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肯回頭
潑天雨勢漸止,雨停了,道路泥濘,還要等上半日馬車才能順利上路。
但這無疑是當前最好的消息。
臨近正午,池蘅躍躍欲試:“姐姐想吃什麽,我去弄點野味,咱們吃頓好的再啓程。”
“我無妨,阿池想吃什麽?”
“來條烤魚,再來只燒雞,嗯……還得摘些酸果換換口味……”
她摩拳擦掌,清和委實不願掃興,“好,你出去記得當心。”
“姐姐不跟我去?”
“我去做甚?”餘光瞥向一直朝這張望的大小姐,清和笑道:“我有話同這位姑娘說。”
藍夢夢不解地眨眼,須臾面帶笑意,巧了,她也有話和‘池家姐姐’說。
池蘅思忖一二,将挽星交到她手,“留着防身。”
清和從容接過。
藍夢夢上前一步:“池哥哥放心罷,有我在,保證池姐姐安然無恙。”
“拜托了。”池蘅态度和緩,藍夢夢被激勵,拍着胸脯豪言壯語說得響亮。
“你,和我一起去。”
藍霄訝然:“我?”
“怎麽?不敢?”
這有何不敢?藍霄年長池蘅六歲,好歹也是闖蕩過江湖的人物。
藍家随行護衛皆為義父信得過的親信,唯大小姐之命是從,妹妹的安危無需他來操心,擡腳邁出門,電光火石,驀地想明白此人為何執意要他同去。
原是為防着他。
他哭笑不得。
扪心自問,他的确對那病弱文雅的姑娘心存好感,可他絕非趁人之危之輩。池小兄弟這般想他,他心裏不服,有意辯解,奈何走出廟門池小兄弟緘口不言,直奔附近山林而去。
他只能運起輕功跟上。
他也想看看,手無寸鐵,這人要如何打獵。
破廟秩序井然,沒大小姐的吩咐,一應下人退避三舍,垂首低眉。
池蘅剛走,藍夢夢熱切湊過來,旁敲側擊問那人可有婚約在身、心儀之人,幾番試探,其心昭昭,問得沈清和眉目愈冷。
“令弟年少,你們姐弟二人何故在外奔波,不若去我家做客,我爹爹最喜藝高人膽大的後生,見了令弟,必然歡喜賞識。”
窮文富武,僅憑池蘅露出的那手功夫,料想家世不會遜于藍家堡,如此更好,千裏姻緣一線牽,門當戶對,錯過了實在可惜。
她意思表達的很明确,就是看上阿池了。
等她說累了,沈清和垂眸撫摸挽星刀鞘,幽幽啓唇:“姑娘貴姓?”
“藍。”
驀地,清和擡起尖俏的下颌,但觀其人膚色蒼白,骨節如玉,通身素淨寡淡,唯一亮色便是戴在頭上的三寸金簪。
羸弱柔美,眸卻清寂幽沉,冷若深潭。
她一笑,藍夢夢瞳孔緊縮,按捺着拔腿就跑的畏懼,心口撞上凜冽的寒。
……
天放晴,碧空如洗。
池蘅站在水中徒手抓魚,手法生猛拙劣,看得一旁經驗豐富的藍公子眼皮直跳。
“抓魚要講究方法,你這樣……”
是不會抓到魚的。
唰——
水花濺起,池蘅五指抓着從水裏撈出的肥魚,左手往魚頭一拍,直接拍得四下掙紮的鲗魚翻着白眼暈過去。
藍霄啞口無言,默默吞咽嘴邊的勸導。
“你說什麽?”小将軍不拘小節地用衣袖抹去濺在臉頰的水珠。
藍霄讪讪:“無事。”
進入密林,池蘅一手拎魚,一手掂量從河邊撿來的白石子,抛起,落下,反覆幾次,陽光照射下,模樣瞧着着實賞心悅目。
藍霄大方和她分享打獵的技巧,“這打獵……”
“蘆花雞!”
話音未落,石子已然從池蘅指間彈出!
隔着五丈遠,出來覓食的蘆花雞倒黴地被石子擊中,倒地不起。
“嘿,我運氣真好!”池蘅樂颠颠跑去拿戰利品。
藍霄無語凝望蒼天:“……”
英雄出少年,如此武學奇才,不該江湖無名。
他到底是誰?
這問題盤旋在他腦海,回去的路上都在想:江湖可沒池姓的少年高手。
不在江湖,那在哪?
“阿姐,我回來了!”
池蘅左手抱魚,右手拎雞,懷裏揣着滿兜鮮果,一聲呼喊,清和抱刀迎出門。
姐弟二人感情甚好,藍霄等了幾息沒見到妹妹出來迎接,心裏納悶,不迎接他就罷了,以妹妹起先對池小兄弟的黏糊勁,得知他回來,不該不聞不問。
他們走後,發生了什麽?
魚和雞回來前池蘅已細心清理好,用清水沖洗,火堆架起,撒上出遠門必備的各種精細調料,魚串好,架在篝火。又用寬大綠葉包好蘆花雞,黃泥裹好,準備做美味叫花雞。
池将軍夫婦十幾年栽培之功初初在池蘅身上顯露成效,随着年歲更疊,光芒萬丈的那天不遠矣。
清和以手支頤,火光明耀,她無聲凝望阿池側臉,禁不住幻想‘他’長大後的卓然風姿。
“妹妹,心情不好?”藍霄悄悄湊到大小姐身邊。
藍夢夢此刻和霜打了的茄子沒甚區別,想說話,偏難以啓齒。一想到病弱貌美的‘池姐姐’笑着警告她離人遠點,涼意自脊背蔓延。
病弱,危險,迷人,瘋狂。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一身病骨,睥睨四方,仿佛天地都在她腳下。
她止不住打了寒顫,心裏直呼邪門——她做何要怕她啊!
她是對池哥哥感興趣,當姐姐的能攔一時,難道能攔着弟弟成親生子?
藍大小姐驚懼未散,不敢往池蘅那邊瞥,是以錯過清和看向池蘅溫情克制的眼神。
那是用莫大理智壓住的焰火,是勢在必得、按兵不動的隐秘圖謀。
“姐姐,嘗嘗這塊雞胸脯,我用酸果來提鮮,果味浸到肉裏,吃起來滋味更香。”
清和每日活動量不大,食量小,肉食大部分進了池蘅肚子。
正午時分,陽光照耀在大地,放眼望去泥濘路段開始顯好。
将一應物什搬回馬車,‘姐弟’二人與藍家兄妹告辭。
池蘅駕着馬車離開,藍大小姐郁郁寡歡好一陣,被藍霄安慰一通,悶悶不樂回城。
藍夢夢此行跑出來是為散心,爹爹縱容她,而縱容總有個限度,如今玩也玩了,鬧也鬧了,還能如何?
她是爹娘唯一的掌上明珠,是藍家堡的大小姐,不可能有家不回。可惜她看中池蘅,池蘅卻避她如虎,想把人拐回去當上門女婿終是不成。
“走罷。”
她無力嘆息。
鸾城風景秀美,退回幾百年還是一國帝都。
長街浩蕩,錦繡繁華,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充盈雨過天晴的午後。
池蘅身子輕盈地跳下馬車,簾子挑起,攙扶清和踏入客棧。
“姐姐,咱們先在這住幾天,等琴瑟來此彙合,人齊了,再去洛城看牡丹。”
這本來就是計劃中的一環,清和自然應允。
住進客棧,各自回房沐浴,舒舒服服泡完花瓣浴,換好新衣,久違地神清氣爽。
彼時天幕降下甘霖,不再是昨夜的磅礴大雨。雨絲細密,臨窗久看也有兩分缱绻纏綿的意味。
清淡泥土味攜着花香被風吹進房間,池蘅上前兩步關好花窗,回頭:“姐姐,睡一會吧。休息好了咱們去別處逛逛。”
清和确實有些困倦,脫靴上榻,心神放松,蓋好被衾很快陷入熟睡。
她睡着,池蘅盡職盡責為她守門,不教任何人,哪怕是一只貓都不能攪擾婉婉清眠。
她心意可貴,沈清和一覺睡醒,天邊卷起金燦燦的晚霞。
鸾城有名的‘四山八橋十二樓’,為清和身體着想,爬山就別想了,至于八橋,每座橋都有一個連綿悱恻、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或傳說,或真人真事,世代流傳。
“……鳳生不肯回頭,她執意要見寧川帝姬,沒人攔得住她。千軍萬馬攔不住,刀槍斧钺攔不住,血流成河攔不住,明知回頭才能活命,鳳生始終不肯回頭。
她要問一個為什麽,問問那位上界帝女,何故要棄她而去?
曾經的山盟海誓言猶在耳,曾經的風花雪月猶未散盡,那些,都是假的嗎?上界皆知寧川帝姬一諾千金,你說愛我,也是假的麽?”
池蘅捧着話本深情念道:“我不信。”
這句話是通篇之中鳳生這個人物最強有力的內心獨白。
因為不信,所以哪怕跨過千難萬險,去到九重天,她都要親口問一問帝姬,此生,就這樣算了嗎?
站在石橋聽阿池念關乎這座橋的話本,清和眉眼沉默,側耳傾聽。
春風拂過小将軍長發、衣袍,兩人并肩而立,紅白衣衫交相輝映,發絲糾纏,顯出親昵。
池蘅繼續道:“……鳳生單膝跪在地上,滿身是血,眼神瘋狂,預想的質問在見到高高在上清貴無雙的寧川帝姬後,忽然成了啞巴。
不是坐在金殿眉目無情的帝後不準她開口,是她的自尊心不容許自己開口。開了口,就徹徹底底地輸了。
或許早就輸了。
她茫然無措,不懂為何不顧生死都要上來這九重天。
偏巧帝姬低眉一顧的剎那,她懂了。
原來,自己只想見她一面,看看那張熟悉的臉。
為見她一面,生死都得排在後面。
鳳生太傻了。
她放棄了唯一的機會,半個字都沒說,失魂落魄地從金殿離開。
離開九重天,離開這人存在的上界。
用尊嚴換來的愛情她不要。用哀求才能挽回的帝姬她也不要。
回到煙火濃重的人間,她苦等三十年零五月,沒等來寧川一句“可安好?”
她等不下去了。
她悟了。
寧川乃天命之女,度情劫是為合道,身為帝姬,肩上擔着蒼生,背負更重要的使命,不可能和她一介書生長相厮守。
何況,書生還是凡世懷才不遇的女書生。
鳳生悟了。
她死之日,魂魄化作一只鳥飛向高空。
天帝居于上界,偶見鳳生魂魄,認定她蠱惑帝姬之心不死,大怒!
手掌拍下,飛鳥從高空墜落,落在凡間眨眼化作一座高樓。
樓為【青雲樓】,有直往青雲之意。
鳳生身死之際,囚禁在【焚心塔】中真正的寧川帝姬靈魂驟然刺痛,痛到極致,痛感使她掙脫鎖鏈,往下界飛去。
“寧川!”天帝冷聲喝道。
這一次,帝姬沒有回頭。
“寧川!她根本不信你的愛,如何配得到你的愛?寧川帝姬,你不可一錯再錯!”
天帝肅然的訓斥如天雷在耳邊炸響,寧川只覺無比荒唐。
父尊騙了她。
堂堂天帝道貌岸然地撒下彌天大謊!
憤怒、委屈、恨意齊齊湧上心頭,她慘然一笑:“何為對?何為錯?您身居高位,目中已無對錯,您真的懂嗎?”
天帝用假帝姬騙了鳳生,鳳生看出來了。
鳳生死後都要往九重天沖去,半途折翼。鳳生若不配得到她的愛,蒼生又有何資格?!
寧川帝姬當日以身化橋,晝夜守着對面的【青雲樓】。
自此,【念生橋】,又名【望生橋】……”
橋下人來人往,橋上行人交織,暮色四合,池蘅念完最後一句,心生悲涼,末了她不贊同道:“這結局不好。”
清和也覺不好,尤其想到踩着的這座橋是故事裏寧川帝姬的肉身,更覺別扭。
“要我來寫,寧川既是天界衆望所歸的帝姬,何不潛心圖謀取而代之?天帝詭詐已然失道,帝姬死前問的那句何嘗不是直接了當的諷刺?”
她嗤笑:“當斷不斷,必受其亂。磨磨唧唧,能幹不幹,活到帝姬這份上,憋屈!”
“阿池……竟認同兩名女子相戀?”
池蘅眉梢桀骜褪去,俏皮笑開:“別人家的事哪需我來認同?誰過誰的日子,冷暖自知。清和姐姐,我說的可對?”
清和笑容寵溺:“對極了。閑事少理,長命百歲。”
小将軍哈哈大笑。
鳳生、帝姬的愛情過于凄涼,兩人無意再往橋上閑逛,池蘅好奇心強,東瞅瞅西望望,被路邊五花八門的小玩意吸引目光。
蒼穹亮起星月,清和品味之前聽過的話本,憂心忡忡。
她想:她不該要阿池為她念這則故事的。
念生橋和青玉樓遙遙相望,若要她和阿池落得相愛不得相歡的地步,她寧願反了這天下。
她不是優柔寡斷的帝姬,阿池亦非無能為力的鳳生。
只是……
她滿目狐疑地看向燈影下清隽單薄的背影。
鳳生是貨真價實的女子,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