭頭朝他一喝,“那在哪裏?”

徐嘉差點撞上她,連忙往後收了腿,上氣不接下氣道,“太醫院并不站班。”擡手往甕城方向指了指,“太醫院這次循司禮監随駕,該在甕城裏的荷包巷等候,待陛下起駕,你跟着司禮監走便對了。”

傅嬈在心裏把賀攸罵了一頓,皺着眉嗯了一聲,也不看徐嘉一眼,提着官袍按着官帽便往甕城跑。徐嘉望了她背影一眼,無聲嘆息着。

傅嬈一路小跑又回到了正陽門,悄悄從甬道進去,果然瞧見甕城下的巷子口立着一堆內侍及綠袍低階官吏,為首的幾位正有譚正林和賀攸,傅嬈壓低官帽跑了過去,沒入人群裏。

禮號長鳴,象征着帝王出巡的儀仗緩緩移出。

太醫院一衆官員随同司禮監的內侍,一道沿禦街走至南城門,各府官眷早已等在城門口,等皇帝銮駕過去後,各府馬車相繼随行。

太醫院的官員按例只給了一輛馬車,坐着譚正林與賀攸,後來司禮監多撥了一輛馬車給傅嬈,傅嬈被賀攸領着找到了自己的馬車,掀簾便見一水汪汪的小美人坐在裏頭,朝她大方一笑,露出一對可愛的小酒窩,

“傅姐姐,我叫賀玲。”

一路上,賀玲時不時掀簾朝外張望,嘴裏叽叽喳喳問個不停,傅嬈按着眉心頭疼不已。

賀攸管這叫溫婉乖巧?

傅嬈起得早,一路上抱着引枕昏昏入睡,也沒工夫搭理賀玲。

午時,路途過半,開路的羽林衛尋到一處水源,早早搭起營帳,等候銮駕到來。

待皇帝抵達營帳,午膳已備妥。

賀玲見傅嬈睡得熟,先一步下車去取飯。

傅嬈睡得迷迷糊糊醒來,不見賀玲的蹤影,吓了一跳,想起她身份,趕忙整理一番衣裳,下了馬車去尋賀玲。

遠處山木蔥蔥,清風和煦。山風裹挾着濕氣卷來,讓傅嬈醒了個徹底,她舉目四望,偌大的草地被搭了十來個營帳,人滿為患,卻也秩序井然,諸多小厮內侍往河邊一處營帳來往,猜測那該是禦廚的位置,便朝那邊奔去。

傅嬈尋了一圈沒見着賀玲,最後在河邊找到了她,賀玲蹲在河邊眼淚汪汪的嘀咕什麽,她走近定睛一瞧,見她手裏拿着兩個紅薯,正用帕子濕了水在擦紅薯皮上的髒污。

“怎麽回事?”

賀玲擡眸看到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縣主,我的食盒被人撞到了,禦膳房的掌事公公說每人只有一份,多的沒有,我們沒吃的了.....嗚嗚嗚。”

傅嬈望往身邊的食盒望了一眼,裏頭七七八八灑落一些珍馐,她搖了搖頭,接過賀玲手裏的紅薯,替她剝了皮,“來,你先吃,頂個餓,待晚上到了行宮,咱們再填飽肚子。”

賀玲一雙眼哭得紅腫,将大的那個接了過去。

傅嬈看了一眼手中小小的紅薯,兩個手指那般粗,稍稍褪了下皮,三兩口便塞入肚子。

正要帶賀玲離開,身後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

“喲,沒吃的啦,本王這還有一份,若不給了你?”

傅嬈回眸起身,見一面容陰美,眉間有一點朱砂痣的俊美男子,正笑融融望着她。

正是她晨起撞到的那位明郡王。

傅嬈暗道不妙,拉着賀玲朝他施禮,“給郡王請安。”

“你叫什麽名字?哪兒人?”他語氣溫和,笑容不及眼底。

傅嬈正要答話,那頭徐嘉已追了過來,

“郡王殿下!”

今日明郡王盯上了傅嬈,徐嘉不太放心,午時休整,他便悄悄注意着明郡王的動靜,這不瞧見明郡王往這邊來了,他便跟了來。

明郡王面色不善盯着徐嘉,涼飕飕笑道,“徐驸馬為何三番兩次攔本王?莫非你與他....”他在徐嘉與傅嬈之間指了指。

暗示徐嘉與傅嬈有斷袖之癖。

徐嘉苦笑着道,“郡王殿下,她并非普通小官,而是乾寧縣主傅嬈。”他斟酌片刻,赧然道,“正是在下的...前未婚妻....”

明郡王先是訝異片刻,旋即臉色倏忽一亮,指着傅嬈問徐嘉道,“便是她在正陽門前告禦狀,逼得我皇兄打你三十大板,撤了平康的公主府?”

徐嘉臉色略有些難看,卻還是緩緩點了頭。

明郡王目光落在傅嬈身上,越發起了獵奇的心思,只揚起手裏的扇子,往徐嘉胳膊敲了敲,示意他讓開。

徐嘉僵硬着步子,往側邊踉跄一步,滿臉央求道,“郡王,她是陛下禦口親封的禦醫....”

徐嘉話未說完,被明郡王一道冷芒射了過來,“喲,驸馬爺這是打算腳踏兩只船....”

“不是,我....”

“滾開!”

傅嬈将賀玲拉至自己身後,面無表情地盯着明郡王,她倒是不怕明郡王,只要她聲張出去,皇帝與冷懷安必來救她,皇帝既然不許她嫁人,自然也不會叫旁的男人觊觎她。

只是偏偏徐嘉攔在跟前,若是被人瞧見,還當他二人不清不楚。

明郡王迎上傅嬈冷清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見她身量秀挺,模樣兒極為精致,倘若做女裝打扮,不知是何等驚豔的美人兒。

他緩緩從唇間擠出一絲笑意,撩着眼皮瞥着徐嘉,“徐驸馬果然不是尋常人,竟是個要前程不要美人的主....”

徐嘉臉色微的一白,悄悄朝傅嬈望去一眼。

秋陽絢麗,映襯的她臉頰瑩玉生輝,她鼻梁挺峭,似泛着一層絨絨的光,黑睫如鴉羽淺淺覆在眼眸之下,明媚動人。

說不後悔是假的,每日夜深,與平康公主躺在一處,總忍不住想,身旁那人若是傅嬈該多好。

眼下平康公主還在府內養傷,徐嘉心裏那陰暗的念頭又蠢蠢欲動。

傅嬈在他身上費了十年的心血,怎會輕易丢開手,必是對他存有餘情。

他或許有機會,享齊人之美。

這個念頭一起,徐嘉不知哪來的勇氣,往前邁出一步,擋在傅嬈跟前,

“殿下,我與她雖無夫妻緣分,卻也是同鄉,我視她如親妹,還請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與她計較。”

傅嬈看了一眼徐嘉的背影,只覺他是貓哭耗子假慈悲,不知安的什麽心。

明郡王顯然對徐嘉已十分不快,臉色一寒,從齒縫裏擠出幾字,“你的面子值幾個錢?”

他話音一落,一道清清朗朗的嗓音從一側傳來,

“那朕的面子呢。”

明郡王聞聲脊背一涼,慌忙側身,猛然瞧見一道修長的身影泰然立在矮坡頂,目光冷冷清清朝他看來。

明郡王頭皮一麻,連忙迎了過去,“給皇兄請安....”額前已是冷汗涔涔。

他打小可是這位皇帝一手調//教出來的,最是怕了他的手段,

皇帝倒沒看他,眸光似夾着霜雪落在徐嘉身上,徐嘉早已吓得渾身僵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面若死灰道,“臣叩見陛下....”

傅嬈心裏将徐嘉罵了個遍,被旁人瞧見或許只是閑言碎語,被皇帝撞見,定會懷疑她與徐嘉掰扯。

傅嬈絕望地閉了閉眼,拉着賀玲朝皇帝拜下。

纖瘦的身影跪在一串草叢裏,将身子遮了大半個。

皇帝視線在她身上落了落,目光瞥及不遠處那被抖落的食盒,皺了皺眉。

他沒說話,也沒叫他們起來,只面色略不好看。

冷懷安順着皇帝的視線轉了個來回,朝傅嬈支了個聲,“傅姑娘,你雖是縣主,可這次是以禦醫身份随駕,別杵在這裏了,各宮娘娘被馬車颠的難受,你快去準備些藥丸。”

傅嬈應了一聲是,連忙帶着賀玲離開。

一路上,賀玲全身抖個不停,重重握住傅嬈的手腕,膝下都在打軟。

她只是個小小太醫之女,何時見過皇帝,早已是六神無主,抖如篩糠。

傅嬈将她扶上馬車,“你先別亂走,我去給你爹爹遞個信,叫他給你弄些吃的。”

她找到賀攸遞了個消息,想起冷懷安的交待,心中略有遲疑,卻見一小黃門過來催她,她只得去太醫院裝載藥材藥丸的馬車,取了些藥丸,往皇帳方向走來。

皇帳前面被圍出一方院落,冷懷安立在門口指揮着內侍裝點行裝,看樣子是要起駕。

傅嬈心頭一松,以為皇帝這是要放過她了,轉身打算離開,怎知冷懷安瞧見了她的蹤影,笑眯眯迎了過來,低聲道,

“縣主,陛下在車上呢。”他朝明黃宮車一指。

傅嬈捧着藥盒露出一臉菜色,皇帝這是要審她。

冷懷安親自掀開黃簾,傅嬈捧着錦盒躬身步入。

宮車極為寬敞奢華,裏頭鋪着厚厚的絨毯,兩側各擺着輕便的黃梨木書架,上頭擱着一些書冊并奏折,及一套紫砂壺茶具。

上方的軟塌極為寬大,足夠卧兩個人。塌前擺着一簡單的紫檀高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皇帝斜倚在軟塌,手裏拿着一本奏折,正聚精會神看折子,仿佛并未注意到傅嬈。

傅嬈捧着藥盒朝他跪了下來,“臣女給陛下請安。”

皇帝修長的手指點在奏折某處,眉間微蹙似在尋思,并不曾聽到傅嬈的話。

傅嬈見他不應她,便挪着膝蓋,小心翼翼将藥盒放置一旁的書架,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往他瞥了一眼,他提筆在寫字,筆鋒急促,應當是有急奏。

他眉峰極為好看,淩厲而不失隽永,一雙眼清湛深邃,當真是一罕見的美男子。

可惜人人懾于他威勢,不敢瞧他。

傅嬈耐心等了一會,須臾,聽到外頭傳來侍衛驅馬的聲響,傅嬈心咯噔一下,再不下去,她便出不去了,

“陛下....”

想來喚她至此,莫不是詢問剛剛事情之始末,又見她與徐嘉在一處,定是懷疑她與徐嘉藕斷絲連。

傅嬈顧不上那般多,倒豆子似的,碎語連珠,将今日如何得罪了明郡王,明郡王如何責難一事給交待清楚,

傅嬈櫻桃小嘴往上微勾,小聲央求着道,“陛下,臣女也不知那徐嘉...驸馬爺怎麽就過來了,臣女與他.....”

皇帝終是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按着眉心,笑着打斷她道,

“你急吼吼的便是擔心朕誤會你?”

傅嬈眨了眨眼,難道不是.....

這是信任她的意思嗎。

密密麻麻的酸楚湧上心頭。

“陛下,是臣女造次了....”傅嬈委屈巴巴望他,

“瞧把你吓的,快些起來。”皇帝放下禦筆,

見她額前滲出一層薄汗,那不合尺寸的官帽在那雪白光潔的額前留下一道淺紅的印子,他随手将一帕子遞給她,“朕有這般可怕嗎?”

傅嬈微一失神,聽着皇帝這語氣,倒不是責怪她。

那将她叫來作甚?

皇帝見她懵懵懂懂的癡癡望他,也不曾接那雪帕,俏臉通紅如蜜桃,腦海驀然想起那日午後的片段,她也曾這般賴在他懷裏。

他無聲嘆息,繞過木案,坐在腳踏上,執帕親自幫她揩了揩額間的汗....

柔軟的雪帕拂過她臉頰,激起一陣酥麻,傅嬈驀地回神,慌忙去接那雪帕,恰恰抓住了他的手腕。

軟軟的溫膩順着皮膚深入血脈,漸漸竄至他全身。

僅是一瞬,傅嬈吓得松開手,讓皇帝以為剛剛那片刻的柔軟是錯覺。

傅嬈垂着眸,将頭壓得更低,他呼吸近在遲尺,明黃的衣角在她眼下翻飛,她心撲通直跳,險些跳出來。

皇帝溫和望着她,“你不需要解釋,十年的感情嘛,也不是說丢就能丢的.....”

傅嬈怔愣片刻,意識到他說什麽後,拼命搖頭,“臣女與他一刀兩斷後,再無瓜葛,也不曾有半點餘念。”

語畢,宮車內靜了下來,唯有秋風拍打明黃帳紗,一陣陣風浪送進,涼飕飕的,攜着落葉糜爛的氣息。

傅嬈眼底的惶色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迷惘。

她與徐嘉十年感情,為何說斷就斷?

出嫁那會,得知徐嘉已與公主圓房,她自是憤怒,憎恨,乃至厭惡,卻唯獨沒有不舍。

為何?

她明明該是愛着他的,替他洗手作羹湯,幫他縫補衣裳,想方設法節省銀子給他買紙墨....

可離開的時候,她也是萬般決絕。

今日被皇帝驀然一提,她恍惚覺得,或許她從未真正愛過徐嘉,些許是十年來的習慣使然,她骨子裏覺着自己該要嫁他,下意識将他當家人,若問瞧見他會不會怦然心動,沒見着時會不會萬般惦記....仿佛沒有,有,也是年少懵懂時,不經意劃過的一絲情愫,早已随風而散。

皇帝怔了怔,失笑,擡手将她的官帽給取下,置于一旁,又揉了揉她發梢,語氣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寵溺,

“好,朕知道了,餓了不是?朕給你留了個食盒。”

他往西側角落一高幾指了指。

傅嬈順着視線望了一眼,滿臉震驚,回過神來,疑惑望着皇帝,“陛下怎知我餓着?”

她肚子确實餓得咕咕響,

皇帝并不解釋,只溫聲道,“快些吃,再餓下去,又該瘦了....”

被照顧的感覺,令她很是陌生。

傅嬈臉騰地一下燒紅,愣愣地挪向西側,将那食盒給抱了下來,聞了聞,香氣濃郁,還有熱度。

正要開盒,想起什麽,她僵笑着問皇帝,“陛下,臣女可不可以回去吃?”

皇帝懶懶往軟塌上一靠,重新拾起一本書,雙腿交疊,姿态閑适道,“你要是不怕被人知道,便下去吧....”

傅嬈面色一僵,悄悄掀開紗簾一角,銮駕已不知不覺駛出了皇帳。

皇帝的車駕萬人矚目,倘若她現在叫停宮車,再走出去......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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