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午四時,室外寒風凜冽,寬闊的八車道路兩旁仍有着種植行道樹的遺跡,但行道樹已是歷史,只剩下光禿禿的地面和零星枯黃的草皮。

灰冷的地面折射出黯淡的陽光,古老的斑馬線斑駁不清,站在其間的少年垂着頭,茂密的枝葉在他周身四散,一根細嫩的青枝橫亘于馬路之間。

雪鐵龍突然減速,駕駛者耳機裏傳來夏清的嘲笑:“就他還想當英雄呢,這麽弱保護得了誰。給我碾死他。”

“可是楓少爺沒有說要殺他。”

“楓少爺只是心軟罷了。”那聲音說,“責任我負,現在動手。”

司機聳肩表示服從,随手扔了剛喝完的可樂罐。可樂罐咕嚕咕嚕滾了幾圈,從副駕駛的車座滾到車裏鋪的絨毯上,宿命般卡在了剎車片下。

雪鐵龍倒車,再倒車,接着,轟隆隆的引擎聲蓋過了風聲,朝少年全速沖撞過去。

最後快撞上的時候,池寂猛地擡起頭,或許在危險達到臨界值時,人的感官會變得更加清楚。

池寂看見陌生的駕駛者假惺惺地攤手,表示愛莫能助,用口型對他說:“永別了。”

他還以冷笑。

下一秒,眼前的景象讓駕駛者驚呆了。

少年手掌按在懷表上,古老的薔薇花紋磨破了指尖,鮮血滴答、滴答緩緩落在地上。

心口那把小鎖,忽而無聲地輕輕晃了一下。

而他周圍青綠的植物,赫然在一瞬間暴漲,将整條路堵得嚴嚴實實。各式各樣的虛影幻化,那不止是玫瑰,而像是一整座伊甸園。

池寂閉上眼睛,所有的葉片都因為危險的臨近梭梭瑟縮抖動,切斷——灼燒——。疼痛。無法不恐懼,即使知道不會那麽容易死掉,對疼痛和死亡的恐懼仍在,他害怕——

但他不願逃。

駕駛着雪鐵龍欲撞上去的蒙面者為這奇景震懾,膽怯由心而生,哆嗦着想去踩剎車。

但是為什麽,怎麽也踩不下去?

司機瘋了一樣狠踩剎車,恐懼地叫出聲:“啊啊啊!!”

“咣——”

劇烈的撞擊聲,火焰沖天。

車裏,掀翻落在車頂上的無線電耳機裏,兀自不斷傳來催促的詢問。

“喂喂,怎麽樣了,他死了沒?馬上給我回話——”

道路上,只有一輛翻倒在地的車子,零件碎片炸得半條街都是,火光将斑馬線映得通紅。

車輪朝天空轉,膠皮被燒化滴落,道上空蕩蕩不見一個人,細長柔韌的青枝或許是着了火,迅速地化為灰燼?不然怎麽解釋方才茂盛的植物園,一瞬就完全消失?

半個身子被碾碎、卡在駕駛座的人滿頭鮮血,倒懸在車裏,劇烈的震蕩讓他短時昏迷,又在耳機不斷的催促聲裏恢複了意識。

“喂!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問你他人死了沒??”

駕駛者勉強地睜開眼睛,倒過來的視線被血糊成一片鮮紅,他看着四下,一陣涼氣騰起來。

“沒了。”他喃喃道,“不……在哪……到底是……”

閉上眼的一瞬,本應撞上那具柔軟的肢體,但卻被什麽東西絆住了,極速的沖擊力讓車子直接倒飛起來,再從半空中重重墜下去。

血液還在飛速流失,體溫急速下降,視線逐漸模糊,他卻不肯閉上眼睛,不甘心地四處尋找着。

到底怎麽了?為什麽明明馬上就要成功了,卻會——

在徹底斷了呼吸的前一秒,他終于看到,在視線的盡頭,有一個陌生的身影,似乎感應到他的不甘,轉身。

他用最後的力氣看清楚了,卻再也沒有機會得到解答,在敬畏和惶惑中閉上了眼睛。

“喂,喂!”夏清還在不斷催問。

但再也沒有聲音回答。

·

“下午四時十四分,我市x街道修整路段發生一起嚴重車禍,造成一人當場死亡,死者為一輛虛假牌照灰色雪鐵龍駕駛員,目前死者身份不明,現場沒有發現其他人員和車輛,車禍原因尚在調查中……”

浴缸裏全身赤-裸的少年,手臂自然地擁着胸口,筆直的長腿屈起,側身安靜地蜷縮着,沉睡中仍蹙着的眉慢慢恢複平常。

池寂整個身體浸泡在水中,柔軟的淺金色頭發在水中緩緩蕩漾,像漂浮在水面上的落瓣。

幹枯的發梢、暗淡的膚色、起皮的唇珠,都在水中慢慢愈合如初,變得鮮嫩飽滿。

夕照從百葉窗外浸透進來,融化的金子在他冰白的脊背上流淌。

池寂緩緩睜開眼睛,嘩一聲從水裏站起來,剎那碎金散落,清涼的水珠爬過他胸口、小腿,重又落回一池水中。

少年低頭看看那放滿水的、直徑兩米的浴缸,又看看自己**的身體。

是自己家。

可是是誰把他從那裏救出來,還完好無損地運回自己家,脫光衣服塞進浴缸裏,再放滿一池水的?

池寂慢慢縮回水中,仰起臉,詳細地觀察四周。

浴室沒有第二個人,浴池邊的石臺上整齊疊放着幹淨的衣物,

浴室牆面上整面的玻璃鏡,映出清爽的、剛剛奢侈地、久違地整個浸在水中的自己。

鏡子裏的那個人,看起來像個在美好時代長大的溫室花朵,沒有心事,不必憂慮。

池寂把衣服穿好,腳踩着池邊的石臺,從低于地面的浴缸中邁出來,水珠點點墜在深色的地面上。

他站在鏡子,微微愣神,擡手輕輕碰了碰在車窗上磕破的額角。

現在,那兒光潔幹淨,沒有傷口,沒有血跡。先前被追車的險狀,就像是一場噩夢。

客廳的電視似乎開着,逐漸恢複的五感讓他聽清了新聞主播略急促的播報:

“據目擊者稱,遇險車輛曾主動撞擊一輛白色轎車。該路段監控錄像因不明原因全部損毀,請被撞擊的白色轎車車主盡快聯系警方提供線索……”

所以不是夢,一切都發生過。

池寂擡手拉開浴室的門,大踏步走向客廳。

——沒有人,整個房間裏只有被風卷起的白色紗簾,和靜靜開着的電視機。

他的手機、換下來的衣服、懷表,在茶幾上一字型擺開。衣服甚至是洗過然後烘幹的,疊得像剛買回來一樣整齊。

池寂盯着烘幹疊好的衣服,也是這個時候,他想起來,自己家和99.9%的居民一樣,使用的是國家統一供水系統。而那個系統,每戶每天的配給僅僅夠一家人飲用。

平常的洗刷,人們都已經習慣用幹洗清潔儀解決。如果要洗澡和洗衣服,必須自購價格高昂的桶裝水。

也就是說,這個救了他的人,無端出現在無人的街道上,準确地把他送回了自己家,開門——這個倒是好說,他身上總有鑰匙。

這個人把他脫光了塞進浴缸,并運來了滿滿一池的水,然後打開了電視機,算好他會在差不多醒來的時間聽到新聞,還把他的衣服洗好疊好了?

手機上全是未接來電,池寂給老劉回了電話,得知對方剛在警局做完筆錄。

“小池,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劉望春疲憊的聲音瞬間充滿喜意,連連說着,“你現在在哪?晚上活動我已經通知主辦方了,臨時找了人頂上,你先好好休息。這事,一定找出是誰搞的鬼。”

池寂看着電視,調了一個臺,換到娛樂頻道。卻是在播報夏清今晚活動的消息,只字未提他遇襲的事。

只有下面不起眼地滾過一行字:“即時消息:池寂因狀态欠佳拒絕與夏清同臺,NWWP将唱空城計……”

池寂額角的青筋不易察覺地抽動一下。

“找了誰?”

劉望春微愣,很快答道:“NWWP只有你一個大使,而且給他們站臺就無緣巨楓財團所有的商務,所以……”

“所以是誰?”

“……”老劉老老實實坦白,“薄閻。”

池寂緩緩地“啊”了一聲。

他垂眸,依次掃過茶幾上的衣服和懷表,有懷疑一閃而過。

“他一個新人。”池寂反問道,“怎麽撐得起場子?你告訴主辦方,我會準時到的。”

·

池寂站在薄閻家門口,戴着黑色的寬檐帽,大口罩加墨鏡,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身上卻穿得板正秀雅:特地為公益活動準備的四件套,白襯衫起底,西裝馬甲扣子扣整,襯衫同色領帶上綴着一枚紅寶石,手上拎着裝着深藍色西裝外套的紙袋。

池寂跺了跺腳,擡手欲敲門,門卻被拉開了,就好像對方透過那扇門、看到了他要來一樣。

他的手停在空中,有一時錯愕。

仿佛早知來意,薄閻無機質深黑的眸垂下來看他,一只手還放在胸口,正握着領帶的一邊,尚未系好那個結。

薄閻一身墨色西裝,看不出是什麽牌子,也沒在任何時裝周亮相過,可是剪裁無一處不合體,質地精良,不輸給任何意大利老工匠傳統手作。

同樣的四件套,池寂若是雅正,薄閻便有些荷爾蒙散發過度了。他的完美輪廓在這種最能凸顯男人身形的剪裁下,發揮得淋漓盡致。

果然早上那收斂到極致的存在感,只是種手段罷了。

池寂退後一步。

“既然你也準備好了,我們就走吧。”池寂點點右手腕上的表盤,朗聲道,“時間很緊,遲到可不好。”

剛醒來時他聲音還沙啞,這會兒仍然帶了一點脆弱的顆粒感,仿佛感冒剛剛好。

他自己不以為意,至少外貌恢複了九成,晚上少說話就是了。

薄閻站在門口,視線從少年薔薇色的臉頰緩緩下移,手指搭在領帶結上——他不知什麽時候将它系好了,整齊而一絲不茍,連最苛刻的強迫症也會拍手叫好。

池寂見他不回話,正有點煩躁,還想出言催促,那人向前一步踏了出來,随手關上門。

“走吧。”

經歷了下午的驚魂一刻,公司如臨大敵,派了四五輛車來接人。

池寂在中間那輛車後座坐下,公司原本給他安排了三個保镖,一個坐副駕,兩個坐後座,把他夾在中間。

池寂看着前面薄閻的背影,朝正準備坐進來的保镖搖了搖頭,探出頭去對前面喊:“喂!”

薄閻應聲回過頭,池寂朝他勾勾手指,拍拍自己旁邊的位置。

晚上活動七點半開始,最晚八點到場。這會兒距離開場還有四十五分鐘,即使不會堵車,也要盡全力開才行。

池寂一直看着保镖那一側的車窗,城市沒有紀錄片裏那麽繁華,熱鬧的商店街冷清了許多,但霓虹燈卻分外明亮,冷色的炫光照得整條中心大街一片通明。

街邊好幾個巨幅廣告牌,最好的位置都是夏清。他代言了巨楓集團旗下好些奢侈品。

好些工人正圍着一張新換上去的海報忙碌,挂了一半的海報上,依舊是夏清,照片裏的他親吻着一顆藍色的水膠囊,笑顏極盛。

新廣告,新産品,就是下午他塞到池寂手裏的高純度水膠囊。

“遠離高純度的水源”

警告再次在池寂心頭一閃而過,他心念一動,拿起裝在口袋裏的懷表。

看清之後,臉色微微變了。

常年卡在“9”不動的指針,就在他低頭看的時候,輕輕跳了一小格,指向了“9”和“10”之間。

“嗞——”

是一直不聲不響的薄閻掀了掀按鈕,關緊開着一線通風的車窗。

車窗關緊,前後座之間有隔板,後半就形成一個密閉的小空間。

池寂啪地合上懷表,蹭蹭塞回包的最底層,仿佛這樣就能當做不存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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