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松鼠鳜魚
林曦和李傲尋聲走出大門, 就見到一個70歲左右,穿着黑色中山裝、帶黑色呢帽的老人和一個穿紅色毛衣的老阿婆笑容滿面的站在門口。那個阿婆瘦骨嶙峋, 看上去弱不經風的樣子,但是當看到林曦和李傲的時候,她還是睜開那雙皺得眼皮都耷拉下來的眼睛由頭至尾地好好打量了他們一番,那目光就仿佛在超市品鑒兩顆發黴了的大白菜。
“你們是?” 蘇越安拄着拐杖有點疑惑的看這兩位不速之客, 自從他搬進了這座大宅,來拜訪的親朋故舊絡繹不絕, 雖然多半他都沒什麽印象或者沒什麽交情,但也會客氣地請進來敘敘舊, 只是這兩個人, 他自內心深處就有種抵觸感。
“越安啊,你怎麽連自己的親戚都不認識了呢?我們是你同族的叔父叔母啊。” 那個老人咧開掉了一顆牙的嘴說道。
“同族的叔父叔母很多, 還請兩位通個名姓。” 蘇越安一副冷面無情的樣子。
那個叔父的臉上明顯有些尴尬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還是說:“你這個小輩也忒不懂規矩了。不請我們進去呷茶,反而在門口嘟嘟囔囔那麽久。你父親在世的時候都不會這麽對我們。” 他是聽說蘇越安這棟老宅子翻修的十分講究闊氣,他又對所有來客不管貓兒狗兒都格外大方才帶自家老婆子過來湊個熱鬧的,沒想到蘇越安在他們這竟然變了副面孔。
這時候蘇越安已經自記憶深處拎出兩個人來, 他不是老年癡呆, 只是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無恥的人:“你們兩個是蘇九幡和尤小妹?”
“你怎麽能直接叫我們的名字?你這個小輩好沒禮貌。” 尤小妹抱怨道。
“沒禮貌?比這更沒禮貌的事情還有呢!” 蘇越安氣憤上頭, 揮舞着拐杖:“我們這棟老宅永遠不歡迎你們兩個, 快走快走!”
“我們為什麽不能來?以前你爹在的時候我還想來就來呢。” 尤小妹掀起滿是皺褶的嘴反唇相譏:“大家一個祖宗的,難道就你好高貴啊?”
“阿秋,把門關上!” 蘇越安不願和他們多費唇舌, 直接命令秋姨把兩扇黑漆大門重重關上,兩位不速之客碰了一鼻子灰,也只得灰溜溜的走了。
林曦見蘇越安仍在原地氣得發抖,便推推小李傲,他就走上前去,仰頭對蘇越安說:“師父,我們別理他們了,去屋裏玩吧?你還要看看最近我的書法有沒有進步呢。”
秋姨也附和說:“這個小囝說得對,你不是剛剛還讓我擺上瓜子小點心在屋裏請林小姐和這個乖小囝嗎,還有那罐上好的毛尖我也拿出來了。”
蘇越安這時才像稍微回過神來了一點,他用拐杖點了點青石磚地,說:“這外面凍殺人了,我們進裏屋去暖和暖和。”
于是大家又通過穿廊往回走,很快就到了堂屋。這屋子裏都是烏木明制家私,林曦也說不好是什麽木材,只是覺得看上去就很是沉穩大氣的樣子。雕着喜鵲報春的木桌上擺了幾個青花瓷碗,裏面盛放着四色果品。桌邊還有一個小泥火爐,火苗一明一暗的舔舐着茶壺,給冬天添上一絲暖意。
水在這時候将将開了,蒸汽咕咚咕咚地頂着蓋子。
蘇越安把茶壺取下來,按廣式功夫茶的方法給林曦和李傲泡茶,對林曦說:“在粵省生活那麽多年,生活習慣都改變了,乍回到蘇州還有點不習慣。特別是這天氣,還有這些人……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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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曦小飲一口,毛尖的清香在口腔蕩開。她問:“安叔這麽多年都不願意回雲下村,是因為和這裏的人有龃龉嗎?”
“龃龉?只能說是世道人心啊……”蘇越安難得找到可以傾訴的人,這腔沉澱了幾十年的憤懑再度沉渣泛起,便緩緩說道:“你們剛剛看到的那兩個人,是我同宗的堂叔父和堂叔母。原來我們家闊氣的時候,也曾經周濟過他們,可以說每年他們都要上門來打幾次秋風的。所以剛剛那個蘇九幡說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也讓他進門,這也沒錯。可是後來時代變了,像我們家這樣的條件肯定是要被劃分成地主的,據說還要槍-斃掉我爸媽。他們沒有辦法,連夜往山上逃走了,就留我一個大小孩帶着一個五歲的弟弟和一個三歲的妹妹在雲下村。這個蘇九幡就是當時叫嚣着要懲罰他們的最厲害的一批人。”
蘇越安剝了幾粒花生米,繼續講:“當時蘇九幡說我肯定知道父母在哪裏,慫恿着村裏人把我吊起來,要用鞭子抽我逼供。是村裏一個篾匠看我可憐,說我不過才八九歲,父母往哪裏逃也不會告訴我,他們這才把我放下來的。這個篾匠,就是阿秋的父親。”
蘇越安看着秋姨笑笑,繼續說:“那時候她還是個兩三歲的孩子,哪裏知道這些事情。我的父母失蹤了,家也被分給幾戶不認識的村民,就同弟妹一起被輪流寄養在兩個姑母家裏,其中一個姑母和蘇九幡是鄰居。在那個年月,吃不飽穿不暖是常态,被人刻薄幾句甚而打罵幾下也是正常的,我和弟弟妹妹雖然在姑母家比旁人過得更苦些,也不是挨不過。只是那一年,在我妹妹五歲的時候,她發了高燒。蘇九幡明明有能夠醫好高燒的藥,卻死活不肯拿出來。我在他門口跪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被他一腳踹到了一邊。” 蘇越安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我的妹妹沒熬過去,三天後就夭折了。”
“因為這件事,我恨他一輩子。我沒有找他麻煩,現在他還敢上我的門來?” 蘇越安咬牙說。
“來,安叔,先喝點茶吧。” 林曦給蘇越安倒上一杯綠衣盎然的毛尖,勸他道:“安叔,你先喝口茶。按理說我們這些小輩也沒什麽道理來勸你,但是你看:你現在拿回了祖宅,又是村裏數一數二的大能人了,那個蘇九幡和他的妻子不過是跳梁小醜。您願意搭理他們就搭理一下,不樂意理他們就當黃狗汪汪在門前吠了幾聲。現在這大過年的時候,為這種小人生氣實在不值當。”
“唉。我就算在生氣又能拿他們怎麽辦呢?都過去了。” 蘇越安飲盡杯中茶水,摸了摸小李傲的頭:“你們這些孩子從小就是沒有經過風雨的,不知道我們那時候的苦。也好,也好。我只但願你們都活在蜜糖裏才好。”
幾個人說了一回話,林曦和小李傲又到村裏去轉悠了一圈,等回到蘇越安家裏的時候,晚飯已經端上桌子了。涼拌莴筍絲、松鼠鳜魚、蟹粉獅子頭、雞湯煮千絲等等□□盤菜玲琅滿目,林曦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和小李傲坐上桌子。
蘇越安開了一壇黃酒,給林曦還有秋姨滿上,小李傲自然是只能喝橙汁的。幾個人碰了杯,酒暖了腸胃,暖了被寒冬嚴浸的身體,暖了一顆經受過風霜的心。遠處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在玩甩炮,那熱鬧的聲音直到這裏都能聽到。
飯吃得差不多了,蘇越安放下手中的酒杯,對林曦說:“小曦啊,其實我這次請你來,也是有個事情想和你當面商量。”
林曦見蘇越安面色嚴肅,知道這件事必然不小,就也放下筷子,問蘇越安:“安叔,是什麽事情?”
蘇越安斟酌了一下,開口道:“我這一兩年,和你,特別是和小傲這個孩子格外投緣。當然如果沒有緣分,我也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蘇越安見林曦想說什麽,擺擺手讓她先聽自己把話講完:“我自幼父母離散,妹妹早夭,唯一一個弟弟也在那十年浩劫裏走了,那時候我人在沙金村,連為他送葬都不能夠。” 他的手緊了緊。
“小曦,我說這話希望你不要覺得冒犯。我知道你的身世也很凄苦,小傲的親身父親也并沒有管他。雖然我看肖文聿是個不錯的小夥子,但你還是要有一個娘家人撐腰才好。這幾天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遠親上門,我知道他們的想法,就是想讓我過繼他們的孩子,當兒子當孫子都可以,但是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們。小曦,你願意當我的幹女兒,讓小傲認我當外公嗎?你放心,這些年我也看淡了,不會讓你們改姓啊做這類無聊的事情。只要你們年節時候來拜訪我一下,忙的話就讓小傲和我多通通電話也就行了。人生天地間,老來孤獨确實有些難熬,更何況我這些宅子産業也想找個人來繼承,不想讓那些心懷不軌的人來瓜分掉。”
這件事對于林曦來說就仿佛天上砸下來的一個餡餅。林曦本身就是一個孤兒,無父無母,也很渴望親情,而蘇越安這一兩年确實一直充當了一個長輩的角色,更何況他和小李傲關系很好,亦師亦友;更別提蘇越安這麽多年攢下了不少産業,當他的幹女兒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于情于理她似乎都沒有什麽可以拒絕的理由。
“你可以慢慢想,明天再告訴我。” 蘇越安慢慢說。
林曦看了小李傲一眼,見他和自己點頭,眼神裏也有期待的神色,便直接對蘇越安說:“安叔,我願意做您的女兒。小傲,你呢?”
小李傲很乖覺,直接就張口叫了一聲:“外公。” 這一聲把蘇越安叫的眉開眼笑,立刻從衣服裏拿出兩個大紅包塞給林曦和李傲,說:“本來就是吃完飯要給你們的,這下反而不夠多了,你們先收着,明天再給你們見面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