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四顆心 溫度
孟思維握着手裏的銀行卡, 對上裴忱的眼睛,顯然對于這一舉動是沒有預料的略茫然。
她經常會在論壇裏看到一些關于“婚後老公該不該上交工資卡”的讨論。
她每次都是看到就劃過去,沒有什麽參與讨論的興趣, 好像她還根本沒有到關系這種話題的時候。
不過倒是沒什麽人問男朋友該不該上交工資卡, 因為這題答案很明顯。
孟思維又低頭看了看手裏的卡,反應過來後立馬把卡塞還給裴忱。
“我不要。”
她像摸了個燙手山芋,還回去後理直氣壯:“你給我卡做什麽,萬一哪天你錢丢了工資少了豈不是我的責任?”
“看吧, 我已經識破了你的陰謀詭計。”
裴忱:“……”
孟思維嘴裏雖然理直氣壯地譴責着, 對于裴忱的這種行為, 還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招架不住。
就好像她發現自己有些招架不住裴忱過于頻繁的吻一樣。
……
鐘意和周宇安決定春節的時候舉行儀式,酒店是半年前就訂好的, 兩人最近剛把婚紗照拍完。
孟思維特意抽空跟鐘意去試了趟伴娘服, 鐘意個子比她低點,孟思維專門挑了雙平底鞋。
兩人本來說試完衣服一起去吃飯, 結果剛從婚紗店出來孟思維就接了通電話,然後匆匆奔赴中寧分局。
鐘意對着孟思維跑走的背影搖頭嘆氣, 未婚夫和閨蜜同一個職業,婚禮的時候不要發生這種情況留她一個人舉行儀式她就謝天謝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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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思維趕到辦公室。
高勇剛從訊問室裏出來, 他眉頭深深鎖着, 見到匆匆趕來的孟思維。
孟思維很少看到高勇這種表情, 還以為是碰到了什麽棘手的案子。
彭彬跟孟思維說了一下讓她過來的原因。
今天他們接到有婦女報警稱自己遭到工頭多次強.奸,于是幾人立刻出警将涉嫌強.奸的工頭抓獲, 然而在回來的訊問卻出現了對事實供述不一致的情況。
工頭矢口否認有強.奸行為,甚至罵你們把我抓過來是徇私枉法我要去法院告你們,稱是發生關系全都女子自願的,他沒有一次是“白幹”, 每次“事後”他都要麽給過錢要麽給過東西。
出現兩方供認不一致的情況,尤其是涉及到強.奸案這類女性受害人的案件,女性警察往往比男性警察在問詢中更占優勢。
由于報案遭受性.侵的女孩只有十九歲,于是孟思維被緊急叫了過來。
彭彬望了眼高勇深鎖的眉頭,知道他經驗豐富,對于這種案件的情況,心裏其實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
彭彬低頭輕聲嘆了口氣,只對孟思維說:“你再進去問問吧。”
孟思維走進辦公室,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她看到一直趴着頭,靠牆坐在椅子上的報警女孩。
女孩一身洗的發白的牛仔衣,身型偏胖,齊耳短發,臉頰皮膚黑紅而粗糙,孟思維看到她手上幾個細小的因為勞動而龜裂的口子。
是完全不符合年齡的模樣。
孟思維對着女孩愣住了。
因為眼前這個看起來用通俗的眼光似乎都已經三十多歲的婦女,身份信息上卻寫着剛滿十九歲。
孟思維沒有說話,而是緩緩走到飲水機前,先取出紙杯倒了杯水。
她輕輕把水杯遞給女孩:“先喝點水吧。”
女孩似乎因為聽見是女聲似乎很意外,擡起頭,對上孟思維的臉。
她一時看得有些呆。
不是之前讓她害怕的男警察,她看到眼前的女警長相漂亮極了,幾乎是她從沒見過的漂亮,卻又不像電視上女明星那樣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美豔,女警五官甜美,眉眼很有親和力,笑的時候讓人忍不住就想親近。
孟思維在看到女孩茫然而澄澈的眼睛時确定她的年齡。
這樣的眼神,的确只有是十九歲的孩子才會有的。
女孩慢吞吞接過孟思維遞過去的水杯,沒有喝,只是握在手裏。
孟思維拉了把椅子坐到女孩對面,她在發現女孩渾然與年齡不符的外表後心中開始難受,只是此刻仍不得不開口:“妹妹,我有點事想重新再問一下你。”
平常問訊時有嫌疑人會因為孟思維的臉而故意輕視覺得好糊弄,只可惜長相甜美的女警眼神淩厲起來回回都能教他做人,只有這一次,孟思維語氣第一次輕到極致。“你今天來報警了,但是你……到底收沒收過,你們工頭的好處?”
女孩低頭不語,雙手握着孟思維遞過去的那杯水。
孟思維再問:“他有沒有給過你錢,或者其他東西什麽的。”
女孩把頭趴得極低,依舊一言不發,孟思維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空氣靜默地流轉。
孟思維面對一直沉默不語的女孩,最後還是不得不開口,提高了些語氣:“妹妹,你要說實話。”
“作僞證或者……報假案,是要付法律責任的。”
“你不要怕,法律是保護你的,我們會保護你,但是,”她強調着,“你要說實話。”
當孟思維說完那句“我們會保護你”之後,一顆淚珠悄然無聲地啪嗒掉進水杯,水面泛起淺淺的漣漪。
女孩的眼淚在眼眶中彙聚,最後大顆落下。
孟思維看到女孩哭了。
“給過。”靜默的辦公室,她聲若蚊蚋。
孟思維終于問出第一句話。
她聽到“給過”兩個字時,心髒被狠狠揪了一下。
“給過多少?”她閉了閉眼,知道這時候的刨根問底有多殘忍,卻不得不問下去。
“你們發生過幾次關系?”
女孩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下。
她搖搖頭:“記不清了。”
“他給我錢,七十,五十,或者四十。”
“還有手機。”女孩從懷中掏出一部屏幕破碎,看起來已經極為老舊的安卓智能機。
孟思維在聽到這些數字的時候驚愕而啞然,随之而來的是無盡的心痛。
七十,五十,四十,早該報廢的智能手機。
眼前外表令人痛心的女孩,十九歲。
孟思維終于再問:“你缺錢是嗎?”
女孩低着頭,睫毛已經被淚水洇濕成一绺一绺,她說:“缺錢。”
“我就是缺錢才出來打工。”
“我家裏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我要養他們。”
孟思維:“你這次報警是因為什麽?”
女孩低啜到喑啞:“他一開始說給我一百,但是後來只給我二十。”
“我讓他把另外八十塊給我,他不給,我就說我報警。”
所以女孩報警了,對警察聲稱自己遭到強.奸,其實只是想要回許諾的另外八十塊錢。
孟思維聽完這些,胸口已酸脹難受到極點。
她該問的話問完了,事情清晰。
孟思維走出辦公室,看到正靠牆,低頭抽煙的高勇。
高勇顯然已經猜到了大部分的事實。
他們這些人并不是神,他們只是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替其他人擋住社會的陰暗面,然而擋住陰暗往往便意味着,他們要直面一切黑暗。
孟思維拿着筆錄,因為眼睛的酸澀而不得不望了望天花板,問:“勇哥,能刑拘?或者行拘。”
高勇吐出一個煙圈,不知道是以怎樣的心情說出那三個字:
“拘不了。”
孟思維知道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
強.奸罪首先是要以違背婦女意願為前提,然而這個案子并不符合,甚至女孩還從中得到了報酬和好處。
七十,五十,四十。
孟思維入職以來第一次感到絕望的恨意,她親口對女孩說出“我們會保護你”,此時卻只能無聲地沉默。
彭彬走過來。
他手裏拿着從工頭那裏要回來的女孩的身份證,照片中女孩面容質樸,名叫全豔。
彭彬看了看沉默的高勇和孟思維,說了點其他情況,關于女孩口中的“工頭”。
“工頭”名叫刁德才,之前也在別人手底下幹活兒,去年過年回老家時他打着外面工廠招工免押金包吃住的名義,招攬家鄉讀書不多的年輕人來城市裏跟他一起打工,利用他們在城市裏人生地不熟,以中介人的身份“管理”他們的身份證,通過從他們工資裏抽“介紹費”的方式獲利。
全豔跟那刁德才是老鄉,去年聽了他的話被他帶到城裏來打工賺錢,沒讀過書又人生地不熟的小姑娘,身後是需要養活的一大家子弟弟妹妹,只能依附并且依賴于刁德才。
孟思維見到被從訊問室放出來的刁德才。
男人看起來四五十歲,個子很矮,頭發油膩而稀疏地耷在頭皮上,牙齒是常年煙熏過後的焦黑,他知道自己沒罪,被放出來後顯然極為趾高氣揚,在看到孟思維後眼睛顯然是極為驚豔地亮了一下,甚至直接泛起了精光。
“快走!”彭彬從後推了刁德才一掌。
刁德才這才不情不願把眼睛從孟思維臉上移開,他怒氣沖沖回頭看推他的彭彬,嘴裏正罵了句什麽,一個黑衣的中年男人忽然急匆匆小跑過來。
中年男人見到刁德才,二話沒說,直接一耳光用力揮了過去:“他媽的。”
這一巴掌的聲音在走廊裏格外響亮。
刁德才瞬間被打得一個趔趄,像團爛泥一樣被扔在牆上。
彭彬和孟思維都沒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了一下。
彭彬立馬伸手隔擋,厲聲:“嘿你幹什麽!”
中年男人打完刁德才,面對孟思維和裴忱時瞬間又換了個臉,他沖兩人彎了彎腰賠笑:“對不起兩位警官,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是我沒管好工人。”中年男人指着刁德才鼻子說。
孟思維見中年男人個子高大,打扮的甚是整潔體面,跟刁德才并不像一個世界的人。
彭彬也上下打量中年男人,正準備說什麽,中年男人搶先開口,連連道歉:“我聽到就趕過來了,發生這種事情我也很意外,抱歉警官,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訓他。”
剛才還眼冒精光的刁德才似乎被中年男人這一巴掌直接打萎了,角落裏一聲不吭。
“你平常怎麽管教你手頭工人的!”彭彬沒好氣地吼,“帶他去簽字!”
孟思維又看了看體面道歉的中年男人。
……
裴忱以為今天孟思維跟鐘意在一起,所以晚飯都沒有做孟思維的,結果沒想到孟思維被call到局裏訊問,一切結束後餓着肚子回來。
裴忱起身去廚房。
孟思維回家後一直情緒低落,在沙發上坐了會兒,然後追去廚房,問他對于刁德才那樣的人,難道真的沒辦法了嗎。
裴忱聽完前因後果,看着寫滿沮喪的孟思維,微微沉默,還是說:“這的确無法構成強.奸。”
違背婦女意願是強.奸罪構成的重要前提,然而在這個案子裏,這個前提并不成立。
至于通常情況下人們對這種情況往往會想到的“誘.奸”,但是很遺憾,我國刑法中并沒有“誘.奸”這個罪名,只有在婦女不滿14周歲的情況下與其發生性關系的,無論是否自願都是強.奸。
甚至全豔的确是以獲利的方式向刁德才有償.提供性.交易,往更殘忍的方向講,如果要認死理地追究,這件事不構成強.奸,卻能構成賣.淫。
當裴忱都跟她說無法構成罪名的時候,孟思維吸了吸鼻子,知道或許真的沒有辦法了。
她想起全豔走的時候,他們幾個同事湊了些錢,連同她的身份證一起交還給她,讓她以後不要再在刁德才手下打工。
全豔手中緊緊捏着錢,已經習慣性地趴着頭,用極小的聲音說“謝謝”。
裴忱伸手,緩緩把孟思維抱進懷裏。
孟思維把臉埋在男人肩膀,即便知道自己成不了大英雄,無論是之前在治安還是現在在刑偵見過的案子也不少,但是每次真的遇到時,依舊難過到極點。
她悶悶地問:“裴檢,你們是不是遇到這種情況也挺多的。”
裴忱聽後垂睫,然後輕聲“嗯”了一聲。
孟思維被裴忱摟着,手指揪着他衣角,在他懷裏一點一點消化自己低落的情緒。
裴忱抱着他仍舊會因為工作難過,依舊保持着自己內心最柔軟溫度的姑娘。
孟思維緩慢地調整情緒,後來她才忽然想起了什麽,擡頭問:“真麽嗎?”
孟思維表情懵懵,半信半疑:“你調來之前不是在反貪嗎?”
也沒比她進刑警隊的時間長太多。
反貪又哪有這些社會百态。
裴忱答:“有類似的案例,刑法都要學過。”
孟思維:“哦。”
她抿了抿唇,聞着裴忱肩頭洗衣液的香氣,慢吞吞地問了一個她好像一直都沒有問過了解的問題:“反貪不好嗎,調公訴幹嘛。”
她對檢院的事了解不深,然而也知道公訴雖然好,但反貪才是裏面最複雜的地方。
這裏的“複雜”是褒義。
哪有還往外調的。
裴忱對着孟思維近在咫尺的小臉,距離近到可以看到她臉上淡淡的小絨毛,聽她問他的話。
他低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低聲答:“因為喜歡你。”
孟思維:“……”
她一時竟然無法評價裴忱這種冠冕堂皇的說辭。
然後裴忱吻住她唇。
孟思維手臂搭在裴忱肩膀,輕輕摟住他脖子,不同于她的放松,裴忱這個吻入侵的氣息更濃,唇舌粗砺地磨着,他箍在她腰上的手臂愈來愈收緊,分開的時候,孟思維唇上已經是豔麗的紅色,帶着某種意味不明的水漬。
孟思維雙唇存在感格外強烈,男人手臂還箍在她腰上,她忍不住往後仰了仰。
她看到裴忱唇色充血,男人膚色冷白,這紅色在他平日裏冷淡的臉上添了一絲妖氣,兩人四目相對,孟思維對着裴忱眼中那抹晦暗不明的神色,然後逐漸的,她從男人眸中看出了欲色。
孟思維在發現欲色的時候,耳廓騰地燒了起來。
她拍了拍裴忱胳膊示意他放開。
裴忱聞言松開手臂,站直身子
孟思維一時有些無措,但又知道這種情況,是一件情理之中會遇到的事情。
試婚紗的時候鐘意還跟她聊了跟周宇安避孕的事。
她別過眼不再對視,轉了個話題:“下餃子吧。”
裴忱:“……好。”
他轉身去冰箱取包好速凍的餃子,孟思維反應過來後又對着男人的背影努了努嘴,顯然不怎麽滿意裴忱回答她的為什麽要調公訴。
孟思維忍不住又伸手用指腹撫上自己嘴唇。
她感覺好像有點腫了。