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李滄浪給南央留下印象是高一的時候。
那時大家成為同學還沒多久,某天課堂上,題外話講到三曹,老師口誤說曹丕是曹操的長子。
底下有同學嚷了一句,“老師,曹丕是二兒子。”
老師愣了下,堅持說:“我記得就是長子,你從哪裏看到的,不要看了個電視劇,一知半解的就胡說,電視裏演的不能信。”
說到後面,他口吻不自覺變得嚴厲了些,那個同學興許也是不能完全确定,在四周同學的目光注視下,臉上有點挂不住,表情讪讪地,撓了撓頭小聲說:“可能我記錯了。”
“沒有錯,”李滄浪就在這個時候接話,舉手站起來說:“曹丕就是次子,長子是曹昂,字子脩,《三國志》裏有記載,弱冠舉孝廉,随太祖南征,宛城之戰,張繡降而複叛,亂軍之中,為人所害。”
“按出生先後,他才是長子,只是死得比較早而已,但并不是沒有這個人。”
她說完這一段,看着老師,臉上表情仍是淡淡的,慣常的微擰着眉,沒有什麽得色。
反駁老師啊,還是有理有據的,同學們都有點躁動,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衆目睽睽之下,老師有點下不來臺,尴尬地說:“很好,我會再去查一下資料,下次我們再說這個問題。”
李滄浪也沒再糾纏,點點頭,神色自若地坐下,仿佛只是提了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
南央忍不住看了她好幾眼,這是很容易了解到的歷史關系,班上好些人其實都知道老師出錯了,但一沒法像她那樣當場說清楚,二也沒必要落老師面子,自己知道就行了。
那時候,南央就對她有點好奇,想和她交個朋友,但是兩人交集不多,一直都沒什麽機會。
沒想到到了高三,兩人卻成了同桌。
她還喜歡上她,南央捂了捂臉,有點想不通,她自覺得平平無奇,身上沒有什麽優點,李滄浪到底喜歡她哪一點?
——
李滄浪到家的時候已經快要下午三點,孟青松給她開的門,家裏只有他一個人在。
“姐,你回來啦!”見是她,孟青松有點開心。
接着松了口氣,跑過來抱住她手臂,仰頭皺巴着小臉關切道:“沒事吧姐,你這兩天去哪兒了?電話都不給家裏打一個,我好怕你出什麽事。”
“沒事,”李滄浪摸了摸他發頂,“去朋友家裏住了兩天。”
孟青松:“哦,沒事就好,我們都很擔心你,媽也很着急,到處找你都找不到。”
李滄浪笑了下沒接話,徑直走近裏間,打開箱子收拾衣服。
随口問:“你二姐呢?”
孟青松撇撇嘴,“去找她同學了,她不想帶我。”
“姐你又要回學校了嗎?”
“嗯。”
孟青松見她收拾冬天的衣服,有些不舍,“那你下次什麽時候回來?”
李滄浪手上動作一頓,沉默了下搖搖頭,“說不準,可能等到過年吧。”
高三本就假期少,每周六那半天,她也懶得來回折騰。
人就是這麽矛盾的生物,遠香近臭,見不到時想念,離得近了,又發現她對這個家還是沒什麽歸屬感,對孟方平的暴戾和張霞的軟弱,仍舊那麽厭惡。
孟青松也不說話了,耷拉下眉眼,走過來安靜地幫她折衣服。
冬天的衣服不多,兩件厚棉襖,幾件毛衣毛褲,很快就收拾好了。
孟青松看她關上箱子,癟了下嘴,忽然說:“姐,等我長大了,就幫你打回去。”
李滄浪笑了笑,揉揉他腦袋嗔怪說:“跟他較什麽勁,打人是不對的,別學他,在學校裏,好好讀書。”
“嗯,”孟青松重重點頭,仰臉看她,“我這次數學測驗又拿了一百分呢。”
他臉上的表情像是想要誇獎又不好意思似的,李滄浪壓了壓上翹的嘴角,鼓勵說:“很厲害了,繼續加油啊。”
孟青松有點開心又有點赧然地捏着袖子,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小尾巴一樣跟在後面,送她出了巷道。
弟弟還是沒白疼啊,李滄浪想起上一世,也許是有一半血緣關系的羁絆,她們姐弟倆關系還不錯。
張霞癱瘓以後,孟青松就被孟方平帶走,獨自跟着他生活,那時候才十五六歲的他,放學之後經常主動跑過來幫忙,孟方平怎麽打罵都不聽。
有個大小夥子在确實方便很多,李滄浪撐得最痛苦那兩年,也還好有他在。
他性格同他父親一點不像,作為一個男孩子來說,甚至顯得有些纖細敏感了。
張霞過世以後,姐弟倆某次一起吃飯,孟青松同她介紹了自己的女朋友,半認真半玩笑地說她,“姐,你什麽時候,也給我找個姐夫啊。”
李滄浪瞥他一眼,很敷衍地說:“沒遇到合适的。”
那時李滄浪年齡已經不小,卻連戀愛都沒談過,被耽擱這麽多年,孟青松作為弟弟,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席上他女朋友在沒怎麽多說,飯後,孟青松給她推了兩個微信,說是他認識的學長,人都挺不錯,明示她可以認識一下。
好好的小夥子幹起了紅娘的工作,李滄浪哭笑不得,“你一個男孩子這麽八卦做什麽?”
“我關心你啊,”孟青松十分之憂慮,“媽都不在了,你怎麽還不談戀愛?眼看着二姐都要生二胎了,你還沒有男朋友。”
李滄浪:“……我不着急。”
“我着急,姐,你是不是有什麽瞞着我?”
孟青松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李滄浪那會兒差不多看開了,沉默了一小會兒,跟他坦白說:“我是同性戀,不喜歡男的。”
說完,心裏其實還是有一點忐忑的,她親近的人不多,并不希望孟青松同她疏遠了。
她看着孟青松,就聽他“哦”了一聲,眨眨眼,明顯松了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說:“還好還好,我還以為你打定主意要孤獨終老呢。”
“不反感嗎?”李滄浪從他臉上找不到一絲其他的表情。
孟青松滿不在乎,笑道:“這都什麽年代了,我可是大學生,哪會那麽腐朽封建啊。”
頓了下,又說:“有一點點驚訝,但不多,其實我早就覺得老姐你有點彎,但一直不好意思問你,現在看來,我直覺蠻準的嘛。”
他說着說着,甚至有點洋洋得意。
李滄浪從他身上得到了一絲久違的安慰,她的親人裏,也有人理解她,并不是所有人都恐懼惡心同性戀。
後來,孟青松仍堅持給她做紅娘,只是推的微信從學長變成了學姐學妹,并十分義正言辭地說她:
“同性戀怎麽了,同性戀就能躲避相親嗎,你宅在家裏怎麽可能找得到對象呢,放心,你弟弟認識的漂亮學姐還有很多,保不準哪天就有一個讓你看對眼了。”
李滄浪看完,反手就把這話轉給了他女朋友。
別人都是父母催婚,而她的壓力,卻基本都來自于這個弟弟。
想到這兒,李滄浪偏頭看着現在還是個蘿蔔頭的孟青松,又忍不住叮囑了一遍,“閑事少管,好好讀書。”
孟青松聽話地點頭。
李滄浪駐足,拍拍他肩膀,“就送到這兒吧,回去了。”
“姐姐拜拜。”孟青松松開她衣角,不舍地揮手。
他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漸漸遠去看不見了。
箱輪在校道上滾動發出“嗡嗡”的嘈雜聲,十月,桂花開得正盛,香飄十裏,溢滿校園的甜香氣,讓來往學生,都不自覺深吸了兩口氣。
李滄浪拖着她的破箱子回宿舍,人都回來了,她是最後一個到的,剛結束假期回來,寝室裏還挺熱鬧,聊着假期的趣事,江萌萌在分享她家裏自己做的醬牛肉。
李滄浪婉拒無用,江萌萌堅持在她桌上也放了一份,假期回來,不管是高中還是大家宿舍,大家似乎都會帶點什麽吃的,互相分享,你嘗我的,我吃你的。
李滄浪有點尴尬,她什麽都沒帶,像是在吃其他幾個同學的白食。
心裏默默記下,晚自習還有一會兒,李滄浪把衣服放進櫃子收拾好,才翻出電話本,給張霞打電話。
宿舍裏安有固定電話,記賬式電話卡,先打201,輸入賬號密碼然後再撥號,這種卡後世都淘汰了,李滄浪研究了好一會兒,才搞明白怎麽用。
第二遍才打通,電話那邊很噪雜,買東西講價的聲音斷斷續續。
“喂,哪個,快說。”張霞的聲音,有點失真。
“媽,是我,滄浪,我回學校了。”
“哦,哦,”電話那頭的聲音忽然輕了一點,“回去了,那行那行。”
沉默了兩秒,那邊問:“沒得事吧?”
“沒事。”
“嗯,好嘛……那你個人在學校好好讀書,要聽老師的話,莫亂跑,好生吃飯,錢不夠了就給媽打電話。”
李滄浪捏着話筒,喉嚨動了動,想開口,又不知該說點什麽,一直以來,她們的交流常态都是這樣,短暫而乏味,往往說不了幾句話就會挂斷。
半響,她也只“嗯”了一聲。
張霞說:“莫記恨你爸爸,他喝了酒,也不清醒,他也不記仇,你下次跟他道個歉就是了。”
李滄浪沒接話,閉了閉眼,長吐了一口氣說:“還有其他事嗎?沒有我挂了。”
“嗯,要得要得,沒事就好……你在學校要聽話哦,好生讀書考試。”
她車轱辘似的叮囑李滄浪這幾句,像是也找不到其他可說的。
“好嘛,我這兒也在忙,你挂嘛。”
“二十五,最便宜了,沒法少,你看這質量……”
她沒有挂電話,李滄浪聽見她提高嗓門,不知又同哪個顧客講起價來。
她的吃穿用度,都是這樣頂着酷暑烈日,頂着風霜雨雪,用汗水一塊一塊掙回來的。
她沒法全怪她。
李滄浪在電話面前久久站着,像是凝成了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