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

陵越醒來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根本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下的,身處何方,周圍又是個什麽情況。

所以當他意識到身邊還有一個人的呼吸時,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都瞬間繃緊了。但就連陵越自己都不知道,當他繃緊肌肉的時候眉頭也會不自覺地擰起,因而很快就有一把與他相似的聲音在耳畔問:“你醒了啊?”

陵越猛地睜開眼。阿霆就坐在床的邊沿微笑看着他,恍惚中陵越還以為自己看到了面鏡子。

宿醉的感覺姍姍來遲,陵越覺得自己的腦子一定被人從顱腔裏拉出來狠命揉搓過,這種昏天黑地想吐又吐不出來的感覺簡直叫他生不如死。

只聽阿霆在邊上又笑了笑,然後陵越的床邊往下一陷——阿霆靠了過來,把陵越從枕頭上硬拽起來。

“第一次喝醉是這樣的了,”阿霆對陵越痛苦的表情不以為然,送來一杯水到他嘴邊,“起來走兩步就沒事了。”

陵越擰着眉頭喝水。阿霆去拉開了窗簾,刺眼的陽光一下灌滿房間。陵越五指并攏了擋在眼前,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瘾君子似的痛恨光明。

然而他畢竟是警察,承受得住高強度的訓練也有足夠的意志力。陵越咬牙爬起來,在原地走了幾步,神智逐漸回歸,讓他終于有餘暇發現另一件事……

他的衣服不知怎麽失蹤了。

陵越全身上下只着一條底褲,皮膚被耀目的陽光照着就像也會發光。他一發現這個事實立即顯得局促起來,低下頭在床鋪周圍尋找。然而宿醉的腦袋格外沉重,連累得視力也不及往常。陵越見到床底露出白色的一角就匆匆俯下身,撿到手裏才發覺,那竟是件女式內衣。

“這……”

阿霆上來把內衣接過去,揉了揉扔到牆角的垃圾桶裏。

陵越的腦筋有些緩慢,遲滞的眼神就好像看見阿霆親自穿上這件內衣一樣,帶了點不可思議。

“之前帶妞回來,一定是她們留下的。”阿霆道,“大家都成年人啦,這沒什麽奇怪吧。別告訴我你沒試過。”

陵越別過頭,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他避開阿霆的眼神,卻莫名想起之前在天臺小屋沖涼的那一次阿霆囑咐自己別碰的那瓶“潤滑劑”。上面的鬼畫符他雖然看不懂,但是看圖片還是能明白用途的。陵越一直理所當然地默認阿霆是彎,壓根沒想到他也會和其他古惑仔一樣泡妞鬼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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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陵越知道自己的任務是假扮兄弟接近阿霆,至于後者性向如何與任務根本沒有關系,自己也沒有必要關心,但不知為什麽,這句多管閑事的話脫口就問了出來。

“我?我一直都中意女仔啊?哦……上次天臺屋的那瓶東西是超市買錯了。”阿霆無所謂地笑笑,“我想說不定以後有用呢,就沒扔,一直丢在那咯。”

“哦。”陵越聽他講得坦蕩,心想多半沒有假,自己站着忽然了少了些拘謹,“你知不知道……我的衣服在哪?”

“你昨晚吐得一塌糊塗,不記得啦?”阿霆的語氣聽來有些幸災樂禍,他走去拉開自己的衣櫥,給陵越看自己一櫃子的昂貴行頭,“反正你我的身形一樣,這裏的衣服你随便挑一件穿。你換下來的我已經送去洗了,今天我趕着出門,下次有機會給你。”

“出門?去哪?”

“有個活動。”阿霆擡腕看一眼手表,拎起旁邊的一件黑西裝,把鑰匙順手放進西裝的口袋,“你走的時候把門關上就可以,有什麽事可以call我。”

“好……”陵越看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麽,道,“對了,那一對古董表,就是爸媽留下來的那兩支,不知可不可以給我一支?我想要……媽留下來的那一支。”

阿霆爽快地點頭:“當然可以,你等着。”

手表應該是被收藏在很安全的地方,陵越聽見阿霆去開了隔壁一間房的門,然後腳步聲消失了一段時間,約莫是去開保險箱之類。于是他趁此機會伸手進阿霆放下的那件西裝口袋,把鑰匙拿出來塞到枕頭下。

阿霆回來時并沒有察覺,他把女式手表交到陵越手上,有些惋惜地說:“可惜是女表,你拿了也戴不了。”

陵越接過:“沒關系。我就當做個紀念,從小到大,都不知道有媽是什麽感覺……”他說着,伸手在表盤上摸了一摸。手表雖然已經陳舊,表面仍舊保養得完好,看得出主人生前對它極為珍惜。

從陵越有記憶開始就已經是在孤兒院裏,後來被領養到了拳館周圍也都是男人,從來不知道有母親呵護是怎麽樣一種日子。先前在小屋看到阿霆與母親的合照,就知道他們母子關系必定極為融洽,讓他嫉妒之餘也十分豔羨。因此這句話會說出口,也竟是出于真心的。

只是每逢這種時刻,陵越都不免聯想起紫胤的話,想起他與阿霆實際并無聯系,想起自己此時此刻真正的目的。就像一把火剛剛燒着就被兜頭一盆涼水澆滅,反反複複的,折磨的卻是陵越自己。

這樣複雜的思緒一旁的阿霆卻是并不知情,他把手表交給陵越之後就離開了家,似乎沒有發覺西裝口袋裏已經沒有了鑰匙。

陵越在阿霆衣櫥裏挑了身合适的衣服,拿出自己的手機,給紫胤發了一條短訊。

“O.K.”

這一晚陵越夜不歸宿,屠蘇并不知情。他被歐陽的人送回家後就像得了一場大病,悶頭倒在床上,燒得人事不省。

芙蕖趕到他家,把手貼在屠蘇額頭上,着實吓了一跳。

“屠蘇,屠蘇,你能聽見我說話麽?大師兄說你的電話沒人接,讓我來看看。你怎麽燒得這麽厲害?快醒醒,我帶你去醫院!”

芙蕖在屠蘇臉上拍了拍,見對方神智不清已經燒糊塗了,心裏也是十分着急,想着怎麽都不能再拖了。可芙蕖再怎麽從小習武畢竟一介女流,屠蘇近來身高竄得快,近一米八的個子靠她一個絕對奈何不了。

芙蕖的腦筋轉了轉,當即撥通了肇臨的大哥陵端的電話。兩人合力把屠蘇送到醫院,醫生給他打過針輸上液,屠蘇燒得好像煮熟螃蟹的臉才終于稍微緩下來一點。

“我看他死不了。”陵端站在病床前抱着胳膊,事不關己地道,“芙蕖,你也別太操心了。就是發個燒而已,醫生不是說了,不是什麽大病。”

“也不知道是什麽引起的,怎麽無緣無故就燒得這麽厲害?要是我沒有及時趕到,還不得燒傻了?大師兄也是的,偏偏這個時候不在……”

“陵越啊……呵。”陵端的口氣一轉,一些陳年的酸意若有似無地流瀉出來。

芙蕖敏感地擡頭,看他:“大師兄怎麽了,有話你就說。”

陵端對芙蕖向來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也一直看不慣她拿陵越當寶拿自己當草這麽厚此薄彼,當下冷笑了一聲:“你們的‘大師兄’公正無私剛正不阿,我怎麽好多嘴?要是戳穿了他的真面目,還不得被你們的口水淹死?”

“什麽真面目?端哥你陰陽怪氣地,到底想說什麽?”芙蕖雙手往腰際一叉,立即秀眉上挑。

“你知道他為什麽連鬼影子也不見?”陵端早就等着芙蕖這麽問,這下順水推舟,嘴角也因為得意而彎起,“他平時裝得一本正經,哼,其實還不是人前一套背後一套。前不久我們環頭(守區)和O記合作搗破了一個地下黑拳拳場,差一點就能人贓并獲了,但你猜怎麽樣?現場攝像頭裏的監控帶竟然消失了!沒有證據,就什麽都起訴不了,我們幾十個人的聯合行動,浩浩蕩蕩地殺進人家的場子,到頭來最多告他個非法改裝,違反消防條例。”

“這跟大師兄又有什麽關系?”芙蕖不滿道。

“你別急啊,等我說完嘛。雖然陵越是當初唯一經手過這份監控帶的人,但是沒有證據,也沒人能說就是他幹的。只不過呢……”陵端故弄玄虛地頓了一頓,才接下去,“最近我聽到警局裏有夥計在傳,說他跟那個開拳場的阿霆,走得很近。”

芙蕖道:“不可能,大師兄,大師兄怎麽可能徇私舞弊!你沒有證據,不要随便污蔑他!”

陵端笑笑:“呵,就知道我說了你也不信。可不是我一個人這麽懷疑,警局的內部調查科已經成立小組調查他了。你現在不信也沒關系,等過些日子出了結果就知道真相了。”

芙蕖忿忿地掏出手機:“不行,我要親自問問大師兄!”

陵端伸手一把按住她:“別犯傻!你當他昨天晚上為什麽失蹤了一夜?他呀,昨天在阿霆的家裏過夜,CIB現在都已經盯上了。你給他通風報信,不怕攪黃了警方的調查?”

芙蕖的手頓住,停了一刻,終于慢慢放下來。

陵端臉上露出笑容:“芙蕖,我勸你還是不要和這種表裏不一的人走得太近。免得将來出事,把自己也牽連進去。”

“不,我不信。”芙蕖低聲喃喃,像在念咒語似的無意識重複着。

“信不信都好。事實不會騙人,你就等着吧。”

兩人的說話聲漸漸遠去。

病床上的屠蘇緩緩睜開眼。

那雙眼睛澄明透亮,已經退去了高燒時的渾濁。漆黑的眼瞳望着醫院蒼白的天花,寂靜中仿佛能洞穿一切,又仿佛什麽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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