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該落腳何方?】 (1)

大床上,水水躺在最裏頭,和阿璃共用一個長枕,陸溱觀躺在最外側,阿璃被母女倆夾在中間,陸溱觀支着頭,一面說故事,一面輕拍着阿璃的胸膛。

迷迷糊糊間,阿璃自問,這就是有娘的感覺?

“……從西方遠歸的窮和尚遇見富和尚,富和尚問:‘你果真從西天取經回來?’窮和尚淡淡一笑,回答,‘是啊。’富和尚看着窮和尚,心裏想着,可能嗎?他什麽都沒有,靠着一只缽怎能走得那麽遠,又怎能平安無恙地歸來……”

水水睡着了,阿璃也熟睡,陸溱觀看着孩子們臉頰上的淡淡紅暈,心裏高興,阿璃的身體狀況好了許多,今天在水水的陪伴下,竟能走上大半個時辰。

小時候她聽娘說過——

親眼看着某個人因為自己的努力而恢複健康,那份成就感會讓人更想精進醫術。

以前她不懂娘對醫術的熱忱,如今她明白娘的話了,阿璃的恢複讓她很有成就感。

側躺在床上,她看着阿璃規律輕緩的呼息,他不像以往老是急促的喘着氣,他一天天在進步。

她滿足地閉上雙眼,手依舊輕拍着阿璃,越來越慢、越來越緩……直到入睡。

不多時,阿璃清醒後,發現兩顆頭顱靠在自己肩側,淡淡的香氣飄進鼻息間,不是脂粉香膏,是觀姨特有的藥香。

他用力深吸一口氣,唇角笑意擴張。

過去他害怕清醒,因為醒來,迎接他的總是一波波的疼痛,他從沒有不痛的時候,只有嚴重和輕微之分,而除了分散注意力,他無法做其他事情,但是現在,他期待醒來,他還有很多事情想做。

賀關無法形容看見這一幕是什麽感覺,只定定地看着三人安然熟睡的模樣。

這讓他明白,家的感覺。

後宮不是家,王府不是家,邊關不是家,冷冰冰的地方統統不算是家,那只是一塊住慣了的地方。

然而熟睡的三個人,讓他突然感覺這個小小的房間是家。

所以他舍不得離開,更舍不得移開目光。

幾乎是兒子一醒來,賀關就發現了,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床邊。

阿璃警告地看了父親一眼,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他這是指揮起長輩了?這個不孝子!

但賀關沒生氣,對于兒子的暴躁他習慣接受,沒人能要求長期處于疼痛狀态的孩子表現出親切溫柔。

賀關退開一步,阿璃滿意地擡起兩只細棍兒似的手臂,往陸溱觀和水水脖子底下伸去,勾住她們的脖子,收攏。

賀關蹙眉,小小年紀就學會左擁右抱,不像話,卻又讓他心底泛起絲絲甜意。

他退回桌邊坐下,不久阿璃又睡着了。

賀關是個習武之人,精神好得很,可不知道為什麽,看着床上的人,他的精神放松,也想睡……

趴在桌上,不大的房間裏,兩個大人兩個小孩睡得很熟,不曉得夢到什麽好事,阿璃勾着唇角,而賀關柔了眉梢。

這次先醒來的是陸溱觀,她看向窗外,天色暗了,這個午覺睡得還真久,她輕手輕腳下床,走到桌邊想點燃燭火,卻發現桌邊有人,盈袖嗎?

才想着,趴在桌上睡覺的人搶快一步,起身把蠟燭點亮。

發現是賀關,她有些訝異,正覺得該說些什麽時,他指指房門、點頭示意,擡腳往外走去。

陸溱觀看一眼還在睡的兩個孩子,幫他們拉拉棉被,才跟着出門。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書房,雙雙坐定後,賀關為她倒了杯茶,她喝過溫熱茶水,身子暖了。

賀關從袖中取出蓋過章、登記入冊的和離書,從此以後,她與程祯的夫妻關系不作數。

輕輕撫摸落印的和離書,陸溱觀微勾唇角,這是她最沒把握的事,她曾想過,或許先擱着吧,只要她到程祯找不到的地方,假稱寡婦,一輩子就這樣過去。

可現在過了明面,重拾自由身,讓她覺得連呼吸都輕松起來。

“此事衙門壓着,程府未知,若後悔,可不作數。”

“為什麽不算數?好不容易才落印、才能重新開始……”她找不到需要不算數的原因。

“程祯有雄心壯志,若無意外,日後将成一品大官,這種丈夫可帶給妻子無上榮耀。”難得地,他說了很長的句子。

他打聽過程祯?那麽肯定也曉得皇後娘娘的侄女馬茹君,畢竟兩人“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鬧得滿京城上下皆知。

陸溱觀凄涼一笑,并非所有女人都需要榮耀加身,她要的是夫妻一心的微小幸福。

“那麽恭喜馬茹君,她将得償所願。”

賀關垂眉,所以她的意志堅定、不後悔?也罷,日後他想方設法多護着她便是。

“阿璃的病……”

“他的複原情況比預期中還要好,或許不必到過年就可以結束治療。”

“你怎會治療此疾?”

她不懂他為什麽這樣問,不過她理所當然地回道:“我是大夫。”

“我尋訪過無數大夫,沒人能治。”

“我的父親曾經遇過相同的病患,他與母親合力尋找解毒方法,當時他們便将此法傳給我。”

陸溱觀講得雲淡風輕,沒有細說那段慘烈的過程。

為了治療那位“貴人”,爹爹死于非命,娘沒多久也去世了,她不得不在未及笄之前嫁進程府,原本以為是終生依靠,後來才發現不過是南柯一夢。

“陸醫判遇到的病患……”

“沒救活,但不是我爹的錯,也不是法子沒效,大爺放心,我一定會讓阿璃恢複健康。”

賀關輕聲道:“我并非質疑你。”

“不然呢?”

他猶豫片刻,反問:“你為什麽不問我是誰?”

“重要嗎?阿璃病愈,我會離開,我與大爺是不同層級的人,不會再見面。”

她斬釘截鐵的回答,斬斷他最後一絲希冀,果然……她從不打算與他有所交集。

他滿是失望,卻一語不發,只能在心裏對自己說上數十次“也罷”……

十二月下旬,一輛外觀樸實、裏面卻無比精致的馬車把陸溱觀和水水送出京城。

打從離開阿璃家大門,水水就啜泣不止,陸溱觀無奈,只能輕聲哄慰。

女兒重感情,分離對她而言是再困難不過的事,因此相較起離開程家時水水的安靜乖巧,便顯得分外諷刺。

那是親人啊,是祖父母和生她養她的爹爹,她明知道娘帶她出走,便抱着不再回頭的意志,卻半句話不問。

“看不到叔叔和哥哥,娘不難過嗎?”水水哽咽問。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既然終歸要別離,為什麽水水不記住快樂的時候,卻一心想着分離的痛苦?”

“可是快樂好短,我想要一直一直快樂,不行嗎?”

“快樂是需要運氣的,沒有人能一路運氣好,人人都不愛悲離,只想歡合,可沒有分離的哀愁,又怎會有相聚的快樂?”

“我和哥哥會再相聚嗎?”

“娘不知道,世間事沒有定局,總得碰到了,才曉得下一步該怎麽走。”

“如果再也見不到哥哥怎麽辦?”

“成長是一邊得到、一邊失去的過程,或許你現在失去一個哥哥,日後會得到一個姊姊,誰也不曉得。”

“可我不想失去哥哥。”

“那麽你就常常想着哥哥,只要他在你心裏,你就不會失去。”

“不懂,我就想和哥哥在一起。”水水執拗了。

陸溱觀嘆道:“水水,你知不知道什麽是緣分?”

“不知道。”

“在無垠的時間荒野裏,不早也不晚,恰恰就遇上了,在漫漫人海中,不偏也不倚,恰恰就遇上了,這就是緣分。緣分未到,縱使歷經千劫也無法相遇,緣分到了,便是天涯海角,也能走在一起。”

“那我和哥哥有緣分嗎?”

“當然,若不是娘背着你在雪地疾行,若不是阿璃發病、疾奔入京,若不是時間相合、方向相同,水水怎會遇見哥哥?”

“太好了,我和哥哥有緣分,以後一定會再碰見,對不?”水水滿是期待地望着娘親。陸溱觀不由得苦笑,她怎能為這個推論挂保證?不過這樣很好,心裏存着希望就不會太難熬,于是她點點頭,安撫女兒的心。

“娘,這兩只箱子裏放的是什麽?”水水終于對別件事有興趣了。

談到這個,陸溱觀眼底散發出奪目光采。“是外公外婆留給娘的最大財富。”

“銀子嗎?”

“比銀子更好。”

“金子嗎?還是珍珠寶石?”

“都不是,是本事,是可以讓人在世間有所作為的大本事。”

“娘以前怎麽不用?”

“娘以前糊塗了,以為有你爹爹可以依靠,不需要本事。”

“可是現在咱們沒有爹爹可以依靠了。”

“對呀,往後只能靠自己。”

“不怕,水水喜歡靠自己。”水水用力點頭,附和娘親。

“娘相信,只要不放棄,只要願意學習上進,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比在叔叔、哥哥家裏更好嗎?”

聞言,陸溱觀有幾分心酸,水水已經忘記兩年前那曾經過得不錯的生活,只記得這兩年的貧困與寂寞,都怪她不早一點下定決心,讓水水這樣辛苦,但是……她相信一切将會好轉。

下意識地,她輕輕握住系在腰間的荷包。

裏頭有一只玉虎,是從爹娘的木箱子裏取出來的,她以為早早丢掉了,沒想到被爹娘收在木箱子裏。

那只玉虎是她塵封的記憶、塵封的溫暖。

玉虎的主人不在跟前,他的五官面容已然模糊,但她記得他用黑曜石似的雙眼定定的看着她,很認真地對她說——

你要相信,你是最好的。

是的,她是最好的,從現在起她會努力相信。

車廂外,趕車的季方運起內力,細細聽着車廂裏的交談。

挺有意思的,居然可以這樣和小孩子說話?如果爺也能這樣跟小少爺講講道理,爺就不會老是被小少爺氣到內傷了吧。

他提醒自己,回頭把這些話給寫下來,寄給主子爺,看能不能教會爺,人家是怎麽當父母的。

黃昏時分,他們來到柳葉村,村子不算大,但也有幾十戶人家,季方思忖着到裏正家裏借宿,于是一路詢問,終于來到裏正家大門口。

停下馬車,季方進屋交涉。

陸溱觀也帶着水水下了馬車,坐了一整天的馬車,就算再舒服,骨頭也都快颠散了。可才站定,另一部馬車疾馳而來,車夫拉緊缰繩、停下馬,立刻沖進裏正家,人未到、聲先到——

“大夫、大夫在哪裏?”

莫非這柳葉村的裏正也是大夫?

陸溱觀拉着水水往旁邊讓開,不多久車裏下來一個二十幾歲、長相斯文的男人,他背着銀發老婦,快步進入裏正的屋子。

有人生病?陸溱觀難掩好奇,帶着水水進屋。

廳堂不大,幾個人進屋,就沒地方可轉身。

廳裏還有一名中年男子,他滿臉為難地道:“這位爺,我真不會看病,平日裏我只能治治跌打損傷的小症候,村裏人生重病,還是得到鎮上請大夫。”眼看着穿着華麗的客人,裏正哪敢随便用藥,何況他真看不出來老婦人生什麽病。

斯文男子滿臉焦慮,此處離鎮上有兩個多時辰的路,現在過去恐怕趕不及。

看看衆人,陸溱觀揚聲道:“讓我試試吧。”男子轉身望去,上下打量着陸溱觀。

陸溱觀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颔首道:“既沒有別的選擇,便讓我試試,行不?”

男子懷疑的眼神并沒令她生氣,畢竟這年頭鮮少有女大夫,可她不知道,自己篤定的口吻,已博得對方的信任。

“那就麻煩姑娘了。”男子退開兩步。

陸溱觀點點頭,朝長凳上的老婦人走去,她正陷入昏迷,是男子扶着她,她才不至于摔跌在地,陸溱觀仔細替老婦人號脈,接着觸診。

過了一會兒,陸溱觀擡眸問:“老夫人是否患有消渴症?”

她果真看得出來?男子急道:“是。”

陸溱觀看向裏正,又問:“這裏可有糖塊?”裏正飛快接話,“有有有,我馬上去拿。”

糖塊取來,陸溱觀讓老婦含入口中,不多久老婦人慢慢蘇醒。

男子滿心感激。“多謝姑娘。”

“老夫人應該有常備藥方吧?”

“是。”

“能讓我看看嗎?”

“好。”男子從懷中拿出藥單遞給她。

陸溱觀看過後,添入兩味藥材,再将藥方交還給男子,男子命人去抓藥後,與裏正交涉幾句,裏正沒有回答,卻為難地看向季方。

陸溱觀明白裏正的為難,他們才是先到的,不過事有輕重緩急,于是她淺淺一笑,問向裏正,“這裏就讓給老夫人吧,裏正,請問還有哪戶人家有空房間可以借住一晚?”

男子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插隊了,他上前對陸溱觀一個長揖。“在下黃宜彰,多謝姑娘援手。”

“應該的。”

幾句客氣應對後,裏正讓兒子領着陸溱觀等人去其他人家借宿。

陸溱觀借宿的是戶白姓人家,只有老夫妻兩人,兒子都在鎮上開鋪子,房間雖然沒有裏正家裏寬敞明亮,但勝在幹淨整潔,老夫妻把房間打理得很好,随時備着,讓兒子們回來時可以住得舒服。

後院養着一窩雞和幾只兔子,水水迷得不得了,同它們玩得不亦樂乎。

晚飯過後,陸溱觀牽着水水在院子裏散步消食。

水水問:“娘,以後咱們的新家可以養雞和兔子嗎?”

“可以啊。”

“我能每天喂它們吃東西嗎?”

“可以啊。”

“我可以給它們講故事嗎?”

這小丫頭是給阿璃講故事講上瘾了?陸溱觀不免失笑,虧得阿璃有耐心,能忍受水水講得亂七八糟的故事。“我們家的雞和兔子肯定是天底下最快樂的雞和兔子。”

一想到就要有一窩快樂的雞和快樂的小兔子,水水咯咯笑開,一雙眼睛成了彎月。

遠遠地隔着籬笆,陸溱觀看見黃宜彰獨自走來,她牽起水水到門邊迎客。

看見她,他咧開嘴,露出好看的白牙。“陸姑娘。”

自從和離确定後,陸溱觀梳回姑娘發式,不是為着昭告世人,也不是為着待價而沽,而是為了告訴自己,她已經重獲自由,再沒有人可以限制她。

黃宜彰奉上匣子,裏頭裝着銀票。“這是診金。”

陸溱觀笑着搖頭。“舉手之勞,不需要這麽多。”

“于姑娘而言是舉手之勞,于在下而言卻是親人的性命,二百兩,一點都不多。”他堅持要她收下。

她莞爾,收下,問:“老夫人罹患消渴症有多長時間了?”

“将近三年。”

“這段時間,老夫人并未忌口,是嗎?”

“對,祖母的脾氣就像個孩子,老說她已經活夠本,能吃就是福。”

他是開醫館的,怎會不曉得消渴症該節制飲食,可祖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不舍得她不開心。

“話是這麽說,但若沒控制好,漸漸地會視線模糊,肝腎受損,傷口潰爛、無法愈合,嚴重的話,還要面臨截肢,到時會影響生活品質。”

黃宜彰面露憂愁,問:“我該怎麽做?”

“其實消渴症用藥效果并不好,日常保養比用藥更重要。待會兒我會記下消渴症應該注意的事項,明兒一早送到裏正家裏,日後試着讓老夫人照做。”

聞言,黃宜彰像是見到曙光一般,拱手揚眉。“多謝姑娘,在下是濟世堂的東家,濟世堂在全國開有二十六家分店,若日後姑娘有任何差遣,匣子裏除銀票之外,還有一枚玉牌,屆時拿着玉牌到濟世堂,他們會盡全力幫助姑娘。”

“這下子該我向黃公子道謝了。”

陸溱觀落落大方的應對讓黃宜彰印象極好,他笑着回道:“謝來謝去的沒意思。”

她點頭同意,“确實如此。”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氣氛相當融洽。

黃宜彰又道:“往後姑娘有任何需要,一定不能忘記濟世堂。”

“那是自然。”

兩人聊着聊着,聊到醫館經營,陸溱觀把從娘親那裏學來的說給黃宜彰聽。

他越聽越是興奮、越是驚心,分科、分診、病房、護理人員、填單挂號、建立病歷表……他是商人,一聽便聽出商機。

“姑娘這些想法是打哪兒來的?”

“家裏原本想開醫館,可有些因由沒開成,若黃公子有興趣可以試試。”

“有興趣,當然有興趣,要不,我與姑娘合夥?”

陸溱觀搖搖頭,她連要在哪裏落腳都還不知道,還是先考慮好眼前。

“我認為黃公子自己就可以經營得很好。”

黃宜彰赧然微笑,道:“我突然覺得診金二百兩太少了。”

這是個厚道人,陸溱觀望着他,淺淺笑開。

她的運氣不錯,離開程家,遇上的不管是大爺、阿璃或黃公子,都是好人。

夜裏水水入睡,陸溱觀走到季方屋前,敲了敲房門。

一整天相處下來,她可以确定他是個圓融親切、熱心随和的男人,幾經考慮之後,她決定向他求教。

季方正忙着把今天發生的事詳細寫下,打算過幾天到驿站時,托人快馬送回京城。

爺雖沒交代該把人往哪裏送,可小少爺“交代”了,只是那口氣實在太人小鬼大。

不過他是爺的人,小少爺的話也得聽,對吧?

他沒想到陸溱觀會過來,連忙把寫到一半的信收進抽屜裏,這才開了門,把人迎進屋裏。

“姑娘有事?”他替她倒了一杯水。

“是的,不知季爺這些年除京城之外,有沒有去過其他地方?”

問到這個季方可驕傲了,這些年他幫主子辦差,大江南北走透透,他得意地笑着回道:“姑娘應該問,我有哪裏沒去過。”

“那麽季爺可不可以同我說說各州的特色和風土人文?”

她這是在考慮要在哪兒定居?太好了,他正愁找不到合适機會同她說說這事兒。

“可以,我們從最北邊的說起。邊關地帶,民風剽悍,姑娘熱情、郎君大方,那裏沒有京城那麽多的禮儀規矩,自蜀王領兵将匈奴打回草原後,這些年沒有什麽大的戰事,可每逢秋冬之際,草原缺糧,打草谷之事常發生,每年總有幾起婦女被擄的事情傳出。

“往南是冀州,風景好,百姓純樸,但學風不盛,讀書人很少,百姓多以務農為生,因氣候穩定,倒是不缺糧米。再往下是麗州,麗州天氣好、土地好、學風好……幾乎找不到壞處,對官吏來說,麗州是塊肥得流油的好地方,人人都想調任麗州,但也因此官多位少,能成行的多半是背後有所倚仗,一年年下來,被派到麗州的都是些屍位素餐、只想大撈一筆的官,吏治不清,欺良霸善、官逼民反之事時有所聞,可有京裏權貴罩着,任誰也拿他們沒辦法,聽說皇上有意整治,可興利除弊需要時間,也許再過幾年會有改善。

“再來就是蜀州了,早些年蜀州是塊蠻荒之地,地廣人稀,因土質不好,種不出什麽東西,這些年蜀王費心經營,蓋起幾座新都城,廣開馬路,彙集各地商人,獎勵商行進駐,再引進适合蜀州的農作物,教導農民囤墾種地,蜀州一片欣欣向榮,去年稅收居全國之首。”

蜀州嗎?可是蜀王是她不願牽扯之人,爹娘為救他的妻兒須命,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亡……

陸溱觀明白,把這份過錯算到蜀王頭上并不厚道,但是不找個發拽的對象,日子要怎麽熬?

“蜀州就沒有不好之處?”

季方眼波一轉,是鼓吹得太過分了嗎?他是個會看臉色的,馬上補充道:“當然有,蜀州幅員廣大,至今不過建好五、六個新都城,許多地方仍屬蠻荒之地,尤其山林裏有不少猛獸,獨自一人萬萬不能上山。”

雖然他這麽說,但心裏是想着猛獸多、打起獵來才過瘾,去年爺不就打了頭白老虎,那張虎皮可真讓人羨慕。

“還有其他地方嗎?”

季方想了想,又講了幾處,只不過有蜀州做對比,其他地方就顯得很不适合居住。

陸溱觀起身道:“多謝季爺告知,時辰不早,就不打擾了。”微微一笑,她轉身離開。

季方對着她的背影發愣,所以呢?她的決定是什麽,怎麽不給個答案?

收到季方來信,厚厚的十幾張信紙,滿滿地寫了陸溱觀與水水一路的經歷與對話,相當有意思。

賀關心想,若能有個人這樣和阿璃對話,阿璃是不是能變得溫和些?

搖頭苦笑,他無法想像不嘴賤的阿璃。

來回看過幾遍,賀關的視線停留在蜀州兩個字上頭。

季方說服她在蜀州定居了,他沒有吩咐季方這麽做,但阿璃威脅了季方,而季方“乖順地”接受威脅,總而言之,派季方出這趟差事是對的。

濃眉微揚,賀關的心情跟着飛揚,他奮筆疾書,而後将寫好的信收進信封裏。

“來人。”

隐在暗處的侍衛現身。“屬下在。”

“去給季方傳話,到棹都後先回一趟王府,文二爺有事交代。”

“是。”

“把這封信送到文二爺手上。”“是。”侍衛接過信後退出書房。

賀關忖度片刻後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阿璃正在院子散步,這是陸溱觀交代他的功課——每天得在院子裏走一個時辰,只不過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走完了,怎麽還不歇歇?

看着滿面紅光、笑容浮在嘴角的阿璃,賀關明白了,他也收到季方的來信,這小家夥肯

定很高興。

跨步上前,賀關的大掌往兒子後背一拍,說:“頭擡高、背挺直,才像個男人。”

阿璃的好心情被這一掌給瞬間拍沒了,他扯扯唇,反駁道:“像男人又怎樣,有比較厲害嗎?”

“至少不會因為一個小女孩沖過來就被撲倒。”那天若不是他這個爹在場,他的臉不知道要丢到哪裏去了。

阿璃沉着臉,冷冷回道:“那也得有人肯撲啊,再英雄、再男子漢,沒有女人樂意撲,不也白搭。”

還真得意吶,這也能拿出來說嘴?

“下回看仔細,水水往我身上撲時,我是摔跤,還是把她舉高。”賀關故意用帶着嘲諷的目光上下打量兒子。“那是手?”他搖搖頭,滿臉不屑。“我還以為是□面棍。”說完,他便轉身離開。

自從阿璃身子好起來,他不再處處讓步,他對兒子說話也沒在客氣,所以讓對方氣到跳腳這種情況,截至目前為止他們父子倆是平分秋色。

阿璃氣怒地大喊道:“來人啊、來人啊!”

他氣得頭頂都要冒煙了,不過能夠揚聲大喊的感覺還真暢快。

阿璃喊得實在太大聲,幾個府衛和侍女慌慌張張跑上前。

“屬下在!”

“奴婢在!”

他指着盈袖幾個丫鬟道:“你們去給我準備吃的,越多越好。”他再指指侍衛們道:“你們過來,教我練拳。”

衆人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相視而笑,齊聲應道:“是,小少爺。”

賀關神清氣爽,頭擡得很高、背挺得很直,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高興,因為值得高興的事太多,比方兒子身體痊愈,比方能和兒子鬥嘴,比方陸溱觀決定在蜀州定居。

強調第兩百次,他真的沒有吩咐季方做這件事,不過他也強調第兩百次,派季方出門是再正确不過的決定。

笑容始終淡淡地挂在賀關的臉上,直到下人來禀,皇太後宣他入宮,他扯直了雙眉,面容凝肅,他猜得出發生什麽事。

慈寧宮裏一片歡聲笑語,直到賀關進去,笑聲戛然而止。

賀關抿唇,一貫的嚴肅。“兒臣給母後請安。”

“快起來,又不是外人,請什麽安?”皇太後向小兒子招手。

賀關起身,他見母後雙鬓斑駿,看來年中那場病真把她的身子拖垮了。

伺候的宮人說皇太後精神不濟,睡得早、起得晚,食寝不香,一天天消瘦,連腦子也不大好使,被人算計得團團轉也不曉得。

這哪是他的母後,母後再精明不過,誰都甭想在她眼皮子底下使暗招。

太醫也說:皇太後早年辛苦,身子虧得厲害,若無大事,別打擾皇太後修養。

太醫話裏話外全是暗示,該給皇太後過舒心日子,往後……怕是沒有多少時間。

他知道母後慧極必傷,想在人吃人的後宮安然存活,怎能不耗心費力?

為了讓母後舒心,皇上登基六年,對馬家人處處留情,沒想到卻把馬家人的心養得不知天高地厚。

視線轉過,除皇後之外還有不少馬家姑娘,年輕貌美的姑娘們像鮮花似的,圍繞着皇太後。

“你們這些小姑娘怎麽不給王爺請安?”皇太後樂呵呵地道。

姑娘們趕緊過來給賀關問安,他眉眼不動、表情凝結,好像眼前杵着的不是女人而是柱子,直到一名含羞帶怯、眉眼如畫、美得驚人的女子站到跟前,微微屈膝道:“茹钰給王爺請安。”

馬茹钰?就是她、未來的蜀王妃?

對上賀關的眼神,馬茹钰雙頰紅透,羞得又趕緊低下頭。

見過禮後,皇太後切入正題,“阿關,哀家怎麽聽說你給阿璃請封世子?”

他沒料錯,就是這件事,動作還真快,昨天才請封,聖旨未下,消息已經傳到母後耳裏了。

他的後院幹淨,會介意爵位旁落的,只有即将進府的馬節钰和馬家人,而母後身邊伺候

的已經換上新人,事情還能捅到母後跟前,看來皇後日子過得太清閑,非得攪亂一池春水。

賀關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那股不怒自威、冷冽淩厲的氣勢無人可及,視線轉過,他銳利的目光定在馬皇後身上,讓她止不住輕顫。

坐到皇太後身邊,賀關握住母後瘦骨嶙峋的手,難得地柔和了嗓音,“兒臣本就有此意,只是阿璃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得神醫治愈,便趁此次回京把事情給辦了。”

“可哀家聽說阿璃那孩子自小就刻薄、脾氣暴戾,這樣的孩子襲爵,會壞了你的名聲。”

聽說?聽誰說?賀關嘴角浮上一抹輕嘲。

“那是謠言,阿璃自小聰慧無比,三歲識字、五歲懂文,還能寫得一手好文章,師父贊不絕口,幕僚還玩笑說兒臣這是歹竹出好筍。”

皇太後聞言,心中暗忖,真是這樣嗎?那麽阿關還真生出個會做學問的好苗子,當年她打也打、罵也罵,可每次阿關拿起四書五經總說頭痛,唯有兵書才能讓他在書桌前坐定。

“就算這樣,也不必心急,禮部已經訂下五月十五,新王妃入門,夫妻好合,阿關要多少兒子都有,到時再從當中選個好的襲爵,豈不更穩當?這事,你就聽哀家的吧。”

賀關垂下眼睫,嘆道:“當年惠文若非受兒臣拖累,怎會成了賀盛的目标?請封世子,是兒臣還給惠文、還給阿璃一個公道。”

李惠文是先帝為賀關挑選的妻子,之所以選擇李惠文,是因為她的父親只是五品小官,沒有足夠背景給賀關助力,為此皇太後并不喜歡這個媳婦,可是她聰明慧黠、溫柔婉順,又肯在婆婆跟前下功夫。

皇太後在後宮生存多年,看人的本事是淬進骨子裏的,她心知好歹,漸漸地接受這個媳婦。

想起她年紀輕輕卻死于非命,想起她硬拚着一口氣,也要把阿璃順順當當生下來,皇太後的心再硬,也無法無動于衷。

皇家确實欠李家一個交代,想到此,皇太後再不反對,但仍不忘叮咛道:“既然你已經做出決定,哀家也不多說,倒是以後你得善待茹钰,她可是個好姑娘。”

“是,母後。”賀關乖乖應下,只不過心中已另有想法。

“要不,你領着茹钰到外頭走走,小倆口好好培養感情。”皇太後興致勃勃地建議。

“是,母後。”手一灘,賀關道:“馬姑娘請。”

擡眼,望向賀關,馬茹钰一顆心怦評跳個不停,這是蜀王、是皇上最看重的親弟弟,想到再過不久他将成為自己的枕邊人,她怎能不心生雀躍?

“王爺請。”馬苑钰微屈膝。

她的禮儀師承徐大家,她對自己很有把握。

可她不曉得,完美的宮禮看在賀關眼裏最是做作,他不耐煩這些規矩,從小到大他不時反抗這些規矩,才會惹得先帝不喜。

因此馬茹钰恰恰是投其所惡,還沒認識她,他先厭煩了她。

走出慈寧宮,賀關讓宮女領馬茹钰到清柳水榭等着,自己卻轉身對侍衛道:“去向皇上

傳句話,皇後不生病,換再多宮人亦無用。”

侍衛應聲,往禦書房方向奔去。

不多久皇上接到傳話,目光微冷。

馬皇後還真是沒把他的話給聽進耳裏,惹惱他,又去招惹阿關,真真是好本事,她真當這天下是馬家的?

“傳林貴妃、德妃、淑妃過來。”

“是。”太監領命離去。

皇上又對心腹太監低低說了幾句話後,想起今日早朝新政再次被阻,他難掩氣憤,他本想着再縱容馬家幾天,免得母後心裏難受,沒想到馬家真敢欺到他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過隔天,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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